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仍然是幹淨的。
江耀的視線略過張青的身體, 立刻確認,此時張青身上的汙染度不會超過100,san值也處在正常範圍。
這個言語刻薄滿臉不屑的,就是正常的張青。
【幸好, 快要結束了。】
心裏的人冷哼一聲。
江耀緩慢地眨了眨眼。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 和張青一起, 並肩上台。
……
這次的演出,是五名練習生的共同合作。張青、錢有有兩個A級練習生,帶著另外三個B級練習生。是實力強勁很受關注的一組。
表演內容無外乎又是唱跳。由於這次江耀是和張青共同站在前排, 沒有作業可以抄, 因此江耀提前把台下練習時舞蹈老師的示範印刻在心裏。
至於【塞壬】倒是沒必要再用。上次的持續效果還沒結束。
總體來說,公演對江耀已經沒什麽難度。
因此他一邊表演著, 一邊關注周圍的情況。
公演舞台,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足以容納上萬人的巨大觀眾席,華麗璀璨而功能頗豐的高科技舞台裝置,引人注目的評委席……
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在評委席後方,還增設了一排媒體專座。
這次公演最大的噱頭就是這些媒體。據說各路國際大牌也都在關注這場比賽,根據媒體的反應, 練習生們有可能在出道之前就斬獲國際大牌的合作機會。
機不容失。
當然, 這些事都和江耀無關。
江耀的目光,掠過上方的舞台裝置, 掠過側邊的逃生通道,甚至連每一個觀眾座位都輕輕掃過。
他心中已經有了公演舞台的詳細布局。
【看上去不像有機關。】
心裏的人很快得出結論。
【而且公演之時眾目睽睽。他們沒必要在舞台上公然動手。】
江耀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身體不需控製, 自然而然地跟隨著音樂的節奏。
心裏卻在思考。
【可如果不是在舞台上……】
後台幾乎所有區域, 江耀都探索過了。唯一找到的線索就是去年最終決賽前, 原鸞在A級練習生化妝間裏留下的那段物品記憶。
物品記憶不會騙人。原鸞在上台前還最後確認了支援執行者的部署, 大戰在即,運籌帷幄。找不到可能失敗的理由。
但事實就是他失敗了。
甚至沒有機會向管理局發出最後通訊。
為什麽?
A級執行者,不應當如此弱小。
即便對麵是S級的變異種,以A級執行者的實力,至少也應當在死亡之前向管理局發送目標報告。
然而這麽久過去了,在這麽多人的犧牲之下,管理局依舊對這個不明變異種一無所知……
不合理。
非常不合理。
整件事當中,一定有個非常關鍵、卻被所有人忽略了的點。
江耀認真地聆聽著。
比起唱跳,更難跟上的是心裏那個人思維的節奏。
幸好,他可以永遠相信那個人。
他隻要聽話,按照指令照做就好。
自閉症患者有一個好處,就是能夠很輕鬆地忽視外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否則,任何一個普通人突然登上舞台,麵對上萬民觀眾和專業的評委,一定會緊張,會露怯。
江耀就沒這個困擾。
外界的大部分信息都被隔絕在玻璃罩子外麵。
他很輕易就能專注於自身。
【總之,這次我們……】
江耀正聆聽著,忽然,頸後一癢。
像是什麽刺刺的東西,在脖子上磨蹭過去。
【……標簽?】
心裏的聲音響起。
畢竟是舞台裝,片麵追求外觀效果,在穿著舒適度上差一些也是很正常的。
江耀後頸那個位置,正好是衣服縫標簽的地方。
大概由於唱跳動作激烈的關係,原本平滑服帖的標簽,此時邊緣翹起。
刺刺的邊角一下一下地戳刺著江耀的後頸,隨著身體的動作,反複摩擦著同一處皮膚。那處皮膚很快從麻癢變得刺痛。可能被蹭破了。
【……嘖。】
心裏的人嗤了一聲。
江耀:“?”
【沒什麽,繼續吧。】
心裏那個人給他下著最簡單的指令。
【空心握拳,指向自己。】
空心……握拳?
江耀感到疑惑,但身體已經下意識地照做。
這是編舞裏沒有的多餘動作。有些突兀。
但此時鏡頭恰好對準江耀——在外界看來,這就像是錢有有察覺到鏡頭,為了和觀眾互動而加入的即興發揮。
非常合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演出繼續進行。
身邊的另外四名練習生,也都賣力表演著。
特別是張青。
隔著好幾米的站位,都能感覺到他身上蓬勃而出的野心。
【快了。】
心裏的人輕輕提醒。
江耀定了定神。
接下來是一個比較難的動作。
之前的舞蹈部分,五個人隻要各跳各的,保持節奏整齊劃一就行。
從這裏開始,五個人會有更多互動。聚攏、分開、交換站位,甚至還有最後的托舉。
在之前的彩排中,這是最容易出錯的部分。
不過經過數次磨合,大家都已經做得很好。基本上能100%完美呈現。
江耀能夠感覺到後排那三個人的緊張。
而張青一如既往,自信滿滿,笑容張揚。
他把這種挑戰,完全當做一種展現自身實力的機會。無所畏懼,充滿期待。
江耀在心裏默默數著拍子。眼角餘光從張青身上收回,最後一次同步節奏。
來了。
交換站位。
這裏他需要和張青左右交換。他從前麵,張青從後麵繞。
後排的三個隊友也會相對應地變換陣型。
不難。隻要……
……?
