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好痛。
因為受傷太重, 就連【塔】都折斷了。
斷裂的塔尖不知道掉到了哪裏。
世界天旋地轉。江耀被抓著頭發,拎著半截身體擰轉過來。
“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麽?”
徐妄像拎著芭比娃娃一樣,拎著他,好玩地搖晃。
江耀的手腳斷裂, 身體四分五裂。
血管肌腱在悄無聲息中開始再生。
“最有意思的是, 你明明比他痛, 比他傷得重……”
“但最後你一定會活下來。”
“他一定會死。”
不要。
不要!
江耀尖叫出聲,拚命掙紮。
他想去找陸執。
他想去抱起陸執。從鮮血染紅的泥地裏,從教堂傾倒的廢墟裏。
不要把傷口敞在那裏了。你流了好多血。
好多血好多血好多血。
快要死了。
陸執快要死了。
陸執是人類。不可以的。
胸口破了那麽一個大洞。肺葉和心髒都露出來了。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淚水已經止不住了。
江耀在巨大的絕望中放聲大哭。
徐妄饒有興致地觀賞, 拎著他, 像條未斷奶的小狗一樣晃來晃去。
可是地上那條瀕死的大狗終究還是開口了。
“還……給我……”
微弱的,氣若遊絲的聲音。
帶著血腥, 帶著死氣。
帶著下一秒就會斷絕的微弱生命力。
“還給……我……”
或許因為是【戰鬥意誌】, 又或許是陸執作為退役特種兵,S級執行者,多年以來千錘百煉的精神力量。
他竟然還有力氣。還能從骨頭縫隙血管末端裏擠出力氣。
搖搖晃晃地,掙紮勉強地,從地上抬起頭來。
他的臉已經傷痕累累。染血泥沙弄髒了他的臉,那樣俊朗的英挺五官已經狼狽不堪。
“咦, 你還沒死啊。”徐妄笑了。又把江耀轉過去, 讓江耀好好看看他。
江耀哭得更厲害了。
“陸執……陸執……”
江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
他不是想要陸執救他,也不是在哭訴自己有多痛有多難受。
或許隻是因為, 陸執看上去很痛吧。
或許隻是因為,陸執真的快要死了吧。
怎麽會呢?
怎麽可以呢?
江耀已經連手腳都沒有了。像個光禿禿的人肉樁子。無論怎麽掙紮扭動, 都逃不出那個怪物的掌心。
“把他……還給我……”
陸執眼神渙散, 瀕死的臉色灰白。
每一次開口, 他的喉嚨裏都湧出血沫。
那已經不是鮮紅色的血了。是粉紅色的。是大量失血或者某種器官衰竭的表現。
“啊, 你這是在求我嗎?”徐妄故作疑問,歪著腦袋看他。
又笑著說,“求人該是什麽態度啊陸大隊長?”
陸執沒有回答,伏在地上,艱難地喘息。
喘息一聲弱過一聲。
徐妄好心地提醒:“是不是該跪下來,朝我說些好話呀?”
下跪。
他竟然要陸執向他下跪!
“不要!”江耀的淚好似要流幹了,卻仍然有那麽多洶湧的熱淚,從眼睛裏不斷冒出來。
無手無腳的破爛肉塊在徐妄手裏拚命扭動著,像條可憐的大蟲子。
大蟲子已經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哭,卻在哭泣掙紮之時連心髒都快從胸膛裏滑落出來。
噗噠噗噠噗噠。狂亂的心跳,血管裏漏出來的血。
“不要不要不要!”江耀瘋狂尖叫。
可是陸執還是跪下去了。
很艱難很艱難。
很慢很慢。
他明明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他明明也很痛的,就算不動,就算隻是稍微動一動也很痛的。
但他還是,用染血的手掌撐著地麵,搖搖晃晃支起身子。
勉勉強強地,跪在徐妄麵前。
他那關節盡碎的膝蓋,浸泡在被血染投的濕泥裏。微微陷下去。
他那血色全無的手掌,冰冷僵硬,已經沒有辦法握槍。蒼白的如同墓地裏鑽出來的死人的手。
他的臉。
他的臉。
已經是接近死屍的青灰色了。
從未見過他有這樣的臉色。
卻無數次在醫院,在太平間,在無人過問的破爛出租屋**,見到過這樣的臉。
死人的臉。
死人的臉。
“陸執……陸執……!”江耀的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
陸執的血也快要流幹了。
好難過。好難過。
陸執粉碎的膝蓋跪在血泥地裏,身體搖搖晃晃,無力支撐。
他隻能以半趴伏的姿勢,艱難抬起頭。眼神幾近渙散,視線幾乎無法聚焦。
“求你……還給我……”
蒼白幹裂的嘴唇,微弱碰動。
他的聲音好輕好輕。江耀從來沒聽過他那麽輕那麽虛弱的聲音。
好難過。
好難過。
“求你……求你……還給我……”
陸執想要伸出手。
想朝江耀伸出手。
卻連這點小事都已不能。
因為他的肩關節也被釘刺打碎了。
他全身上下所有關節都被打碎了!
