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人魚貫進入大殿,依次與皇帝對答。

大部分,都是隻答了幾個問題。說到底,皇帝也沒指望通過臨場對話得出太多結論,授官的主要依據,還是吏部呈上來的報告。

輪到鍾玉,皇帝頗為熟悉地與他說了幾句話,還問起鍾大將軍的身體狀況。

鍾玉俯首一一作答,走出來時,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

眾人也皆露出羨慕神色,看來此番鍾玉是定能得個肥差了。

輪到羅維,皇帝看手中吏部呈上的報告,上麵寫道:此人行止有度,思慮縝密,但年紀過小,心性有待觀察;出身世家,但十二歲前流落在外,恐有民間習氣。建議從七品武官。

皇帝皺了皺眉。看來吏部字裏行間的意思,是不建議自己重用此人。

年紀問題,實則隻是明麵上的借口,若是真想委以重任,是不會顧慮這個的,既然書院敢讓他提前畢業,朝廷又有何理由不收?

但本朝的習氣,一向重官宦、世家之子而輕平民,看這少年履曆,顯然不是吏部所認為的“根正苗紅”。更何況,吏部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沒有明著說出來,畢竟是有案底之人,雖說查明是冤案,但總是小心為上。

隻是,畢竟是書院第一名的畢業生,隻授個從七品,仿佛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皇帝思慮半晌,在羅維名字上做了個標記,隨後吩咐身邊宦官:“叫他上殿來。”

宦官應喏,走出殿外,問道:“哪個是羅維?”

羅維已經等待許久,聞言立刻精神一振,正了正衣冠,跟著宦官走進大殿。

皇帝之前已召過羅維一次,卻被拒絕,因此也對這被公主評價為“太有腦子”的少年十分好奇,不禁坐直了身子,仔細打量。

隻是一看之下,皇帝便愣住了。

羅維等待半晌,沒聽到禦座之上傳來任何問話聲,心中疑惑,不禁抬起頭,看了皇帝一眼。

這一抬頭不要緊,在皇帝眼中,殿下少年的臉龐,隨著抬頭的動作,頓時和記憶中某個麵容重疊在一起。

皇帝心中一緊,手中茶杯不自覺地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陛下,您怎麽了?”宦官尖聲叫道,上前收拾。

羅維連忙低下頭道:“草民該死。”

他還未被授官,因此隻能自稱草民,但至於為什麽該死,他自己也不明白。總之皇帝犯了錯,總是要下麵人承擔的,電視劇不都這麽演?

皇帝對宦官擺了擺手,把他遣到一邊,隨後,他轉向羅維,努力壓抑著情緒,故作淡定地問道:“你便是羅維?”

羅維聽到禦座上傳來帶著一絲顫抖的問話聲,不由大奇。

明明他是皇帝,自己是等著被授官的升鬥小民,怎麽反倒他情緒如此波動?

羅維百思不得其解,隻得俯首道:“草民正是。”

皇帝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朕上次召你進宮,你為何不來?”皇帝問道。

羅維答道:“行止鄙陋,恐怕衝撞了陛下。”

皇帝畢竟是皇帝,此時已經恢複常態,聞言嗬嗬一笑:“休要誑朕。”

羅維後背頓時出了冷汗,俯首道

:“草民不敢。”

“說說你真實的理由。”皇帝道。

羅維無奈,心道總不能說自己是怕被人知道雙耳失聰之事吧。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順口答道。

皇帝聞言,眼睛慢慢開始發亮。

羅維一顫,心道:壞了,這兒該不會沒有這句話吧。

果然,皇帝笑吟吟地問道:“這句話是你自己想的?”

“家師所教。”羅維迅速地把髒水潑到宗政頭上。

皇帝顯然不信,看了看羅維,心道:果然聰穎過人,莫非……

他低頭看手中吏部呈上的報告,說道:“吏部說你是羅氏子,十二歲前卻流落在外,朕不解是何意。”

我也不解啊。羅維心中說。

他也隻有答道:“草民自幼隨母親生活,十二歲方才認祖歸宗。”

皇帝聞言,神色一變,幾乎有衝動想要問羅維母親的名字。

但他知道不妥當,隻能按捺下衝動,一遍遍地想:為何這少年與她如此相像?

一時間,皇帝看羅維的眼神,極為複雜。

過了半晌,皇帝方道:“朕問你一個問題罷。”

羅維低頭道:“陛下請說。”

“吏部建議朕授你從七品武官之職,你有何意見?”

羅維一怔,心中也覺得這官職有些低了。

他答道:“草民不便有何意見。”

“你是覺得職位太低。”

皇帝道:“朕心中也覺過意不去,畢竟大理寺姬少卿亦是書院第一名畢業,授的卻是從五品。”

還未待羅維答話,他又道:“但朕今日卻要問你一句話。因你去年那件案子,若朕刻意打壓你,你服是不服?”

