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昭帝趙扶風默默地看著這個突然摔進馬車的人。如果換在失憶之前,她會知道這個看起來有點臉黑的小醫生是誰,但她已經被修改了關於羅維的記憶,所以在看著他的時候,眼神裏沒有含著任何東西。

羅維困難地支起身子,那張清冷的臉龐在他的視線裏晃來晃去,但他知道,其實是自己在晃來晃去。那股柔勁實在太過厲害,他覺得自己的神誌正在慢慢不清醒起來,但在那之前,至少要……

正在這時,一陣極其尖厲的鳴叫響了起來,聽在羅維耳朵裏宛如來自地獄的催命符。

扶風身上竟然帶著亂花弩碎片。

羅維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掙紮就昏了過去,在陷入黑暗之前,他看見那墨玉色的雙眼裏閃過一絲詫異。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捆住手腳扔在空馬車裏,馬車四周都用星力護罩牢牢地封了起來,正在不停地顛簸,應該是在高速行駛中。

他用力挪到車壁邊,靠著車壁讓自己勉強坐起來。腦海中的第一反應是,到底是誰打贏了誰?

他沒法掀開車簾,隻好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外麵很安靜,隻有馬蹄的嗒嗒聲和車輪碾過地麵碎石的聲音,大概是人都進馬車了。他觀察馬車車壁,看不出究竟是不是鍾玉一行人的馬車。

胸口又隱隱地疼了起來,那女人出手還真重。羅維還是覺得她有些眼熟,但蒙著麵看不清楚,不知道究竟是否自己曾見過的人。

他閉起眼睛靠在車壁上,腦海裏亂七八糟,自己被誰抓起來了,有沒有被認出來,什麽是素雲穀,扶風有沒有遇到危險,司蔻找不見自己,會不會老老實實地回到原來的地方去等……

羅維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聽見外麵終於傳來了說話聲。

“二哥,到底怎麽回事?”鍾靈的聲音。

“不要多問了,你隻用知道她是奸細便可。”鍾玉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什麽?哪裏來的奸細?”鍾靈大吃一驚。

鍾玉明顯不太願意說:“我也不知道。”

鍾靈的聲音不禁有些氣惱:“你還是這樣,什麽也不和我說。你應該早就知道吧,為什麽陛下執意要來,你卻不阻止?”

“不和你說,也是為你好。”鍾玉說,“再說,陛下不是好端端的?我既然敢承下這護送的任務,就一定有萬全之策,足以保全陛下,你也看到了。”

“你就會糊弄我。”鍾靈抱怨,“你說實話吧,是不是你心疼她,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對我撒謊說她在家裏養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鍾玉嗤之以鼻:“沒有的事。”

“我看根本就是這樣吧。”鍾靈的聲音高興起來,“我就知道哥哥你心腸還是很軟的,其實她是奸細也沒有關係啊,隻要你們兩個……”

“說點正事吧。”鍾玉打斷了她,“馬車裏那個,你打算怎麽辦?”

“咦?你幹嘛問我。”鍾靈的聲音立刻弱了下來。

鍾玉道:“你不是知道他嗎?”

“嗯,天都城的牧神醫啊

,給我看過病的。”鍾靈低聲說。

“那他怎麽會有妖力反應?”

“我怎麽知道呀。”

“鍾靈,你一撒謊,就會開始掰手指。我再問一遍,你有什麽要說的?”

“沒有……”

“我實在不想再提醒你……”

“別再說了好不好,反正你有天眼,你自己不就能看出來嗎!”鍾靈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隨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遠。

羅維聽見鍾玉歎了口氣,然後外麵就沒有聲音了。

他不安地在車廂裏動了動。鍾玉有天眼,他一旦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了,就可以對自己使用天眼,到時候不管想不想暴露,都得暴露了。也許他下一刻就會進來,怎麽辦?

這個念頭困擾了羅維一路,但直到夜深人靜,馬車停下,鍾玉似乎也沒這個打算,隻是讓人從馬車裏把羅維拖了出來,羅維閉眼裝昏。

鍾玉好像因為和鍾靈起衝突而心情變差了,一臉不爽,站得離鍾靈遠遠的。鍾靈也不理他,掀開車簾低聲對扶風道:“陛下,時間太晚了,您看今日是否就在此歇息,明天一早再用傳送星陣回去?”

