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這晚,青垚回了老家。
川西壩子水網交織,湖泊密布,府河、錦江由西向東環抱成都。當璀璨華光的時尚建築在天幕中隱沒,高速公路沿途的樓房越來越矮,偶爾露出一兩塊田園,灰黑的瓦屋叢林後,地平逐漸開朗,遼闊的良田靜謐地鋪陳在平原上,鼻端傳來與都市迥然不同的氣息。下了高速,一處水渚曲折蜿蜒,地方街麵不大,三麵環水,隻有十來戶人家。這裏就是被稱為林家渡的小村,青垚小時候跟隨外公外婆生活的地方。林玉琴是當地名人,四十多年前,在鎮上改造的黎絡淵入贅林家,與林玉琴結為夫妻,生下唯一的女兒林翹音,還隨了母親姓,這在當時也是震驚鄉裏。落實政策以後,黎絡淵被安排在省農科院,但他一直與林玉琴生活在林家渡,直到現在。
青垚沒有事先打電話,車剛到村口,一群小孩便蜂擁而上,“小姨、小姨”地叫著。她把車丟在村口的操場,拿出巧克力分發,孩子們樂瘋了,簇擁著她一路走到林家宅院。大門敞開著,堂屋裏一群人正圍著外公外婆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大舅姥爺和二舅姥爺已經過世,還生活在村上的幾房親眷每逢節日都會聚集在林玉琴的房裏來。老人家喜歡熱鬧,黎絡淵是鎮上有名的文化人,大家都愛把這裏作為團聚的場所。青垚撲在老人懷裏一陣親熱,把大包小包的禮物全數分發,堂屋裏又是一陣鼎沸的歡呼。
黎絡淵歎息說:“浩娃兒好幾年都不回來過年了,曉得在北京習不習慣哦?”他提起蘇炳浩就跟提起自己的親兒子一樣。
“小杆子是個滑頭精,別擔心!他是提著兩把刷子闖的北京城,吃過誰的虧?他是不願看到我,心頭還是記掛你的,哪個月不打電話問候,今天早上不給你通過電話了嗎!”林玉琴笑嘻嘻地安慰黎絡淵。青垚從記事起就知道外婆不喜歡蘇炳浩,他從小逆反,唯獨對外公言聽計從,不過外婆自持火眼金睛,總說他那是做樣子。
“砰!砰!”
子夜的鍾聲一響,外麵頓時響起煙花爆竹的聲音。小孩兒們早就跑出門去,青垚扶著外婆走到院子裏,表舅們點燃了搭煙火的架子,璀璨的煙花便一簇簇地綻放在林家渡的上空。
青垚手機裏不停地響起賀歲紅包的提示,電話鈴聲“叮叮”地響起來。
“新年好!”沈繹心的聲音沉沉的,好像人就在耳邊,外麵劈劈啪啪的響聲也蓋不住這親切的問候。
“新年快樂,繹心!”
“明年跟我一起看煙花吧!”
……
青垚心神**漾,她踱步回到堂屋裏,電視畫麵播放著歡騰的歌舞,黎絡淵獨自坐在高椅上閉目養神,她上前給外公添了一張毯子,扶著他問:“回屋不?”
黎絡淵搖搖頭說:“我等你外婆,坐下跟外公擺會子龍門陣。”
青垚看著外公花白的頭發,心疼地說:“外公,垚垚沒在您身邊,要照顧好自己啊!”