“求你把他……還給我……”
徐妄:“……”
明明是徐妄自己開口要陸執跪他,等到陸執真的下跪了,徐妄臉上卻浮現出異常煩躁的神情。
真惡心。真惡心!
為什麽……憑什麽!
明明江耀也是變異種,明明一樣都是怪物!
憑什麽……憑什麽陸執就……!
“求你……”陸執還跪在地上,眼神渙散,一遍一遍地重複,“還給我……把江耀……還給我……”
“……”徐妄咬牙。
他厭惡地把江耀丟出去,一眼都不願意再看。
“閉嘴吧!”徐妄惱火地說。
江耀小小的身體,像個小炮彈似的撞進陸執懷裏。
陸執被撞得幾乎踉蹌,卻死死支撐住身體。
用胸膛接住他。
“別哭……江耀……”
接住了,就安心了。
陸執慘白的臉上甚至浮出一絲笑容。
陸執雙肩關節盡碎,手臂無法抬舉。
他隻能弓起身子,用下巴抵住江耀的腦袋。
而江耀沒手沒腳,身體輕得好像一個小嬰兒。江耀也隻能像小嬰兒一樣拚命把腦袋往他身上靠近。努力去依偎。
一個非常簡陋的擁抱。
“別哭……別哭……”
帶著血腥,帶著死氣的安慰,從江耀頭頂響起。
陸執吻了吻他被血浸濕的頭發。
江耀拚命往陸執懷裏鑽,臉頰緊緊貼上陸執的胸膛。
想用自己的腦袋給他堵住胸口那個大洞。
已經被風吹涼了。
陸執胸口大洞裏流出來的血。
陸執快要死了!
“不要……不要!”
江耀的語言係統已經崩潰。
他想抱住陸執,想把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再生自己的整個身體給陸執。
可他卻連抱抱陸執都做不到。
他沒有手。
可憐兮兮的兩個人。
一個沒有手,一個關節被打碎。
都無法擁抱彼此。明明是瀕死前最後的溫存。
“江耀,別哭。”
“聽我說。”
陸執的聲音越來越低。
那幾乎是沒有傳導進空氣、隻是聲帶振動之後,順著骨骼,順著兩人緊貼的身體,直接傳進大腦的話語。
“同化我。”
“用你的汙染物,同化我。”
……同化?!
那不就會,變成怪物?!
江耀渾身一震。從他懷裏抬起頭,絕望而震驚地拚命搖頭。
徐妄皺著眉頭。他並沒有費力去聽陸執那半死不活的微弱聲音,他不想聽這兩個人臨死前的柔情蜜語。
他隻想弄死這兩個人。
黑色尖刺從虛空中浮現。
徐妄隨手握住一根尖刺,緩緩走向兩人。
抱那麽緊,挺好。
那麽喜歡在一起就把你們兩個釘死在一起吧。
那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不用謝。
“江耀……聽話。”
陸執已經看到朝他們走來的徐妄。
幾近渙散的眼神,卻又忽然恢複清明。
陸執在無比清楚的理智裏,清晰地,低聲地,安撫江耀。
“聽話。”
聽話。
要聽話。
要聽陸執的話。
多年朝夕相處,多年生死相依,多年反複訓練如同生理反射般印刻在身體裏的習慣,在此刻反過來訓誡大腦。
要聽話。
聽話。
“……”江耀閉上眼,最後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然後。
黑氣翻湧。
排山倒海般的黑氣瞬間包裹住陸執!
無數黑色觸手,爭前恐後地從江耀身體裏逃離,又如撲進新的家園庇護所一般,瘋狂湧入陸執的身體!
“?”徐妄愣了一下,尖聲怒吼,“你們——”
陸執根本沒有搭理他。
黑浪般翻湧的觸手盡數進入他的身體。江耀的臉色快速灰敗下去,破碎的血肉停止再生。
反而是陸執,手,腳,關節,胸口的大洞,全都以驚人的速度修複。
被同化的身體發生著劇烈異變。
被同化的大腦san值瞬間清零。
暴走。
黑色觸手迎來另一波暴漲,那本已經數也數不清的巨大觸手,此時竟如黑雲壓城,厚重地覆蓋了天空。
徐妄操縱尖刺不斷攻擊,那些尖刺卻在接觸到觸手之時就分崩離析。
強大的力量衝擊,周圍所有建築瞬間粉碎倒伏!飛沙走石間,就連徐妄的身體都被割出無數裂痕。
徐妄咬牙,正要施展出更多高階天賦。
忽然,心有所感。
徐妄臉色一變,猝然回頭。
隻見衝擊所過之處,一具蒼白的身體,被烈風卷起。
飛上天空。
“師哥!”
徐妄失聲痛呼。
轉身去救。
“抱歉,無味。不能把你留給他。”
黑色巨浪的中心,陸執抱著奄奄一息的江耀,目光卻凝在遠處那句被烈風卷上高空的遺體上。
手指一動。
蒼白遺體被卷入黑色旋渦,刹那間消失不見。
徐妄追上去,隻來得及朝遺體伸出手。
卻根本無法觸及。
“師哥!”徐妄的手指同樣被卷入旋渦。指節瞬間粉碎!血花四濺,卻連血珠都被旋渦吞噬!
