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群士子,正確的說了,他們應該算是一群學生,秦州州學的學生。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基本上都隻有秀才的功名,或者是連秀才的功名都沒有,一共十七八個人。其中有秀才功名的,約莫有六七個,連一個舉人都沒有。

剩下的,說是讀書人,其實,按照明朝文人的規矩來說,他們就是白丁。

都是讀書人,但讀書人也不一樣,也有自己的等級也有自己的規矩。像是高品級的讀書人,那就是進士,是能夠做官的,差一些的舉人,在鄉間地位就很尊貴,有關係有門路的,也能謀個一官半職,再差一點的秀才,好歹也能當個教書先生。

而像是他們中大部分人這個樣子,以後若是考不中功名,連教書先生也當不上,大概隻能去那些開門做生意的店鋪裏給人記記賬,算算數兒,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而且他們中的許多人年紀已經不小了,說句實在話,其中的很多人以後是很有可能再也沒有任何進步。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家境也並非是多好,俗話說,窮文富武,這個年代讀書的門檻遠遠比練武要低得多,練武的話,就沒時間去做其他的事情,而且要好吃好喝,如此才有力氣打熬身體,身體才能長得壯實。

而且買武器請師傅,那也都得花錢,讀書則不用。

這會兒讀書的並不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恰恰相反,這個年代讀書的絕大多數都是寒門子弟,上個私塾才能花多少錢?而且那書也是可以向別人借閱的,實在借不著還可以抄寫,這個年代抄寫詩書可不是什麽稀罕事。

抄寫一遍不但能省了買書的錢,而且,有了這一遍熟悉,對於這本書的記憶還有不小的好處。

也就是說在座的這些十幾歲到三十歲不等的少年人和青年人,現下的前途是不那麽光明的,而以後的前途也未必會多麽光明。

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們現在心裏存在的那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大明朝文貴武賤,而文人更是整個社會最頂尖的階層,最受尊重的一個群體,仕途之路是這個時代最艱難險阻,但同時也是最為光明正大最為寬敞的一條道路!

這個年代的一個特色就是,每每有幾個,或者是二十幾個讀書人聚在一起,那肯定是要高談闊論的。每個人都在表達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想說話,都想展示自己,而他們議論的事情之中,市井之事並不是多麽的多,更多的則是朝廷大事。

議論朝中大事,這也是這個年代的特色之一。

明朝對於文人的管製,對於言論的管製,書本的管製,遠不如後世的清朝那麽森嚴,根本就不會出現諸如清朝文字獄之類的事情。

在這個時代,文人們私底下,甚至是在半公開,在公開的場合議論當朝首輔以及那些朝廷官員,談論朝廷的一些法令製度,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有所批評,也都是很正常

的。

他們可以談論一些朝中大員,在朝廷中發生的正經事情,比如說今天誰和誰又結仇了,比如說昨天誰又在朝堂上嗬斥了誰,比如說最近哪幾位大員走的比較近了,這些都是他們的談資。

而除了正事之外,私底下的那些事情他們也會談,比如說哪位大官兒又新納了一房小妾,哪位大官兒家資豐厚一擲千金買下什麽珍奇東西。

這些事兒,天子腳下的北京城中當然是最先知道的,而要傳到秦州,雖然需要一些時間,卻也不是完全傳不到。

無論哪個時代的人,似乎對於這種事情總是格外的感興趣,也就流傳得格外迅速。

當然,傳的什麽版本都有,未必都那麽貼近事實,但是,人們要的不是事實,隻是在這種時刻有些談資,圖個樂嗬罷了。

有些溫和的,便就隻談論這些事情而已,而有些激烈的,再加上喝了點兒酒,激動之下,有可能就管不住嘴,會對一些朝中大員破口大罵,對這些朝廷製度破口大罵,甚至會對當今皇上指手畫腳。

若是出了這種事情,在清朝那鐵定要滿門抄斬了,一個‘清風不識字,隻是亂翻書’都會株連成那麽一個大案子,更別說直接對皇上說些什麽不敬的話了。

但是在明朝,一般文人士大夫身上發生這些事情,隻要不是特別倒黴的,不是特別離譜的,基本上不會有事兒。

現下秦州城這些士子們,在這酒樓之上談論這便是朝中事情,而且是現下整個大明朝上上下下非常關心,熱火朝天,鬧得沸沸揚揚的一件大事。

這件大事:自然便是清查土地。

說起這事兒,大夥可就都有得說了。

最近鬧得這麽大的一件事情,誰若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還好意思說自己關心時局,關心大事?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讀書種子?

