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味拒絕接受心理疏導。
他有太多事情要忙。
弟弟的後事, 清場部那裏尚未來得及交接的工作,還有最重要的,配合調查。
他需要一次又一次,完整而清晰地, 複述弟弟死亡時的場景。
以便管理局開展調查。
事情很奇怪。
直到身死, 秦無垢身上都沒有檢測出汙染物, 或是外來天賦的痕跡。
如果有,封禁區域的儀器會報警。但事實上,報警是在秦無味動用【龍息】試圖打破【禁製】時才觸發。
甚至連管理者, 在收到警報之時, 第一反應都誤以為是秦無味要對弟弟動手。
然而他隻是在嚐試救人。
設立在兩兄弟中間的【禁製】太過強大。事實上哪怕管理者及時趕到,也隻有通過暴力強行打碎【禁製】一途。
畢竟這道【禁製】本來是用來保護。誰能想到它反而成為了影響救援的障礙。
從此兩兄弟天人永隔。
管理局上下, 對此事極為震驚。
最大的問題是——秦無垢到底是如何遭到控製的?
他已經在封禁區域接受隔離, 與外界斷絕接觸長達一周時間。身上也沒有檢測到任何異常。
為何會在毫無征兆之下突然撕開自己的喉嚨?
目前為止沒有哪一種已知天賦可以做到這一點。
【傀儡】不可能。【傀儡】的本質是通過汙染物形成的細微絲線,實時操控對方。一旦距離過長就會失效,而且封禁區域的建築材料也會對汙染物進行阻隔。
【大腦廣播】也不可能。受到【大腦廣播】操控的人類,會失去智力變成白癡。秦無垢身上並沒有出現這一現象,甚至他動手自殺前還在跟秦無味閑聊,討論除夕晚上吃什麽。
總之, 目前登記在案的所有天賦, 都無法做到令秦無垢在接受長達1周的隔離後,仍然受到操控的程度。
最根本的矛盾還是那一條:秦無垢身上沒有汙染物痕跡。
“那【蝸牛】呢?”江耀和秦無味幾乎同時提出質疑。
——【蝸牛】的粘液, 無法被檢測儀偵查到。而且其本身性質不穩定,暴露在空氣中時會迅速崩解分化。
科研部兩手一攤。
既然【蝸牛】粘液性質如此不穩定, 就算真的曾經存在過, 現在也無從查證了。
而且如果粘液已經消失, 那又如何達到繼續控製的效果?
一切似乎都是自我矛盾的。
正因為一切都看起來萬無一失, 才會導致這樣的悲劇。
……
秦無垢的遺體在三天後出殯。
管理局成員在犧牲後,很少有能夠保留遺體的。大多數都是犧牲在變異種口腹之中。
秦無垢的遺體雖然喉嚨上破了個大洞,但好歹也算留了全屍。
江耀陪著秦無味,守了整整三天的靈。
期間管理局上下各個部門,都來看望,幫忙。秦無味生性喜靜,江耀本來以為他沒有力氣接待那麽多人。沒想到秦無味說:
“他喜歡熱鬧。讓大家最後再聚一聚吧。”
江耀轉過頭,看著簇擁在冰棺材周圍,痛苦失聲的人們。
默默點了點頭。
秦無味喜靜,不願意受到過多關注。平常習慣一個人獨處。
弟弟秦無垢則是截然不同的反麵。清場部每次出任務都是浩浩****一大群人,熱熱鬧鬧,卻又在秦無垢的指揮下秩序井然。
和表麵看上去的不同,秦無垢性格雖然開朗活潑,有些大大咧咧,但做事很靠譜。
除了管理局下達的正式任務,他私底下也經常幫助執行者們,做一些簡單的清理工作。
調查部就經常受到他的照顧。其中又以江沉月跟他的關係最好。
可惜江沉月和王慧遠在千裏之外,無法趕來吊唁。
群山環繞的村落裏,信號非常差。江沉月通過移動終端聯係秦無味,秦無味像個麻木的機器人,機械地與她寒暄。
江沉月知道現在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也就不再過多打擾他。
秦無味卻主動提出,開個視頻,看看無垢吧。最後一眼了。
弟弟有很多朋友。
秦無味希望在他火化之前,盡可能地讓他多看看那些朋友。
弟弟喜歡熱鬧的。
弟弟人緣那麽好。
江沉月和王慧一起在視頻裏看到了秦無垢。
在江耀和方警官的協助下,秦無垢身上的血跡都被細心擦拭掉。幹幹淨淨。
他躺在冰棺材裏,身上換了幹淨舒適的運動服。
這是他平常喜歡的裝扮,也是秦無味的意思。
不要穿壽衣。看上去很悶。
因為工作的關係,秦無垢平常出任務都需要穿防護服。
全套大白防護服,口罩帽子一套,隻露出一雙眼睛,連臉長什麽樣都看不到。
很悶。
弟弟每次出任務回來都會抱怨,說口罩把臉都壓出印子了,說可惜了這麽一張帥臉,每次帥氣出勤,到處救場,都沒有人能欣賞到他的英姿。
秦無味總是冷靜地指出:你出任務就是去給人洗腦,記憶都給你洗沒了,就算看到你也不會再認識你。
秦無垢總會被他哥氣到。氣鼓鼓地扭頭不理他。
過一會兒又湊上來,撒嬌打滾,讓親哥用用【龍息】。他想看,他太想看了。
他們清場部每次都是去收拾爛攤子,結果帥氣的大招場麵一次都沒見過。
他太想見識一下了。
秦無味總是嚴肅地拒絕他。
【龍息】是非常稀有而強力的高階戰鬥天賦。不可以用作私人用途。
實際上哪怕在實戰過程中,秦無味都很少動用【龍息】。殺傷性太強,一旦收不住,很容易引發建築毀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那不符合秦無味的作戰宗旨。
結果,弟弟出事那天,他接連十幾發【龍息】轟在【禁製】上。
卻怎麽也打不破那看似脆弱的玻璃牆。
他眼睜睜地看著弟弟絕望驚恐,哭著向他求救。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相依為命二十幾年的親弟弟,在他麵前,親手撕開自己的喉嚨。
鮮血一路噴上天花板。
弟弟哭著說:哥,救我,救救我!