黎絡淵笑了笑,讓青垚和他一起去到書房。
書房在花園的一角,冬天朔風吹不進去,有太陽的日子,陽光滿園,適合深居、頤養、靜讀,黎絡淵把一生的智慧都留在了這間書房裏。他從書架上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青垚說:“原打算留給浩娃兒,男人闖社會用。可惜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歡外公的東西。夏天時電視台記者找到我采訪,我想到這東西給你保管比較恰當。”
青垚翻開細看,鬆軟的宣紙上是細致緊密的蠅頭小楷,每一筆都一絲不苟,細膩而不纖弱,嚴謹卻不呆板,字裏行間透出的沉靜讓人歎為觀止。這本字帖記錄了黎絡淵為人、識人、待人處世的心得,最後幾頁還有謄抄的古卷筆記。青垚明白這是那輩知識分子最真實的心聲,是外公留下的無價之寶。她小心地放在胸前說:“外公,青垚會像珍愛自己的生命一樣保管,一定認真閱讀。”黎絡淵點點頭沒說什麽,卻轉移話題問:“你媽媽電話裏說你有了喜歡的男娃娃,願意跟外公講講嗎?”青垚的臉一陣發熱,心裏湧起莫名地憂傷,她從毛衣領子裏翻出那塊碧玉彌勒佛,心想該從哪裏說起呢……
黎絡淵一直微闔著雙眸聽青垚講述緣起,當“眉山沈墨瑾”的名字出口,他忽然睜開眼睛,微光一閃而逝。青垚何等敏感,問:“外公認識沈墨瑾老先生?”
黎絡淵從她手裏拿過那塊玉佛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淡淡說道:“外公入贅林家,早就忘了自己的來處。”青垚依偎在他膝下,聽他繼續說道,“沈家向來順應大勢,外公迂腐,不宜跟他們走得太近。”
“順應大勢不對嗎?”青垚好奇,“外公與沈家有糾葛?”
“我們布衣百姓,不該去結交人家。”
黎絡淵這話讓青垚詫異,她想,外公並不是那種門第觀念很強的人,定然是發生過什麽才如此心存芥蒂,“他們家是龍潭虎穴,還是青垚不配跟他們結交?”
黎絡淵眯縫著眼睛看了青垚很久,說:“你媽媽知道的話,也未必同意。”
青垚問:“為什麽?”
黎絡淵說:“我不該揣測他們圖什麽,可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道理,懂嗎?”
青垚說:“我有什麽可圖的,除了長得漂亮,圖我聰明能幹?”
黎絡淵笑著敲了敲她的頭:“哪有這麽誇自己的!”
青垚能想到的“危牆”,無非是對當年的事故真相的企圖,但外公不可能先知先覺,她還沒來得及講到這裏。話沒說完,林玉琴被各位表姐攙扶著回到堂屋,歡快的氣氛打破了兩人的談話。黎絡淵站起來將玉佛還給青垚,和林玉琴雙雙回房休息去了。
青垚躺在**睡不著,記憶中,外公很少這麽武斷,她想起母親在電話裏說的話,“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等我回國好嗎?”她覺得自己等不及了,真希望母親立刻就能回國。
元日大清早,晚輩們紛紛來到堂屋給外公外婆拜年,然後由林玉琴帶領著下鄉去墳園祭先人。路上青垚拽著外婆的手,求她講講外公的來曆。
林玉琴心滿意足地“咯咯”直笑:“你外公是天上落下來,讓我撿到嘍!”這話聽著別扭,青垚嘟囔著說:“不會是骨骼清奇,非俗流吧?”林玉琴心情不錯,憨態可掬的笑容,仿佛回到四十多年以前,見黎絡淵還在前方等著,趕緊快走了幾步,上前抓住他的手。在青垚的記憶裏,外公外婆總是形影不離,如同秤杆搭配著秤砣,反倒是自己的父母,好像從來沒人教過他們該怎麽生活。
在墳園上香,青垚接到蔚子電話,她說陳揚也回了成都,約著一起見個麵,“明天我倆到林家渡給外公外婆拜年,就這麽愉快地決定啦!”青垚笑著答應,三個人從小到大,無論多忙,農曆年的時候都會見上一麵。林玉琴聽說是蔚子和陳揚,立刻張羅著準備大餐。
初二這天,天剛蒙蒙亮。青垚坐在床邊,撫摩著脖子上的玉佛出神,心裏煩亂不堪,想著該如何找個機會將它還回去,沈繹心的電話恰好就來了。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平靜地說:“我到門口了。”
像石灰丟進水裏,青垚全身的血液“噗噗噗”地沸騰起來。
“來接我。”
話音剛落,她已經邁著大步衝出門外。
果然是沈繹心!大門口,他正抄著手站在越野車旁,笑盈盈地看著她。不過三個月,竟像捱過了半輩子,現在,所有快樂的、不快樂的統統被過濾,隻剩那顆心,在胸膛“怦怦怦”地跳個不停。青垚的眼睛瞬間模糊,“怎麽找到這裏的?”
