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的軍帳裏,五十七盞明燈按道家的“北鬥七星續命法”錯落有致地亮著。他身著八卦衣在其間步罡踏鬥,他一直以道士自居,沒人看穿他的虛弱,軍士在以往的戰爭中,早已把他樹為百戰百勝的神了。而千年之後的人卻在他亮起的57盞燈中,窺見了他掩飾不住的渴死之心。
這已經是第六次北伐了。
第一次,馬謖丟失街亭,導致退兵。第二次,蜀兵糧草不濟。第三次,張苞身死,他因傷心染病而不能理事。第四次,後主劉禪聽信讒言,召他回朝。第五次,李嚴督辦軍糧誤期。每次,都徒勞無功,每次,都有不勝的理由。幾年的戰爭,蜀已是國庫空虛民不聊生。這第六次,他是沒有回頭路了——充足的糧草,鐵打的軍士,甚至他熟悉司馬懿的性格像熟悉自己一樣。可誰料——司馬懿竟然不戰。不戰,他所有的準備都無了用武之地,這是他意料不到的。《三國演義》第一百零三回寫道:“孔明乃取巾幗並婦人縞素之服,盛於大盒之內,修書一封,遣人送至魏寨。”透過這些清冷的文字,我們依稀可以想象當年的那一場喧囂,他送女人豔衣與他,這樣不厚道,而他兀自閉門不戰。
其實在出征之前,他的心是灰暗的,蜀國力弱小,糧草還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他沒有必勝信心,但,還是要戰,不為別的,隻為報答一個人的知遇之恩。
那年,父母雙亡的他帶著弟弟,像沒有根的浮萍一樣來到南陽半耕半讀,隻為有朝一日實現他的理想。可是十年過去,他的兄在吳混得風生水起,他的堂弟成了魏的臣,隻有他依然在南陽躬耕。自比管仲、樂毅有什麽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什麽用?能神機妙算布兵排陣有什麽用?是龍還是龍蝦,就要去大海裏練練。但讓自己施展才華的平台又在哪裏?他常常整個下午,坐在河堤上,一遍遍唱一首老歌《梁父吟》——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內心的憂傷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湧上來。
幸虧他遇見了她,雖然眾人都說她醜,但她是一個多麽聰明的女人啊!隻有一個聰明的女人才能看穿他的孤獨,他的無助。他從來沒有欽佩一個人,尤其一個女人,但她的智慧卻讓他驚歎。在她麵前,他卸下堅硬的外衣,如她的孩子。因為她的撫慰,她的懂得。
但是一個男人最終還是需要另外一個男人來賞識的,就像一棵樹,不但需要肥沃的土地,還需要陽光和水的沐浴一樣。也許人生會需要一些堅持,這一天終於來了,一個有著稱霸天下雄心的男人,放下尊貴身份,三顧茅廬,給了他多大的麵子啊——像一個愁嫁的女孩忽然被各方麵都很優秀的人求親,而且還是一求再求。27歲的時候,他走出隆中,跟著他追逐天下。
像突然打開的幽暗的門,一線天開,陽光普照。他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出使東吳、赤壁之戰、空城計……這些讓我們津津樂道的傳說,也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短暫時刻。他幫他登上了帝位,天下三分。對未來他躊躇滿誌,照這樣下去,一統天下也不是不可能啊。
可是那個男人怎麽說走就走了呢?並且還在白帝城托孤。那個男人應該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兒子是否能夠勝任皇帝這個角色,但最後,還是展現了自私的一麵。他答應那個男人的時候,就已經看到蜀國敗亡的結局,他甚至已經惶恐地看到了自己身敗名裂的下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戰死戰場,無路可退。
帳外呐喊聲起,大將魏延匆忙進入,一盞主燈竟被忙亂的腳步撲滅。他棄劍,瞬間向後仰去:天滅我也。他身上承負的壓力太多了,一盞燈的滅竟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窗外,秋風緊起,樹枝沙沙作響。他就像那些樹葉從嫩綠到枯黃,走完了五十四年的生命曆程。這樣的過程,史詩一般的壯美,讓人肅然起敬。但是我知道,無論他的戰績多麽輝煌,無論權力多麽傾天,他仍然是那個有著淡淡憂傷,在南陽躬耕的鄉間英俊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