羅維和襄音對麵而坐,中間隔著大約兩米的距離。羅維雙手已經舉了起來,隨著氣息的不斷凝聚,半空中漸漸出現一麵水藍色的鏡子,但還隻是個虛影,極不穩定地閃爍著,仿佛隨時可能消失。

羅維額頭有微微的汗珠冒了出來,他不能確定現在力量異常薄弱的自己究竟還能不能順利施展這個法術,但也隻能勉力一試了。

他將精神更加集中在半空中的水藍色鏡子上,不去想任何其他事情。水藍色鏡子更加猛烈地閃爍起來,但過了一會,平靜下來,輪廓也越來越清晰。

“你在幹什麽?我可以睜開眼睛嗎?”襄音突然問道。

羅維正心無旁騖,聞言嚇了一跳,法術險些中斷,水藍色鏡子一抖,差點憑空從半空中消失。

他連忙將精神極度集中起來,雙眼瞪得差點要從眼眶中跳出來,額頭上汗珠滾滾而下,總算抑製住了法術不穩定的波動。

“別睜眼!”羅維聲音有些嚴厲和急躁。

襄音縮了縮脖子,長睫毛翕了幾下,不作聲了。

羅維手中的水木鏡心術又重新開始趨於穩定。他輕輕舒了一口氣,水藍色鏡子的輪廓再次開始清晰起來,這次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了。

隻是沒有渾厚星力的支撐,體力消耗得很快,有些後繼無力的感覺。他皺了皺眉,必須盡快了。

襄音乖乖地坐著,不敢有半分多餘的動作。她的睫毛安靜地閉合,沒有了平時那股捉摸不透的勁兒,讓人忍不住地想起昌若。

羅維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甚至已經滴到了眼睛上,粘在睫毛上沉甸甸的很不舒服。與此同時,水藍色鏡子裏也終於浮現出了隱隱約約的圖象。

羅維這一麵看到的圖象轉得很快,像用蒙太奇手法剪輯的電影。

綠眼睛的小女孩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裏成長,有看起來就十分和善慈愛的父母,甚至還有哥哥。家人都毫無顧忌地寵著她,過著平靜的生活,他們的眼睛也都是綠色的,有著棕色的卷發。一家人生活的國度,似乎並不屬於這個大陸上羅維所知的任何地方,至少羅維從來沒有去過。

畫麵飛速地旋轉起來,模糊不清,彰顯著這段記憶的擁有者想極力忘記它的心緒。羅維沒有看得太明白,他隻看到似乎有人把她的家人抓了起來,一個領頭模樣的人對已經長到十一二歲的綠眼少女說著話。

畫麵再次一轉,她的父母和哥哥抓著監牢的欄杆,對她喊著什麽話,拚命地搖頭。他們的綠色眼睛都閃爍著和少女一模一樣的清澈光芒,但此刻其中已經蘊含著滿是焦急的情緒。

然而少女還是對她們搖了搖頭。

畫麵再轉,少女在家中收拾著行裝,把放在牆角的一柄沾滿灰塵的大砍刀拿了起來,擦得雪亮,扛在肩上。她上路了。

畫麵再轉,羅維看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部分。定南書院標誌性的黑色袍子,宿舍,公共休息室,湖水,比武場,藏書閣……

畫麵轉到青山綠水閣,十五歲的少女在黃昏的夜風中奔跑,巨大的危險鋪天蓋地地向她壓了過來,畫麵慢慢消失。

這是她真實的記憶,被牢牢地封印在了她的內心深處。

羅維深深地吸氣,手中微動,把半空中的水藍色鏡子慢慢旋轉了過來,將原本麵對自己的這一麵轉到襄音麵前去。

原本對著襄音的那一麵隨即轉到羅維眼前,羅維看到的是極度模糊不清的畫麵,其中夾雜著大量的空白。

他有些想不通給她編造記憶的人為什麽會這麽草率。

羅維口中喃喃地念起了口訣,在輕聲的念叨中,襄音若有所感地動了動,水藍色鏡子上她真實的記憶畫麵,倏地化作一縷青煙,鑽入她胸口。

羅維揮手,把自己這麵的虛假記憶打散了,任由它散在空氣中。

在一室寂靜空靈中,水木鏡心術慢慢地解除,半空中水藍色鏡子逐漸消失不見了。

女孩顫抖著睜開了綠色的眼睛,望著他。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眼神,仿佛從這一刻起才真正地認識他。