沈繹心回答:“外婆在林家渡的名氣太大了,好多人自告奮勇帶我過來。”青垚“噗”的一笑,快活地拉著沈繹心的手走進院子裏。
微明的天際間,晨暉透過雲層,像電筒光照耀著整個林家渡。
黎絡淵坐在院子裏的紫薇樹下,林玉琴拉了根椅子讓沈繹心坐。陽光透過樹丫,灑在院子裏格外宜人。沈繹心謝過,恭敬地送上一盒錦緞和一幅字帖,慢慢退回椅子前。他原本就話少,跟黎洛淵坐在一起顯得更拘謹了,這跟青垚看到他在沈墨瑾身邊舒展的姿態全然不同。沈墨瑾的性格裏有些不自覺的小狡黠,黎絡淵就格外端直而誠懇。
青垚手拿茶勺,往壺裏撮了些茶葉,準備就著開水衝泡下去,她的眼光在黎絡淵的臉上遊離,想到昨天外公說的話,不知道他今天會不會為難沈繹心。
果然黎絡淵對沈繹心奉上來到錦盒和字帖視而不見,他的臉上麵無表情,姿態更是拒人千裏。
沈繹心看著青垚,微笑著說:“駿眉單芽為金,隻衝泡六次。你這樣泡,真是暴殄天物。”青垚心想他這時候還埋汰外公的好茶,真是不知死活!嘴裏卻說:“喝口茶嘛,要那麽多講究!”黎絡淵卻接過話說:“這是武夷山剛推出的新品,茶友送的,青垚哪曉得貴賤。”
青垚“哦”了一聲,將茶勺遞給沈繹心說:“你試試?”
沈繹心義不容辭地站起身,翻開茶桌上的小蓋碗,快速地溫杯洗茶。他修長的手指扶著薄胎茶杯,像表演一樣沿著蓋碗衝高注水,睫毛在光線中撲閃,當茶湯裹挾著茶葉翻卷時,極具**力的熏香撲鼻而來。他把茶杯放在杯托上,遞到黎絡淵的麵前說:“外公嚐嚐繹心的手藝!”黎絡淵的目光停留在沈繹心的臉上,淩厲的眼神不知不覺鬆懈下來,他慢騰騰地“嗯”了一聲,伸出手接住。
青垚暗裏吐了一口氣,正想說什麽,隻聽著林玉琴在院門口高聲地招呼:“陳揚和蔚子來了!”
話音剛落,隻見院門口出現了兩個俊朗、靚麗的身影,肩並肩地走進來。
青垚注意到陳揚穿著嶄新漂亮的藏青色風衣,深灰的高領毛衣把他的臉映襯得格外白淨。蔚子今天很保守,黑色羊絨大衣裏麵是同樣的高領毛衣,一條大紅色的長圍巾從前掛到脖子,然後在肩膀自然散開,簡單時尚非常符合她的品位。兩個人看起來仿佛一對璧人,青垚有些恍惚,驀地莞爾一笑說:“喲!我們的大醫生和畫家來了!”
陳揚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青垚的身後,他見過沈繹心,就在青垚剛到北京的那天。蔚子遠遠笑著說:“你就埋汰我吧,哪兒來的畫家!”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紫薇樹下,異口同聲地給老人拜年,“外公、外婆新年好!”
黎絡淵很高興,讓陳揚坐到身邊來,又指著沈繹心身邊的空位說:“蔚子你坐那兒,喝口茶!”青垚對沈繹心說:“給你介紹,這是藍蔚,蔚子!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這位陳揚,協和的名醫。陳揚、蔚子,這就是我給你們說過的沈繹心,我同事!”
沈繹心站起來,首先跟蔚子握了握手說:“你好,青垚常跟我談起你們,說你們是從小一個院裏長大的發小。”說著又朝陳揚伸出手去,“你好,陳揚!”其實沈繹心隻開車送青垚的那次知道了蔚子的名字,他們兩個人更沒有談起過陳揚。但他這樣的姿態卻反客為主、四兩撥千斤地掌控了局麵。
蔚子爽朗地笑起來,看著沈繹心直樂,陳揚卻悶悶的,他說:“我不是醫生,年前跟院裏打了申請準備跳槽。”
大家對這個消息大感意外,林玉琴端著一大盤橘子上來,陳揚的話音剛落,她便“哎喲”一聲責備說:“別個拚了命地拱進北京城,到大醫院,陳揚你咋說走就走呢!”