他不想死。
誰想死呢?
他一定很害怕。
明明哥哥就在麵前,卻無法對他施以援手。
他最最信賴最最喜歡的哥哥,他與之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哥哥。
明明就在眼前,卻也救不了他。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一直都修得幹淨整齊沒有絲毫汙垢的指甲,是怎麽撕開自己的皮膚和喉嚨的呢?
他在那麽痛那麽害怕的時候,怎麽還會有那麽大的力氣,親手撕裂自己的肌肉?
而近在咫尺的哥哥卻無能為力。
隻能看著他死。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哭泣,求救。看著他血流如注。看著他一點點倒下,再也發不出聲音。
看著他死。
……
所有人都覺得秦無味應該去做一下心理疏導。
秦無味拒絕了所有人的好意,並且展示給他們看自己的移動終端。
san值100。
他甚至連一點san值都沒有掉。
真冷血啊。
秦無味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他真得心疼弟弟嗎?
竟然連san都沒有掉。
他好厲害啊。
隻有江耀走到他身邊,伸手抱他。
秦無味皺眉,下意識地想推開。
江耀說:“抱一下,會好一點。”
秦無味還是拒絕:“我不需要。”
然後強硬地把江耀推開。
江耀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隻一米八的大熊,默默放到他身後。
秦無味愣住。
江耀說:“你去睡一覺吧。你三天沒合眼了。”
秦無味說不用。
江耀說:你不想在出殯的時候暈倒吧?
秦無味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笑了。
“陸執教你這麽說?”
江耀說:“不。是我自己想這麽說。”
秦無味:“你真的變了很多。”
秦無味被說動了。江耀雖然不善言辭,但直球往往更具有殺傷力。
秦無味確實不希望自己在出殯那天暈倒。
san值能用移動終端測定,體力卻不行。
在那一周的隔離期間,他就幾乎沒怎麽休息。那時候弟弟也勸他,說哥你趕緊睡一會兒吧,你別怕我替你看著,有什麽事我會叫你的,就睡半小時成嗎?你再不睡覺要死了。
其實也不到要死的程度。
習慣了。
管理局缺人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習慣了少睡覺,身體已經接受現實。
秦無味並沒有把那隻一米八的大熊帶進房間。他一個人回屋去睡了。
剩下江耀、伊萬、方警官三個人,留守在靈堂裏。
江耀沒有操持過後事,伊萬是外國人,也不懂華國的喪葬禮儀。
倒是方警官,十分精通此道。這幾天來大大小小事務,都由他幫忙操持。
就連一條龍都是方警官打電話找的。
秦無垢身上的血跡雖然被清理幹淨,但脖子上那個大洞,弄幹淨了以後還是很嚇人。
一般的一條龍不太敢處理。方警官是幹刑警出身,平常就接觸過這類可怕的遺體。因此認識幾個專業的遺體美容師。
秦無垢脖子上那個大洞被縫上了。又撲了點粉,看上去完美無瑕。
整個人安詳得如同睡著。
此時的秦無垢看上去跟他哥哥真的一模一樣了。都是毫無血色的臉,都是紙人一樣的臉。
夜色深沉。前來吊唁的同事也都回去了——他們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
這個春節不好過。
今年的年底,並不像往年那樣,各類犯罪案件有所收斂。
相反的,惡性事件頻發。不光有變異種案件,普通人犯罪的概率也大幅度提升。
弄得老百姓都人心惶惶,出門采購年貨都擔驚受怕。
“你們接下來有何打算?”方警官往火盆裏添了幾個紙元寶。
夜色深沉,客廳裏開著亮堂堂的燈。因此火盆裏的火光並不耀眼。
方警官的眸子卻很亮,帶著多年刑警特有的銳利與堅定。
“我覺得有三個方向。正好我們三個人。”
伊萬是在秦無垢出事那天剛下飛機,匆匆從沙國趕回來。當時他並不知道秦無垢出事,他是為了江耀趕回來的。沒想到江耀的san已經穩定下來,出事的反而是秦無垢。
三個方向,分別是:黑球事件、秦無垢身死事件、以及陸執身份之謎。
其中,黑球事件是江耀和伊萬親身經曆過的。方警官不是管理局成員,這件事他無法介入。
秦無垢死在封禁區域,方警官作為局外人,也不方便參與調查。
所以伊萬認為,方警官可以幫忙去查陸執身份之謎。這個想法跟方警官一拍即合,他本來就一直在追查這件事。
“至於黑球和秦無垢的事,我跟江耀一人一頭。”伊萬轉頭,望向江耀,“你怎麽看?”