不知怎麽,江耀的心神忽地一晃。
緊隨其後的,是一陣又一陣,強烈的眩暈感。
【江耀?】
心裏的人喚了一聲。
江耀睜大眼睛,試圖穩住身體。
然而身體卻變得很沉很沉。
與此同時,還有一種強烈的幹嘔感湧上喉嚨。
熟悉的。焦躁與饑餓感。
【……】
心裏那個聲音,似乎說了什麽。
但江耀已經聽不清。
無論怎麽努力,身體都不聽使喚。
渾身的力氣像水流一樣被抽走。胃裏一陣陣地**,喉頭腥甜,直欲作嘔。
……想吃東西。
必須吃東西……再不吃東西的話……
觀眾席上,成千上萬的年輕男女們露出驚恐神情。
江耀不明白他們的表情是為什麽。
他還沒有發瘋,他還在好好地控製住自己。
他都還沒有開始吃東西他好餓。
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
【江耀,忍一下。不可以吃。】
心裏那個聲音模模糊糊,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再忍耐一下。】
好餓。好累。
不可以吃東西的話……
江耀閉上眼。
重力取而代之,掌管身體。
從舞台邊緣,前傾。前傾。
突破平衡。
墜落。
……
“錢有有!”
張青察覺到異常,表情大變。
他立刻伸出手想拉住對方,然而已是來不及。
錢有有——已從舞台邊緣失足、墜落!
“呀——”
觀眾席爆發出尖叫。
隻見一身華麗舞台裝的少年,身子一歪,整個人從舞台邊緣跌落!
那很明顯是個失誤,而且是個嚴重失誤!
在和身邊隊友交換站位的時候,錢有有本應該往前跨出一步,然而他不知怎麽失去了重心,左腳拌右腳,整個人一下往前倒去!
更要命的是,舞台足有兩米高,前方沒有任何遮擋!
以他這個姿勢,一頭栽下去,怕不是要在萬千觀眾麵前血濺當場!
事情發生得太快,機械臂攝像機甚至來不及捕捉。
舞台後方的大屏幕還停留在練習生們驚恐萬狀的表情上。
尖叫不絕。
然而尖叫聲並不能減緩時間的腳步。
在後排觀眾還沒搞清楚情況、前排觀眾驚恐卻無能為力的尖叫聲中。
砰!
少年的身體重重砸地!
毫無防備的沉重悶響。
“啊啊啊啊啊——”
“快叫救護車!快救人啊!”
“別亂搬運!說不定摔到脊椎,不能隨便搬運!”
……
很吵。
混亂的嘈雜聲,圍繞在身邊,幾度聚攏又分散。
隱隱約約,江耀感覺到自己被放上擔架,被人推著運送到某個地方。
【趁此機會,休息一下吧。】
心裏的人說。
江耀便閉著眼睛,安心入睡。
他不害怕。
他知道那個人會照看他。
……
當江耀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雪白的房間裏。
像是醫院。但又有些不同。
【是醫務室。】
眼球轉動。江耀看到牆邊的透明玻璃櫃裏,擺放著許多瓶瓶罐罐,繃帶藥品。
……這裏是節目組園區裏的醫務室。
平時練習生們若有頭疼腦熱,或是小的跌打損傷,都會被送到這裏。
可是,從舞台上掉下來,無論如何也不算是“跌打損傷”的範疇。
房間裏空無一人。沒有醫生,沒有看護。
倒是外頭走廊上,傳來數人低聲商討的密語。
“控製住了?”
“放心,還沒醒呢。”
“老板讓小心點。他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不過畢竟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真的不讓醫生來看看?”
“哈,你發什麽神經。還看醫生?你以為老板弄他回去是要他唱歌跳舞的?”
“也對。那這樣的話,最好直接摔到癱瘓。省的跟上次一樣,還要我們費力氣動手……”
江耀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胸口的憋悶尚未完全緩解。
【有人下毒。】
心裏的聲音響起。果斷而沉穩。
……毒?
江耀側過頭,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
他的右手抬起來,繞到頸後,摸上了某個東西。
嘶啦一聲。
舞台服上的標簽被扯了下來。
這就是毒藥?