蔚子說:“外婆,陳揚不是任性,這叫學霸的優越性!”
黎絡淵問陳揚:“想好去處了嗎?”
陳揚恭敬地回答說:“想好了。中科院跟修遠集團有項目合作,我報了名,年後會到日本進修。”青垚一愣,不禁望了沈繹心一眼。隻見沈繹心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始終沒有出聲,倒是林玉琴問:“修遠集團?陳揚也要跟青垚、繹心同一家公司?”陳揚回答說:“不是的,外婆。中科院與修遠集團合作研究麝香的生物提取技術,由於麝香十分名貴,采用不同的提取方法和溶劑提取技術,結果差別很大,常規的性狀鑒別和麝香酮的定量分析不能對質量進行嚴格把控。我是學藥理的,這個機會很難得,可以提升自己的專業水平。”青垚感歎說:“陳揚,你這繡口一吐就是半個愛德華•詹納啊!說吧,讓我們怎麽膜拜你?”陳揚被她揶揄慣了,他笑了笑沒當回事,轉頭對沈繹心說:“你也在修遠公司,說不定還有機會見麵合作。”沈繹心誠懇說道:“‘麝予仙’的瓶頸就在人工麝香的提取技術和田七皂苷的品種配比。你的決定無比正確,往後公司會致力研發團隊的建設,要用科學的方法從病理、藥理上做科學的證明。很高興認識你!”
陳揚疑惑地點著頭,大概沒想到沈繹心如此高屋建瓴,蔚子嗤之以鼻,仰著頭“謔、謔”了兩聲。
場麵冷淡下來,林玉琴緊著招呼說:“來,蔚子、陳揚嚐個橘子!”
正說著,院門進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是舅姥爺家的英表姐。中午的聚餐安排在她家的大院壩,詢問著需要準備哪些材料。林玉琴問青垚:“你朋友對菜品有什麽要求沒,跟我過去看看?”蔚子和陳揚都是熟客,林玉琴所問的自然不是他們倆,沈繹心站起來回答說:“都行,我沒特別要求。”青垚說:“那好,就按往年的安排。”林玉琴說:“那也得去看看。”說著便拉著青垚跟自己走,蔚子說:“英表姐做的水煮魚和鹽水鴨最好吃了,我也跟去瞧瞧。”陳揚說:“走!一道去。”蔚子笑著說:“得了吧,當年你就著一道紅燒肉搶了英國廚子的風頭,今天還要搶英表姐的風頭啊?”
青垚踟躕著不肯走,黎絡淵對沈繹心說:“讓他們去,你跟我到書房裏坐一坐。”青垚擔心外公跟沈繹心說些不該說的話,想找個借口留下來,林玉琴卻拽著她的手說:“走吧,外公又不會吃了他的。”青垚頓覺尷尬,沈繹心倒是爽快地答應說:“好!”說完,便跟著黎絡淵朝書房走去。
青垚隻得站起來,跟著去英表姐的家。
寬敞的院壩裏張燈結彩,正中擺放著五張大圓桌,旁邊的長條案上滿當當地全是水果和糕點零食。院牆下掛著整整齊齊的臘肉香腸,三層蒸籠冒著熱氣,旁邊焐著一堆炭火,巨大的燒烤架上,綁著整條的羊排、野雞和山兔。家裏的女眷圍著圍裙在院落中穿梭忙碌,小孩子在院門外燃放鞭炮撒野瘋鬧,男人們則聚集在堂屋中玩牌聊天。
陳揚和蔚子一進院門,就被大人小孩簇擁著領到堂屋中去。他們理所當然是全家人注目的焦點,幾個年輕的表妹見到陳揚,燕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陳揚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感覺,興高采烈地應承著說笑,聲音格外響亮。
青垚沒注意堂屋裏的歡笑聲,她在廚房裏做臨場指導,安排英表姐剖魚。要在背部開刀才能讓肉厚的地方跟其他部位的火候同步,做沈繹心愛吃的湯調鯽魚,魚身下要墊上筷子和蔥才能通氣去味。英表姐哭笑不得,她擰著青垚的鼻子說:“這地麵上,哪家不是這麽做魚的,還用特意交代又交代?”青垚扮了個鬼臉,亟不可待地來到堂屋裏,她跟各位招呼說,“慢慢聊,我出去一趟。”
青垚前腳剛走,屋的氣氛就變了,陳揚雖然麵不改色,依舊孜孜不倦地回答著旁人的問話,卻顯得隨口敷衍起來,沒人發覺他越來越懈怠,說話的口吻也不那麽俏皮了。隻有蔚子,那雙深邃的眼眸看著陳揚,顯得憂傷而依戀,然後她解開長圍巾拿在手裏說:“出去坐吧,外麵敞亮些!”