很快,這些人中便是涇渭分明的分成了兩派,一些已經有了功名,或者是出生豪奢,出身士紳家庭、富商家庭的,很明顯的就反對清丈土地這件事。

而且,對於秦州城在做清丈土地這件事的那些人,破口大罵,很是侮辱。

而另外一些人,人數多些,十七八個人裏頭總歸占了十二三個,這些人要麽是沒有功名,要麽就是出身貧寒。

這些很好理解,那些出身好的人,或是有功名的人,他們其實是清丈土地之前的既得利益者。

他們,要麽是他們家中,要麽是他們自己,都有一些瞞報的土地,而現下一清查,就徹底都被清查了出來,他們以後要交更多的皇糧國稅,他們自然就不樂意,自然要表示反對。

隻不過,雖然說反對清丈土地的那些人,人比較少,在十幾個人中也就是兩三個而已,但是他們的聲勢卻是更大,而且完全占據了上風。畢竟他們這幾個人,平常就是有錢有勢,要麽就是中了功名,他們這幾個人本身就在這個團體中在平日裏就是頭頭兒,屬於

核心人物,說話的分量也比別人更重。

此時爭論起來,自然是他們占了上風。

其中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身華貴衣衫,看材料,要麽是蜀錦做的,要麽就是湖湘綢子做的,反正甭管是哪一種,總歸價值不菲。而且裁剪的手藝也非常好,將他的身材勾勒出來,很是貼身。他頭上紮著一個墨玉簪子,腰間掛著一塊玉佩,看這玉的成色,乃是上好的和田白玉。腳下穿著鹿皮靴子,就這一身行頭,隻怕沒有幾百兩銀子都打不下來。

可見此人家資不菲。

要說這行頭倒真是不錯,隻是可惜這人醜了一點,他臉上五官似乎都長在一起了,使勁兒往一個地方湊,用後世的話說,就是長得比較急,而且也矮了一點,若是以後世的標準的話,也就是一米五出頭的身高,哪怕是在明朝這個普遍身高不如後世的年代,他在男子裏麵,也算是比較矮的了。

雖然長的矮小,其貌不揚,但是這位仁兄氣勢確實很足,他在之前和那些寒門子弟的一番罵戰之中,一個人以一當十。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引經據典,一邊敲桌子瞪眼,不但以理服人,而且威逼利誘軟硬兼施,當真是允文允武,能軟能硬,一個人愣是將對方十個人給駁斥的啞口無言。

這會兒眼見對方的十幾個人都偃旗息鼓,不敢再和自己辯駁了,這位仁兄那當真是豪氣萬丈,逸興遄飛。

他似乎覺得還不過癮,砸吧砸吧嘴,狠狠地一拍桌子,破口大罵道:“入他娘的,要老子說,現下咱們秦州城,天字第一號該殺的人,就是那秦州典史聞安臣!”

“你說這聞安臣,家資也不算多麽豐厚,手裏頭也沒幾個錢,也沒幾畝田地,這朝廷清丈土地與他何幹?便是把全天下的土地都清丈了出來,他又能撈到幾分好?這廝卻是跟吃了五石散一樣,興奮得不得了,四處顛兒顛兒的亂跑,清丈土地,從來是一分一毫都不放過。”

“哪怕你家裏頭就那三分地,他也能給你查出來,你說這等人,真是得了失心瘋了!專門做這等於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的事情,還如此賣力,當真是一條好狗!”

他本以為自己這次一說話,肯定又是如往常一樣,應者雲集,眾人紛紛讚同。但是卻沒想到,這次他說完之後,席間卻是頓時安靜下來,無論是那些寒門子弟,還是他周圍這些富家子弟以及有功名的讀書人,一時間都是閉了口,誰都不敢說話。

他們中有些人是真的怕聞安臣,但是其中卻有一些人是頗為尊敬聞安臣的,此時聽了他說的這話,心裏就非常不舒服。

說起來,聞安臣在秦州名聲非常不壞,他雖然主持清丈土地,但是得罪的,都是那些官僚士紳,富豪人家,普通百姓卻是拍手稱快、所以寒門子弟之中,幾乎沒有恨他的,而那些富貴人家,有的恨他,卻也不敢說出來,畢竟聞安臣在秦州也算得上是權勢熏天,誰都知道得罪了他到底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