江耀:“……”
沉默。
他其實更想去查陸執的事。但三件事都迫在眉睫,他分身乏術。
【讓方警官幫忙吧。】
心裏的人輕聲道。
【也避免一些……主觀影響。】
江耀現在已經確定自己心裏那個聲音就是陸執。他迫切想要知道為何會如此。
但追查陸執身份之謎,勢必要對上徐醫生。
江耀潛意識裏對徐醫生有畏懼。
心裏的人也擔心,江耀跟徐醫生繼續接觸,可能會再次受到影響。
江耀接受了心裏的人的意見。
“那我……”
話音未落,身後房間裏卻傳來人聲。
“黑球我來查。”
沙啞的聲音。
三人齊齊回頭,見是秦無味。
他的臉色仍然很差,但看上去比之前已經好一點了。
江耀下意識地看了眼時間。
半個小時。
他隻睡了半個小時。
……他真的睡著了嗎?
三人都默默地注視著秦無味。
秦無味走過來,拉了個小凳子,朝方警官伸出手。
方警官下意識地把紙元寶遞過去。
秦無味嘩啦一下,把紙元寶全部倒進火盆裏。
騰地一下,大火升騰而起。熱烘烘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所有人。
“之前我就在追查同儕會。我懷疑這次黑球事件和同儕會有關。所以我繼續跟進這條線。”
秦無味拍了拍手上殘留的銀色錫箔,神色平靜。
“江耀去查無垢的事。方警官去查陸執。大家都避開跟自己有關的項目。”
“那我呢?”
伊萬皺眉,“我幹嘛去?”
秦無味:“你去盯著徐醫生。”
確實,徐醫生那裏最好也派一個人盯梢。免得他又作出什麽意想不到的事。
徐醫生此人,神秘莫測。
至今為止他似乎並沒有做什麽,但種種事件裏又都有他的身影。
伊萬沉默片刻,歎了口氣。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有個問題。”
“什麽?”秦無味撩起眼皮。
“就是,方警官不是管理局的人,我們且不去說他……”伊萬指指自己,又指指江耀,“我跟江耀,現在都是S級哎。在場隻有你是A,為啥是你在調度我們?”
秦無味:“……”
伊萬:“不是應該你聽我們的調度嗎?”
秦無味:“……”
秦無味這兩天都沒有戴墨鏡,因此江耀清楚地看到他一臉無語。
好歹是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
畢竟伊萬說得不錯。按照管理局的規定,下級服從上級,戰階高一級就是絕對的話語權。秦無味應該聽伊萬江耀的。
秦無味:“那你的安排是?”
伊萬:“我去看著徐醫生,你去查黑球。江耀查你弟弟,方警官查陸執。”
秦無味:“?”
伊萬快速的說完,還轉頭看看另外兩個,有些心虛:“我沒說錯吧?”
“沒有。”江耀疑惑,“但這跟他剛剛說的有什麽區別?”
“有區別啊,區別大了!”伊萬得意,“這可是本S級執行者下達的命令!好不容易升階了,可不得使用一下我的高級權限!”
秦無味:“……”
江耀:“……”
方警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三個小年輕真有意思。”方警官看著三人的表情,就像看著三個小屁孩。慈祥的笑容裏充滿了“我是你父親”的光輝。
而江耀的真正監護人·秦無味,則是默默從口袋裏掏出墨鏡,麵無表情地戴上。
“就這麽辦吧。”
他停頓一下,語氣又有些微妙的變化。
“明天出殯之後我就會歸隊。按照計劃,各自分頭行動。大家注意安全。”
出殯。
秦無垢明天就要出殯,火化。明天就要下葬了。
“他的名字會被刻在英靈殿裏嗎?”江耀忽然問。
秦無味轉過頭來。
造型誇張的黑色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靜靜地看了江耀一會兒,說:
“會。如果被證實他是清白的話。”
“哦。”江耀點點頭,語氣認真。
他沒有再說話。
但在場眾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決意。
——我一定會證明他的清白。
眾人彼此對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麽。
火盆裏錫箔燃盡,火光從眾人臉上漸漸淡去。
淺淡的天光從窗戶裏照進來。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