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別說是他了,在旁邊瞧著的那些士紳大戶,那些家丁仆役,那些書吏衙役,看見聞安臣如此輕而易舉,輕描淡寫的就放過他,都是非常詫異,心想:“聞大人這養氣的功夫也實在是太好了。”

他們中不少人可都是知道那天事情的細節的,知道聞安臣在田莊門口被這廝羞辱而後在田莊門口站了好幾個時辰,這廝都沒有出來再露過一麵,有的衙門裏的書吏和衙役,跟聞安臣比較相熟的,心裏還暗暗為聞安臣抱不平,覺得聞安臣饒過他這也太容易了一些。

山羊胡子中年人陪著笑道:“既然這樣,那聞大人,要不咱這就去吧?”、

聞安臣眉頭一挑,有些驚異道:“去?去哪兒?上哪兒去?”

山羊胡子中年人臉色一變,心道:“你難不成是在耍我,裝什麽傻?”

口中卻是極為的卑微謙恭,臉上堆著厚厚的笑意,道:“您不是都饒了小的了嗎?您不是都不計較小的做的事了嗎?那現在您是不是跟小的去一趟田莊?我家大人還在那兒等著您呢!”

聞安臣哈哈一笑:“當真是荒天下之大稽,當真是笑話!”

“我說起這事兒過去了,那是饒過你了,那是不計較你做的那些事兒了!至於你主子做的那些事兒,跟你做的還不一樣!你主子做的那事兒,而我現在還耿耿於懷呢!那天讓我在田莊門口站了整整四個時辰,晾了本官這麽久,現下一句話就想讓本官過去,天底下哪有這麽輕鬆這麽便宜的事情?啊?”

山羊胡子一聽傻眼了,沒想到聞安臣說的是這意思。但接著,他就反應過來,聞安臣這是在耍自己呢。

他心中一陣怒火中燒,隻不過這會兒他再發怒又有什麽用?

再說了,他也完全不敢在聞安臣麵前表露出來,隻好陪著笑問道:“那聞大人您,怎麽樣才能去呢?”

聞安臣微微一笑,指了指這家大戶人家的大門,笑道:“那天我在你們田莊外麵站了四個時辰,這樣吧,你去這戶人家門口,在門口跪上四個時辰,如何?”

山羊胡子中年人一聽,臉色頓時一白。

這會兒天氣可是頗為炎熱了,而且此時正是午後,太陽暴曬的時候,他在外麵跪上四個時辰,隻怕要熱得中暑,就算不中暑,整整跪上四個時辰,這膝蓋也受不了啊!

隻是此時他哪裏還有什麽別的選擇?

他隻好咬了咬牙,沉聲道:“好,聞大人,您讓小的跪小的就跪!”

說著,一溜煙兒的小跑,跑到這家大戶人家外麵,在門外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隻是他卻沒有留意,聞安臣隻是說讓他跪,但並沒有說他跪了就一定會跟著他去田莊。

聞安臣瞧著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而後一轉身,麵向大夥兒道:“成,咱不用管他,且讓他跪著吧,咱們該幹什麽幹什麽,現在接著清丈土地。”

大夥兒一聽,紛紛應是,又開始撿起手頭上的活兒幹起來。

跟聞安臣比較相熟的孫少鏘剛好在,他瞧了大門外頭跪著的那山羊胡子一眼,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詭異。

他已經猜到了聞安臣接下來可能要做什麽。

要說起來,他對聞安臣那可是極為了解,知道此事絕對不可能如此就會揭過去,後麵好戲還有的瞧呢!

接著,大夥兒便又開始忙著丈量這一家大戶人家的土地。

這家大戶人家家主姓陳,說起來,張家堡鎮陳家,在秦州也算得上是頗為有名的大戶人家,家中沒有出過進士,但是曾經在嘉靖朝出過一任舉人。那位舉人,說實話,沒有坐到很高的位置上,不算是什麽大官,官職最高當到了秦州典史,也就是聞安臣現在坐的這個位置。

說起來,秦州典史甚至都是不入流的官員,但是在秦州地方上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乃是整個秦州權勢排名前四的人物之一,權力也非常大。

在這位舉人當上秦州典史之前,秦州在張家堡鎮甚至都算不上什麽大戶人家,不過是有一個普通的小院子,家中有著幾十畝地而已。他們家族人丁也不算多麽興旺,連男帶女帶孩子加起來也不過是二十來口。

但後來,這位舉人當上秦州典史之後,陳家也就迅速地發達起來。

等他從秦州典史任上卸任的時候,家裏已經換了一座五進的大宅子,也在張家堡鎮外麵置辦起了一個田莊,裏麵田地足有七百多畝。似乎因為他中了舉人當了官,整個陳家家族都在轉運,之後人丁興旺,發達之極,開枝散葉,到了現在,族中丁口已經有一百多,在張家堡鎮都是排的上數的。