羅維聞言一怔,抬起頭。

一雙眼睛驀地閃過異樣光彩,頃刻間看進皇帝心裏,令他止不住地想起多年前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眸。

‘“草民不服。”

羅維慢慢說道,握緊了拳頭。

“好一個不服。”

皇帝靠回椅座上,說道:“那你便出去罷。”

羅維應聲退了出去。

“怎麽樣?”

外麵有人見羅維出來,悄悄地問。

羅維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不用這般小氣吧。”對方嘟囔著,走開了。

不久之後,定南書院十九名畢業生,被授予官職。

大街小巷貼起了告示,打頭的赫然是鍾玉的名字,被授予樞密都承旨之職,赴樞密院任職,領從五品俸祿。

其餘人被分別授予七品至九品官職,前往全國各地赴任。留在天都城之中的,少之又少。

鍾玉一舉成名,成為繼去年的姬子修之後,慶國官場新晉的熱門人物,鍾府門檻幾乎被前來道賀之人踏破。民間也開始稱頌鎮國大將軍教子有方,將門虎子。

自然,也有人悄悄議論說,鍾玉僅僅是書院畢業生第二名,卻能與姬子修相同待遇,乃是因為皇帝去年重用了公主勢力的姬子修,今年便擢升二皇子勢力之人,以求平衡。

然而,他們很快便發現,皇帝的心思,似乎並不是這麽簡單。

身為書院畢業生第一名,並且和鍾家同屬二皇子勢力的羅維,卻成為了十九人之中,唯一被留名待用,沒有被授予任何官職之人。

這明顯的打壓之舉,令許多人浮想聯翩,不知皇帝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羅維看過紅榜之後,也隻得歎息一聲,心中明白自己那句“不服”,是徹底把皇帝的龍顏給觸犯完了。

但若是重來一次,也許他仍會不服,隻因他心中確實不服。

為了去年一件莫須有的案子,就要被打壓嗎?他著實咽不下這口氣。與其委曲求全,不如走自己的路。

不做官又怎樣?

他將此事告知羅仲,羅仲聽後,深深吸氣,說:“你和你母親一樣,倔脾氣。”

羅維笑道:“那有什麽不好?”

羅仲道:“自然好。你想做什麽,盡管去做,爹都支持你。”

兩人舉杯痛飲,羅維心中憋悶也隨之慢慢散去。

喝著酒,老仆人突然從外麵進來道:“老爺,少爺,那誰來了。”

“哪誰?”羅維一臉茫然,在他不在家的時候,莫非羅仲與老仆人開發了什麽暗語。

老仆人皺皺鼻子,仿佛不願意說出名字似的,隻說:“還是說你們不在家罷。”

羅仲喝得有些多,醉醺醺地嚷道:“誰啊,老四?讓他進來!別弄得跟咱們怕他似的!”

話音未落,羅季從外麵進來,問道:“二哥,你說怕誰?”

“誰也不怕。”羅仲瞪著眼睛,灌下一口酒。

羅維放下杯子,看著羅季。

羅季仿佛剛看見他似的,笑道:“哦?這不是咱們未來的官老爺,怎麽有閑心在家喝酒?”

“就你廢話多。”羅仲沒好氣道。

羅季像沒聽見似的,施施然道:“我本以為,隻有我那不肖子不成器,沒料想二哥家的好兒子也有沒戲可唱的一天。隻怕二哥的小金庫,不像我這般富裕,拿不出十萬兩銀子罷?”

說罷,又笑道:“不過二哥的好兒子不像我那不肖子,必不肯要二哥拿出這麽多錢去買官的。隻可惜費盡心機上了定南書院,到頭來還是一介白丁,也不知這些年汲汲營營是為何?”

羅仲臉色一變,反唇相譏道:“老四,聽說你又被秦家拒絕了一次?”

羅季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眼神一凝,又轉成笑容,徐徐道:“唉,還不是我那不肖子眼界太高,非要娶到秦家小姐不可。我就常說他,年輕美貌的女子有的是,若他肯把身段放低些,還不是隨意挑選。”

羅仲臉上露出嫌惡之色,連一直不動聲色的羅維也在心底暗罵:就羅進那個熊樣,還放低身段呢,能娶上老婆就阿彌陀佛了。

羅季卻頗有些自得,在屋內徐徐轉了一圈,道:“我看二哥也沒什麽要說的,我就先走了,你們父子倆好好借酒澆愁罷。”

話音未落,小院外麵一陣**,紛雜急速的腳步聲傳入耳中。

羅仲眼神清明了一些,站起身道:“什麽聲音?”

“我去看看。”羅維也起身道。

這時,腳步聲齊齊停住了,高亢而尖銳的喊聲從院牆之外傳來。

“聖旨到,羅氏子維接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