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江大橋。
宜江市之所以名為“宜江”, 就是因為一條大江川流而過。
綿綿江水把整個宜江市一分為二。一座纜繩大橋跨江而過,高大宏偉,是宜江市的標誌性建築。
宜江大橋綿延十餘公裏,車道寬敞, 是連接宜江市東西兩頭的重要交通樞紐。
今天的宜江大橋也一如既往, 車水馬龍。
——依舊是上班早高峰。
不知為何, 今天的宜江大橋也格外地堵。
明明沒有車禍,但車子就是開不動。所有車輛都被堵在路上,無數人煩躁不已, 瘋狂按喇叭。
幾千輛車如同巨龍梗阻的腸道。絲毫不動, 無法前進。
今天,馬路上的所有人, 都非常暴躁。
仿佛路怒症集體急性發作, 無法控製。
在這混亂的人群之中,一名抱著孩子的年輕女性,隻踩著一隻高跟鞋,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
這種怪異的情景,自然也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
潮水般湧動的噪音裏,年輕女人抱著孩子。那孩子看上去出生不過幾天, 本來是不該見風的年紀。
卻連繈褓都沒有, 就這樣,隻穿著一件薄薄的毛絨小衣服, 被女人抱在懷裏。
女人左腳踩著高跟鞋,右腳腳底一片漆黑。是被馬路上的灰塵弄髒的。
因為左腳很高的關係, 右腳也不得不踮起腳來。不然就沒法走路。
這種走路姿勢很累, 何況懷裏還抱著個小嬰兒。
女人走得一踮一踮的, 在嘈雜混亂的人群中, 在暴躁狂亂的喇叭聲中,搖搖晃晃,走到宜江大橋中央。
江水沉沉,日光灼灼。
女人搖搖晃晃,走到欄杆邊上,看著橋下的江水。
一艘巨型貨輪從遠處駛來,大概再過幾分鍾就會從橋下經過。
貨輪發出“嗚——”的鳴笛。
女人忽然歪了歪腦袋。笑了。
她把孩子高高舉過頭頂。
剛出生不久、還不能見風的嬰兒,因為穿得太少,已在寒風中凍得發紫。
它太小了,也太冷。以至於被母親高高舉過圍欄,舉向江麵,都不知道要哭一聲。
或許已經死了呢。
誰知道。
女人並不會想那麽多。
她隻是歪著腦袋。脖子像重度頸椎病急性發作,扭成了幾乎骨折的角度。
手卻伸得很直。
嬰兒在母親手中輕輕動了一下。
母親柔軟纖細的十指,一點力氣都沒有用。
就這麽鬆開了。
小嬰兒朝著江麵直直墜落下去。
墜落。墜落。
喇叭聲,鳴笛聲,吵架聲,推搡聲。
像潮水,此起彼伏。
……那嬰兒甚至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哭。
就這樣即將墜入冰冷江水。提前離開這個還來不及看一眼的世界。
——在那之前,一個黑影如鷹隼般,從江邊猛衝出來。
嬰兒的垂直墜落,筆直完美的死亡直線,就這樣被截斷。
“……!”
江耀一把抱住嬰兒,身形在半空中一頓。
強烈的眩暈感湧上大腦。
他咬了咬牙,在半空中調轉身體。
下一秒,地心引力仿佛被無視。江耀抱著嬰兒,如離弦之箭般衝回橋上。
僅是如此,已經耗盡他所有力氣。
“哈……哈啊……”江耀剛一落地,整個人就向前跪倒。
砰!
他的兩個膝蓋幾乎是砸到地上的。
懷裏嬰兒卻還緊緊貼在他的胸口。
那小小的、被凍得發紫的嬰兒,因為觸及到了溫暖,所以終於知道要哭。
“哇——”小嬰兒掙紮扭動著,皺巴巴的小手從單薄衣衫裏伸出來。
輕輕抓住了江耀的衣領。
“哈……哈……”江耀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卻忽然感覺到胸前的重量。
很輕很輕的,想要活下去的,微弱的力量。
於是江耀又站起來了。勉勉強強,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抓著欄杆,站起來。
“……?”女人歪著腦袋。脖子還是像斷了一樣,呆滯地看著他。
江耀抱著嬰兒來到女人麵前,微微喘息著,朝那女人伸出手。
女人低頭看著他的手。
在人類無法看到的視野裏,大量黑色物質,從女人的胸口,脖子,從她身體裏快速脫離。
“……”江耀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好點了嗎?】
心裏的人輕聲問。
“……嗯。”江耀點點頭,臉色依舊慘白如紙。
【別硬撐。】
心裏的人停頓一下。
【不如換我。】
“沒區別。”江耀睜開眼,正對上眼前那位母親驚慌失措的神色。
她醒了啊。
江耀忍不住笑了笑,把小嬰兒遞過去。
女人哭著把嬰兒抱回懷裏,手忙腳亂地解開自己的外套,把嬰兒裹進去。
嗯,這樣就好了。
江耀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再看一眼。
無論多少次,他都會為這樣的場景所觸動。
因為他自己的媽媽,已經不在了。
所以格外觸動。
江耀再次確認那位母親身上的汙染物已經全部清除,這才打開通訊器,問聯絡員:
“下一個地點在哪裏?”