“歡迎回來,昌若。”羅維說道。

她半晌沒有說話,像一座雕像呆呆坐在那裏,雙眼一直睜著,其中流過萬般複雜的情緒,消化著腦海中所有的一切。

這一過程持續了很久。

直到窗外天光微微放亮,她的身子才突然動了動,仿佛搖搖欲墜。

“我怎麽知道你剛才給我的記憶是不是真的?”她沙啞著聲音開口說道。

羅維一怔,沒想到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看來她並不想相信“那個人”騙了自己。

“你應該能分辨真的記憶和和虛假記憶的區別。”羅維說道。

她低頭又思索半晌,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太陽漸漸地升了起來。

“昌若。”羅維又叫她。

她突然抬起頭,很堅定地說:“我是襄音。”

“你……”羅維心中一涼。

襄音笑了起來:“名字隻是一個代號不是嗎!謝謝你找到我,非常感謝。”

她撲了過來抱住羅維,很簡單的朋友之間的擁抱。

羅維能感到她身上有些陌生的氣息。並沒有通常意義上的熱淚盈眶或是抱頭痛哭,和他預想中不太一樣。他們之間已經相隔整整三年有餘了,很多東西都會因此陌生起來,從她不肯改回原來的名字就可看出些許端倪。

但隻要這一個擁抱,就足以證明兩人之間尚存在的友情。

襄音說:“難怪之前你總是怪怪的,原來竟然是這樣。”

她一邊說,一邊仰天望著天花板,想得出神,然後又低頭望著地板出神,最後望著牆壁出神,百感交集的樣子。

兩人相對而笑,說了一些從前上學時的事情,羅維心中漸漸地鬆快了下來。她還是昌若,盡管變化不小,但她想起了以前的所有事情,知道自己從前是一個怎樣的人,這就足以讓人欣慰。

羅維說:“其實我一直猶豫要不要這麽做。”

“多虧你這麽做了。”襄音說,“我們是朋友,我就不多說感謝的話了,但你要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你把真實的記憶給我。”

羅維說:“你高興就好

。”

襄音眨了眨眼睛,很清澈。

“我會回去找他問明白這件事。”她說。

“應該的。”羅維說。

“你在怪我不肯改回原來的名字嗎?”襄音問他。

羅維思索了一會,還是誠實說道:“有一點。”

“我找回了從前的自己,卻不能重新變成她,因為已經三年了。”襄音說,“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已經太遠了,除非我忘記這三年之間的事情,否則,我會看到自己臉上這張麵具,也會時常想起自己臉不紅心不跳地殺過許多人,又怎麽能做回當年的自己呢?”

羅維默默地點頭,說道:“我明白。你隻能把她放在記憶裏,然後繼續往前走。”

襄音笑著說:“但她至少在我心中存在,這就是最好的一件事情。”

羅維把酒壇子給她:“幹杯。”

襄音仰頭就把酒壇中剩下的梨花白一飲而盡。

兩人誰都沒有再提其他的事情,隻是一齊回憶著從前,回憶他們的少年時代。羅維和她說了一些從她失蹤之後自己的經曆,襄音聽得直咋舌,驚訝萬分。

“精彩。”她說。

“應該說是動**。”羅維喝了一口酒,“好像自從你消失之後,我安逸的少年時代就結束了。”

“你本來就不一般,注定遇到這些事,可別怪在我頭上。”襄音笑。

“是嗎?”羅維喃喃地說,“不管了,幹一杯。”

“咦?”襄音突然詫異了,“靈兒呢?你們從前關係不是最好?”

“說起這件事,還得再喝三杯。”羅維又去抱桌子下的酒壇子。

“該不會是你三心二意吧?”襄音眼中出現不讚同的神情。

“呃,說來話長啊。”羅維聳了聳肩膀,“她現在是準王妃了……”

“快說快說,究竟怎麽回事!”

酒過三巡,羅維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從收納符中拿出了她的大砍刀,和六壬石一起放在桌上。

襄音頓時紅了眼眶:“你還帶著它。”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摩刀身,像是怕觸電一般,眼裏有著萬般的懷念,輕聲歎氣。

隨後她把眼神轉向了六壬石:“這是什麽?”

“星器啊。”羅維沒好氣地說,聲音逐漸轉為小聲的嘀咕,“你從前不是很喜歡的嗎?當然,現在可能看不上了……”

“確實有點。”襄音拿起六壬石看了看,“我就勉強喜歡喜歡吧。”

羅維也笑了,覺得和她在一起很輕鬆。

“對了,你的記憶是怎麽回事?”羅維忍不住問道,隨後又馬上舉起手,“沒有挖掘你隱私的意思。”

襄音唔了一聲:“告訴你也無妨。”

羅維做了一個請說的手勢。

“我不知道你曉得多少。”襄音說,“有沒有人和你說過我有狂戰士血脈?”

羅維點頭:“有。”

襄音說:“其實我也不能確定,有或者沒有都是他們說的。但我的家,卻是真的毀在這條不知道有沒有的血脈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