徐妄眼睜睜看著秦無味的遺體湮滅,不由勃然大怒,淒厲咆哮。
“陸——執!!!”
肉紅色觸手猛然湧起!遮天蔽日如同滅世毒蛇!
徐妄怒吼著衝向陸執,前方卻猛然爆出一道青綠色的流焰!
徐妄猛一抬頭,瞳孔驟縮。
“塔……!”
隻見一座青銅色的巨塔,自高空中緩緩升起。
巨塔如同屹立不倒的盾牌,堅毅,沉靜,以衝破蒼穹之勢,緩慢而堅定地升起。
青綠色流動的焰火,溫柔地籠罩住塔身下的兩個人。
借著徐妄分神之際,陸執最後用力抱了下江耀,摸摸他的頭。
“江耀,忘了我。忘掉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
掌緣散發出柔和的青綠光芒。陸執抱著江耀,用黑色深淵的力量,為他修複身體。
“……”江耀臉上現出茫然的神情。
他在說什麽?
陸執在說什麽?
什麽叫……忘掉?
時間仿佛變得很慢很慢。血肉卻以驚人速度再生。
江耀很快從一個斷手斷腳的小嬰兒,變回完整成年人的樣子。
他仍然被陸執緊緊抱在懷裏。
在溫柔深沉的青綠色籠罩下,有什麽東西,從江耀的身體裏,一點點抽離。
江耀猛然間意識到他在做什麽,不由哭著大叫:“不要!不要!陸執!不要!”
“聽話好不好?最後一次了。”
陸執溫柔地抱緊他。
柔和光芒包裹住兩個人。
“銘記比遺忘更痛苦。”
“忘掉這裏的事情。去那邊,好好生活。”
“當個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聽話。江耀。”
“聽話。”
“……”江耀張了張嘴。那句“聽話”像是魔咒,令他無法再拒絕,無法再反抗。
他最終隻能哽咽著,哭泣著,像壞掉的錄音機一樣,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重複。
“陸執……陸執……”
因為“聽話”。
所以不再說“不要”了。
“世界很美好,你要好好活。”
陸執最後用力抱了下他,然後鬆手。
微笑地,把他送向天空。
江耀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大洞。
很怪。像是真實的世界被挖去了一塊。白色大洞裏什麽都沒有。
卻又不像黑洞那樣令人恐慌不安。
那似乎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存在。是通往新世界的坦途。
是溫暖明亮的出口。
是陸執最後的溫柔。
“去吧。我會一直陪著你。”
陸執輕輕推了他一把。
江耀如同在太空中失重。茫然地,如同新生嬰兒一般地,被推向了純白彼方。
“……?”江耀感到自己的記憶,大腦,自己整個人都被剜去一大塊。
卻已經連失去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身在哪裏,眼前的人是誰。
卻還是下意識地,緊緊抓著那個人的手。
“……?”江耀張了張嘴,想呼喚那個人的名字。
是誰呢?
那個人隻是朝他微笑著,終究沒有回應他。
隻是把他推向那個純白的彼方。
江耀低下頭,感覺自己手心暖暖的。
是一小團白光。
一小團溫暖的,明亮的,白光。
好怪哦。
江耀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失重的身體,被身後的白色大洞吸入。
溫暖的感覺從手心向著全身蔓延。
那個對他道別的男人消失了。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已經不記得那個人是誰,但江耀卻感覺到自己正在被道別。
手心的光芒,溫柔地融進他的身體。
與他融為一體。
好怪哦。
是誰呢?
這是在做什麽呢?
江耀疑惑地想著。
……
白色光芒緩緩收束。
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悄然合上。
【序列005·躍遷】。
【序列X·傳燈】。
江耀從這個世界消失。
陸執在這個世界消失。
【青銅指引之塔】,溫柔沉靜的青綠光芒曾照亮這世間一瞬。
隨即寂滅於永恒。
……
當江耀回過神來時,周圍已經有人驚叫著衝過來,脫下自己的外套把他裹住。
急切的詢問,失控的痛苦。用力到幾乎讓他喘不過氣的擁抱。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一對中年人的臉。
江耀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這裏是哪裏。
身上濕漉漉的,很不舒服。
江耀低下頭,看到自己赤身**。
如同新生的嬰兒,渾身浴血。
不疼,卻有很多很多的血。
涼涼的,凝固在他身上。
好怪哦。
這是誰的血。
江耀漸漸露出疑惑的神情。
胸口酸楚,像是有什麽東西快要破土而出。
他張了張嘴,想要呼喚什麽。
卻連該呼喚的是誰都不知道。
……是誰呢?
大腦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卻洶湧地流下淚來。
好怪哦。
江耀緩慢地眨著眼。淚如泉湧。
是誰呢。
想要呼喚的,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