江耀疑惑地看著標簽裏麵,小巧夾層裏混合著的粉末。
粉末質地極細,已經融化大半。
大概就是為了讓他在舞台上演出時,汗水融化藥粉,直接從後頸的皮膚吸收。借由劇烈運動讓毒素通過血液循環快速彌漫全身。當場毒發。
【但你暈倒,並不是因為毒。】
【是消耗太大。】
江耀體質特殊。任何藥物進入體內都會被高速分解,在起效之前就被拆解為最基礎的小分子,從而失去效果。
這也就是為什麽,之前他情緒失控時,管理局給他注射了足以麻倒大象的鎮靜藥物,卻還是無法完全控製住他。
其實江耀也感覺到了。
剛才在舞台上,包括此時此刻那種胸悶欲嘔的感覺,比起中毒,更像是……
餓過了頭。
江耀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消耗之後沒有得到補充,難怪如此。
就像低血糖一樣。
【正好。外麵就有。】
心裏的人冷笑一聲。
【終於把他們引出來了。】
江耀也感覺到了。外麵站著的那幾個看守,並不是“人”。
即便不用移動終端進行測定,江耀也能感知到對方身上高濃度的汙染。
那是變異種。
既然是變異種,那就是——
可以吃!
江耀眼睛一亮。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手掌摸到一旁的牆壁,忽然間,心裏一動。
【江耀?】
心裏的人有些意外。
江耀卻皺著眉頭,抬起手,貼上牆壁。
冰冷的觸感。伴隨著大量畫麵,一同湧來。
畫麵中,有個男人和他一樣躺在醫務室裏。
那個人也穿著華麗舞台服,臉色蒼白,眼球在眼皮下不斷轉動,似在努力掙紮想要醒來。
然而他始終沒能蘇醒。
隨後有人進來。幾個穿著黑紅色製服的奇怪男子,動作粗魯地把他轉移到輪椅上。
為了固定,他們甚至還拿手銬腳銬,哢嚓拷上。
昏迷中的男子腦袋垂向一側。
在數量眾多而訓練有素的腳步聲中,男子被拷在輪椅上,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就這麽毫無反抗能力地被帶走了。
……
回溯。
是物體的記憶。
“原鸞……”
江耀瞳孔微微放大,意識尚未從回溯的場景中收回。喃喃自語。
原來原鸞也來過這裏……
所以他是因為中毒,才會無力反抗,被人帶走?
他被帶去了哪裏……
【先去吃點東西。】
明確的指令,打斷江耀的思考。
【消耗太大了。再這樣下去你會……】
江耀聽話地起身。正要下床,兩腿卻忽然一軟。
“……!”
身體再度失去控製。江耀整個人重重向前倒去,一如他從舞台邊緣跌落。
砰!
跌倒的聲音,顯然引起了門外看守者的注意。
然而看守者並未進門察看,隻是低聲說了句什麽。
聽不清楚……
為什麽會聽不清?
江耀感到天旋地轉。
腦子像被丟進洗衣機,轟隆轟隆,瘋狂旋轉。
他站不起來。他撐著地麵,卻連撐起身體的力氣都沒有。
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怪物,啊嗚啊嗚,大口吞光他的力氣。
又像一個黑洞。怎麽樣都填不滿。
空虛。
身體,腦子,胃。
空虛。
想吃東西。
江耀喉頭幹澀。眼前籠著大片大片的黑霧,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睛。
好餓,好難受。
想……吃東西。
是因為第二次使用【回溯】,所以身體透支了嗎?
為什麽……隻是那麽短的時間……
隻是那種程度的短暫回溯,身體不應該承受不了……
難道……是因為毒……?
江耀恍恍惚惚,轉過頭去,看著地上那個被扯壞的、仍然沾著粉末的標簽。
【……】
心裏的人似乎說了什麽。
但聲音變得遙遠。
太過遙遠而模糊,江耀聽不清楚。
他隻聽到腳步聲。
準確地來說,那也不是聽到的,而是通過地麵的震動,感覺到的。
強烈的耳鳴,令江耀失去了聽力。
其他的感官也變得混亂而模糊。
恍惚間他被什麽人拉起來。被抓著頭發,被拎近,仔細端詳。
江耀努力睜大眼睛,渙散的瞳孔卻無法捕捉完整的圖像。
他隻看到一塊單邊眼鏡。
眼鏡下方綴著細細的金鏈子,隨著對方的呼吸動作,而微微搖晃。
細碎地響。
“汙染物拮抗劑,可不是毒哦。”
對方的低笑聲,帶著嘲弄。如同利劍般穿透耳膜,攪拌大腦。
在他最脆弱的器官裏狠狠攪動。
江耀渾身一顫。
隨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