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找劉愛國談話。
這個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著腦袋的老實人第一次炸了鍋,他脖子上青筋暴突,憑啥?我從來沒對黨提過任何意見,連名字都改成“愛國”了。
局長慢悠悠地說,你是不是說過“領袖髒”這句話?
劉愛國大熱天掉進冰窖裏,渾身上下涼個透。
確實有這事。
那天,劉愛國進了辦公室,老習慣,從抽屜裏摸出一副深藍色套袖套在兩隻胳膊上,然後才抻抻衣擺坐下。
同事瞅著他雪白的襯領一絲不苟扣脖子上,就打趣:劉愛國你真講究。劉愛國轉轉脖子,不是講究,領子袖子最容易髒了。
沒想到這句無心的話,會給自己惹來滔天大禍。
下放到農場的劉愛國每天除了幹活,累得像卸磨的驢倒頭就睡,一句話都不肯講了。
一天他正撅著腚吭哧吭哧地挖渠,旁邊一個人笑嘻嘻地開了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做磨洋工,很快就完蛋。
劉愛國瞅瞅他,沒接話,心裏卻納悶起來,在這裏改造的右派,哪個不是怨氣衝天,怎麽還有興高采烈的?
這個叫滿福的右派,當然有興高采烈的理由,他是費盡心思才混進右派隊伍的。他村也分到一個右派名額,村長犯了難,右派第一條是知識分子,村裏“識文抓字”的可沒幾個。村長明白,老百姓的心思全在日常的吃吃喝喝中,就決定,誰當右派,獎誰一百斤地瓜。一時村裏為爭右派搶破了頭,滿福小眼一眨巴,大喊一聲:學毛選,學貓顯(顯:土語,哭的意思)。順利地成為右派,一村人投來羨慕目光。
其實滿福除了目不識丁,別的能力毫不含糊。
那年代,最難挨的就是餓。滿福帶著劉愛國,踩著嘩嘩的像水一樣的樹葉,去野外弄老鼠打牙祭,運氣好時,還能挖到老鼠過冬的糧食。滿福就地燃火,把老鼠烤得吱吱冒油,劉愛國長期匱乏的胃響得空前絕後,嘴裏嗬嗬地笑著,滿福看著劉愛國溜瘦的身子,窄癟的屁股,像一隻惶惶不可終日的柴狗,忍不住說,真看不出來,你這樣的也反黨。
我沒有。劉愛國生氣了,賭氣不接滿福遞過來的烤肉,滿福又好氣又好笑,吃吧吃吧,我說錯話了,向你道歉。劉愛國這才接了,滿福又說,不就一頂看不見摸不著的帽子,至於嗎?劉愛國咕咕噥噥地說,你不懂。
漫長的冬天總是過不完。一天劉愛國對滿福說他可能真要完蛋了。劉愛國的肚子像麵鼓,一敲咚咚響。
滿福聯想到前一段時間,劉愛國把采好的草籽放在鋪好的床單上,讓風把上麵的一層殼吹走,然後把草籽放在鍋裏炒,草籽太小,爆的時候不像糧食一樣“砰”聲兒,而是稍微動一下,劉愛國就趴在鍋沿上,近視眼眨也不眨。
死我不怕,劉愛國憂傷地說,我隻是有個心願未了。
摘帽?
我是盼不到那一天了,劉愛國歎了一口氣,我就想有支筆,有張紙,寫幾個字過過癮。
滿福縱是聰明絕頂,也犯了愁,上哪兒弄筆和紙呢?
第二天挨批鬥的時候,右派們忽然發現胸前掛的大木牌上的字,不知被誰用刀刮了。都不會寫毛筆字,劉愛國便自告奮勇,拿起筆,一個個寫來,字是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還剩最後一個木牌,他寫道:“大右派劉愛國”,打個大大的叉號,然後退後一步,瞅著自己的書法,嘿嘿笑起來。
這是我爺爺給我講的故事。
我爺爺滿福說,一九七七年一個寒冷的下午,劉愛國緩緩地倒在桌子底下,其時,離平反隻剩八個月的時間。
(原載《小小說大世界》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