扶風終於說話了,這是羅維今天以來聽見她說的第一句話:“好。”

她從馬車裏出來,看似是獨自一人走進了客棧,實際羅維知道,已經有許多暗衛改做平民裝扮坐在客棧裏,隨時準備保護她。她穿著絳紅色錦衣,在這個小鎮沒見過她的居民眼裏,隻像是個出遊的普通富家小姐。

羅維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看著她的身影在客棧樓梯上消失,便又緊緊閉上了眼睛。耳邊聽見鍾靈說道:“抬上去,關在房間裏。”

一幹侍從把羅維抬上樓梯,一眾閑雜人等皆側目。但見侍從們皆訓練有素,鍾玉鍾靈兄妹倆更是掩不住一身的銳利氣息,知道都是不好惹的人,便又都當做沒看見。

羅維被侍從們抬進一間房,門窗被用星力緊緊封住,隨後侍從們離開了。羅維不禁鬆了口氣,他還真怕自己得和侍從暗衛們住在一起,一萬雙眼睛盯著自己,想開溜都沒門。幸好,皇家就是皇家啊,開房間一點也不吝嗇。

他這麽像個平頭小百姓一樣感歎著,完全忘了自己也曾經是那其中的一員。

感覺胸口的內傷略略平複之後,他開始想辦法解開自己身上的束縛。用收納符的好處之一,就是一般人在搜身時,會把納戒拿走,但收納符卻是他們看不見的。

他不停地甩著手腕,終於從收納符中掉出一把小匕首,正是白天所用的那把。手腕被綁在一起,羅維俯身,用牙咬起匕首柄,叼了起來,開始割自己手腕上的繩子。

繩子加持了星力,看似柔軟卻十分有韌性,羅維努力半天無果,還險些把手割傷,隻得泄氣地扔了匕首,另想他法。

房門突然被打開了。本來一片漆黑的房間裏,射進了些許來自走廊裏燈火的亮光。一個人影站在門前,羅維不禁眯起了眼睛,被綁在一起的雙手飛快而無聲地把匕首撿起來。

“醒了?”鍾靈站在門口問道。

羅維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即意識到自己處在黑暗中她不一定能看見,便又嗯了一聲,然後又意識到她既然問“醒了?”那就必定是看見自己了,所以其實沒必要點頭之後又嗯一聲,這樣多少顯得有點傻,然後他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鍾靈顯然注意到了他表情的整個變化過程,不禁笑了:“我怎麽覺得你變呆了?”

羅維心道:讓你待在在深山裏不接觸旁人大半年,你也會變呆的。這種感覺非常說不清楚,明明知道應該怎麽做,但總是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應該這麽做。

但他沒說出來,隻是迎著從鍾靈頭兩側的縫隙裏射進來的燭光,笑了笑:“你還記得我這副樣子啊。”

鍾靈走過來,神情非常自然,仿佛兩人從來沒有刀劍相向,一條大道各走兩邊過,而隻是非常簡單的重逢。她揮揮手把羅維手腳上的捆縛解開。

“我也不多廢話了,你快走吧,當是我還你一個人情。”鍾靈低聲說。

“上回你就還了,沒和鍾玉一起對付我。”羅維說道。

鍾靈瞪眼:“我還的是上上次。”

“哪一次?”

“你說會幫我,讓我不用嫁給趙拓那一次。”

羅維略微沉默了幾秒:“你知道他沒死了?”

“嗯,前陣子他給我們寫信了。”鍾靈輕聲說,“謝謝你願意背這個黑鍋。不然,我還不知道要心裏責怪你到什麽時候。”

“那也沒有什麽關係。”羅維道。

鍾靈看著他:“因為我們不可能在同一條路上走了嗎?”

“對於你來說,這條路就已經很好。”羅維微微一笑。

“為什麽每次我們說這種話的時候,你都不是你本來的樣子?”鍾靈問道。

羅維一個尷尬:“呃……巧合吧?”

鍾靈瑩潤的小臉在燭光下微微散著柔和的光暈,她也笑了笑:“你快走吧,晚了就要被發現了。我自有辦法解釋,你不用擔心。”

羅維聞言,猶豫了一下,說道:“陛下……”

“放心。”鍾靈說,“我會拚盡全力保護她的,但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慶國的江山。”

羅維不再猶豫,立刻站了起來,按照鍾靈的指引,從走廊另一側封閉的樓梯爬出去離開客棧。

臨走之前,鍾靈道:“下次如果再遇見你,我應該不會再手軟了。”

羅維望著她:“那就但願沒有下次。”

“嗯。”鍾靈轉身離去。

羅維雙足一蹬,輕盈地落在客棧外的地麵上,然後不知被什麽驅使著,莫名地抬頭看了一眼樓上的窗戶。

這一看之下,他一個激靈。

扶風站在三樓左數第五扇窗戶邊,胳膊枕在窗沿上,雙手指尖交叉搭著,清冷的雙眼淡漠地注視著他。

羅維來不及分辨她的目光是什麽意思,隻知道哪怕是為了不辜負鍾靈一片苦心,自己也不能被抓住!他撒開雙腿就跑,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

沒有人追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