【江耀……】
前往下一個目標地點的路上,江耀順手又清掉了許多汙染物。
雖然力量有所恢複,但用出去的更多。
……他已經連前200位的天賦都用不出來了。
即便交換人格,也沒有意義。
自從……那次暴走之後,他體內的汙染物完全釋放。就像解除了某種禁製。
即便由心裏的人來掌控身體,也不會重新獲得力量了。
他完完全全,被徐妄掏空了。
江耀現在頂多就是個對汙染物免疫的普通執行者。
D級?或許D級都達不到,F級吧。
雖然一路上都在吃,已經盡可能地吸收普通民眾身上的汙染物了,但杯水車薪。剛才為了救那個嬰兒,強行衝到大橋下麵。他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連帶著嬰兒一起掉回江裏。
幸好最後撐住了。
隻能……慢慢來了。
任務太多。太多人等著拯救。
太多悲劇,本來可以避免。
所以沒時間休息。
更何況……他在贖罪。
他在為自己放走徐妄,放走【蝸牛】,贖罪。
……
秦無味在重症監護室裏睜開眼,已經是兩天以後。
身旁的床位是空的。秦無味醒來時病房裏空無一人,隻有監護儀在滴滴地響。
醫生護士甚至沒有發現他醒了。
大概是,太忙了。
秦無味緩慢地眨著眼睛,盯著天花板。
很多戰友犧牲了吧。
那種程度的汙染物爆發,至少C級以下人員,應該都已經全軍覆沒了。
C級以上的也都搖搖欲墜。如果還強撐著衝進廢墟,那就會受到更大的身體傷害。
秦無味不敢去想到底犧牲了多少人。
但他會知道的。他總會知道的。
他必須知道,並且想辦法處理。
解決宜江市管理局人手嚴重不足的問題。
說起來,江耀也不在……他的力量被徐妄搶走,現在應該也處於嚴重虛弱中。
但他一定是醒來後就立刻去出任務了。
秦無味猜想,他是為了贖罪。他一定自責自己放走徐妄。
但是,怎麽說呢,秦無味其實並不意外。
甚至他其實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
早在方警官提出徐醫生的DNA與陸執相符合的時候,秦無味就察覺到這個隱患。所以當時秦無味有意回避了這個話題。
陸執對江耀來說,太重要了。
如今想來,其實一切都是徐醫生的陰謀。徐醫生故意示弱,故意裝作普通人不還手,甚至故意露出那條機械臂……為的就是讓江耀措不及防,在千鈞一發之際得知那就是陸執的身體。
江耀說,陸執的靈魂在他心裏。
那身體呢?
……江耀當時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他甚至沒有選擇。
如果他不釋放汙染物同化陸執的身體,那身體真的就毀了。
秦無味當然知道江耀不是為了救徐醫生。江耀對徐醫生一直是懷疑和畏懼的態度,他絕不可能出手去救徐醫生。
可徐醫生,有著陸執的身體。
就算隻是身體,那也是“陸執”。
江耀一定會去拚死去救陸執的。
對江耀來說,這已經不是“選擇”了。
這是本能。
就像冷了會發抖,痛了會縮手。這是本能。
……這也就是徐醫生,這就是【蝸牛】最惡毒的地方。
【蝸牛】一直在玩弄人心。
這個怪物,一直在利用人心的弱點,利用人類的本能,去摧毀去嘲弄所有人最珍愛的事物。
它該死。它真的該死。
秦無味閉了閉眼,在病**靜了一會兒。然後按下呼叫鈴。
醫生護士匆匆趕到,為他進行一番身體檢查。
“我會去申領【聖愈】和【快速愈合】,這點程度的傷,邊執勤邊休養很快就能好。”
秦無味一邊拆自己身上的監護儀和各種管子,一邊對醫生護士陳述。
這種場景以前也經常發生。
重傷未愈,但有任務等著他去做。這種時候往往會爆發出爭吵——沒有哪一位醫護人員願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搶救回來的病人不遵醫囑強行出院、一兩天後又半死不活地躺回來。
然而這一次,出乎意料地,醫生竟然點了頭。
“可以。你的身體恢複得不錯。”
秦無味一愣。
“昏迷應該隻是精神方麵的刺激,其實內髒和骨骼都沒有太大的問題……”醫生低頭重新翻閱了一遍病曆,然後抬起眼,肯定地朝他點點頭,“您隨時可以出院的,秦隊。”
居然……這麽輕?
不可能啊……他明明……髒器破裂了。
而且還被那些黑色觸手摁在牆上。
他明明看到那些肮髒的觸手刺進他的身體……
“可是內髒都是好的。”醫生聽他這麽問,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雖然您被送過來的時候是重度貧血,但已經不是正在出血的狀態了。髒器功能都是好的,也沒有破裂或者移位……當時我們也覺得很奇怪,因為看戰鬥服的破損程度,我們都以為您快要不行了……”
……
醫生護士們離開了。
秦無味獨自一人,坐在病房裏。
麻木地換著衣服。
全新的戰鬥服,被人送過來。
秦無味伸手摸到料子,熟悉的手感,令他莫名回想起那晚的場景。
那天晚上,他幾次被撞飛出去。肺、肝、脾髒,全都破裂。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劇烈地內出血,渾身痛得要命,頭暈目眩。
但是情況緊急,不容他退場。
他拚死也要把江耀救回來。
……然後就被觸手乘虛而入。把他摁在牆壁上,刺入他的胸腔和腹部。
他以為他會死。
他真的以為……他至少會惡墮。當然那還不如去死。
結果,並沒有。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髒器出血止住了。
而且san值也沒有想象中掉得厲害。
他並沒有遭到攻擊。
那無數條刺入他身體的黑色觸手,不是在攻擊他。
是在……救他。
那種被觸摸內髒的感覺。
那種像是冰冷的蛇爬過,黏膩濕滑地舔舐他的內部的感覺。
是在救他。
……徐妄到底想幹什麽。
秦無味厭惡地皺起眉,手指攥著戰鬥服,一點點收緊。
徐醫生,徐妄。
——它到底,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