陳家現任這位家主,也是讀書人出身,雖說一直考到四十歲連個秀才都沒考上,但身上那一股子讀書人的儒雅勁兒,是一眼就能瞧出來的。

他也很有風度,對聞安臣態度也非常好,非常配合。

聞安臣等人清丈土地,他家一開始報的土地數量是二百三十畝,聞安臣等人清丈完之後,發現他家田地的真實數量要在二百三十這個數兒之前加上一個一千。

整整瞞報了一千畝地。

要說這瞞報的可也是夠狠的,當時聞安臣清丈完土地之後,都有些煩了。

他衝著站在旁邊,神情尷尬不已,一臉苦笑的陳家家主笑道:“老陳啊,我也真是服了你了。要說起來咱們讀書人,真要不要臉起來,那可是要超過其他人的。”

他這有譏諷陳家家主的意思,但也捎帶上了他自己,大致也能算得上是自嘲。

陳家家主有氣兒都生不出來,隻好跟著苦笑,而後衝聞安臣拱拱手笑道:“聞大人,真沒想到會瞞報了這麽多。說實話,這具體數目連我自己都不清楚,這次有勞兄弟們了。晚上,我擺酒設宴,請大夥兒喝酒。”

聞安臣自然是一口答應下來。

雖說陳家瞞報的事兒挺多的,不過現下朝廷的政策是:清丈出來的土地,你隻要認了那就算完,之前你瞞報這事兒,就不與你計較了,以後收你的稅也就是了。

再加上陳家這位家主態度真的是非常好,對聞安臣等人非常客氣,也沒有因為被清丈出來這麽多土地而惱羞成怒,所以這幾天下來,聞安臣跟他交談甚歡,兩人現下關係跟朋友也差不多了。

其實陳家的土地已經清丈完畢,大致在昨天就已經完事兒了,今天聞安臣的人還留在這是,是為了要處理一些後續的收尾。

陳家家主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儒雅中年人,他看了一眼跪在自家大門外的山羊胡子中年人,而後走到聞安臣身邊,低聲道:“聞大人,您待會兒真要跟他去嗎?”

聞安臣不置可否,高深莫測的笑了笑,道:“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陳家家主微微搖了搖頭:“說實話,去的話凶險莫測。我建議,您還是不要去的好。”

這位山羊胡子口中的大人,正是張明玉,在鞏昌府擔任推官的那位。

“這位的官聲可是很不那麽好,據說下手也很是狠辣,這一次你若是過去,他若是真要急了,狗急跳牆之下,說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陳家家主說道。

聞安臣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陳啊,不用擔心,你且安坐看好戲就行。”

“你呀,且坐在城頭觀山景!”

聞安臣近日情緒顯然是非常好,還捏著嗓子唱了這麽一句。

老陳聽了,都不由得愣住了,接著便是失笑一聲。想想也是,聞大人這般大的名氣,經曆過多少事情,自己說的這些他豈會沒有留意到?自己還真是多操心了。

一下午的時間,聞安臣等人在陳家差不多吧丈量土地的事宜給弄完了,該收的尾也都收了。陳家家主執意要在當晚宴請他們,聞安臣也答應下來。

這會兒已經是日落西山,山羊胡子中年人也已經在外麵跪了將近三個時辰了。

他已經是汗流浹背,不對,汗流浹背是他一個多時辰之前的狀態,他那會兒熱的汗下如雨,而現在,甚至都已經出不來汗了。渾身的汗都已經被蒸幹了,他臉色通紅,明顯是已經開始發燒,感了風寒了。

整整一下午,在偌大的太陽底下曬著,卻一口水都沒喝,他現在已經是嚴重脫水。這會兒他已經被曬得神誌不清了,身子不斷搖晃,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可能趴在地上。

至於膝蓋?他已經完全都沒有知覺了。

在堅硬的青石板上跪了三個時辰,他的膝蓋已經完全麻木了,腿上的血脈也已經不再暢通。

要是再這麽跪下去,那肯定是要落下病根兒的。

聞安臣走到大門外頭,俯視著他,看了一會兒,而後向一旁的孫少鏘輕聲道:“將他扶起來吧!”

孫少鏘應了一聲,趕緊將山羊胡子中年人給攙扶了起來。

山羊胡子中年人已經完全站不穩了,若不是孫少鏘扶著他,他直接就要軟倒在地。

這會兒他的神智竟然恢複了一些,看著聞安臣,滿臉都是期待道:“聞大人,現下您能跟我去了嗎?”

他臉上雖然是期待,還努力擠出笑容,但實際上心裏已經是將聞安臣狠狠的咒罵了一通,並且暗暗發誓,一旦聞安臣失勢,一定要將今日之屈辱百倍奉還。

聞安臣是何等樣的人精兒?

雖然他臉上神情是那樣的,但聞安臣大致可以通過他的眼神判斷出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眼見如此,聞安臣心中最後一點惻隱之心也消失不見了,冷笑道:“我方才隻是讓你在外麵跪著,可是沒有說,你隻要跪上四個時辰,我就會一定跟你去張家的田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