“嗯!”陳揚站起來響應,屋裏的人磨磨蹭蹭不想去吹冷風。
這時,陳揚已經率先走出堂屋,來到院壩的絨椅上坐下來,默默地從條案上挑了個橘子拿在手裏。
“給我剝一個。”蔚子倚在條案邊沿,笑嘻嘻地望著他。
陳揚蜷縮著身體,看了眼蔚子,把手裏的橘子放了回去。他很認真地挑了一個又一個,許久才滿意地拿起一個剝起來。
“為什麽挑帶疤的、長得醜的橘子?”蔚子問。
“這樣的好吃,甜。”陳揚專注地剝皮,蜜汁般的清香味隨著橘皮的撕裂散發在空氣中。英表姐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順手拿起一個在手裏掂了掂,不解地問:“為什麽長得越醜的越好吃?”陳揚眼皮也沒抬,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它知道自己難看,所以長的時候就很認真,不然會被其他橘子瞧不起!”
“哈哈!”英表姐前俯後仰大笑起來,“陳揚,你跟我們青垚,逗人的本事長了!”
蔚子盯著他,臉上也還掛著笑,一顆碩大的淚珠卻遂不及防地掉到地上。
英表姐大大咧咧地沒注意,回頭見青垚獨自一人從外回來,大聲問道:“你去哪兒了?他們等你呢。”
蔚子抹了抹眼角,扯著陳揚的衣角說:“走,去爬樓。”
陳揚沒動。
“外邊天氣可好了,走吧!”青垚來到陳揚身邊,不由分說把他拉起來。
他們自小就在村裏的巷子鑽,林家渡不大,村口卻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四層小樓,這一帶水廣澤淺,登樓遠眺,極目之外一馬平川。往年,永遠是陳揚跟青垚鬥嘴,蔚子笑嘻嘻地從中調和,今天氣氛全變了。登上小樓後,大家靠著欄杆,默默地望著天邊,碧空的盡頭橫抹著一片山影,陳揚和青垚各揣心事,蔚子話也不多,仿佛一夜之間就都長大了。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蔚子念出這段小令的時候,大紅色的圍巾和烏黑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如同一位出世的美人。青垚歪著頭笑:“明明是正午,暖陽當空,哪來的斜暉?”蔚子挑著眉眼說:“過盡千帆碰到了沈繹心,自然是暖陽當空咯!”
青垚嗔怪:“說得像我閱人無數似的。”
許久沒說話的陳揚抬起頭來,他直視著青垚問:“你早就認識沈繹心,要找線索什麽都是借口,你是為了他才進修遠公司的吧?他今天跟我說的話很奇怪,他究竟是誰?”
青垚愣了愣,心裏感歎陳揚的聰明和機警!她確實早就認識沈繹心,也的確是為了要認識他才進到修遠公司,可是其中的陰差陽錯又該怎麽解釋呢?
蔚子見青垚遲遲不開口,攏了攏大衣問道:“我也覺得奇怪來著,他說話的口氣好大,他也姓沈,莫非‘麝予仙’是他們家的?青垚?”
“別瞎扯了!”青垚看著陳揚,鬼使神差地掩飾起來。但她忽然意識到,外公想必早就明白,所以告誡她不要去結交,各自舔著傷痛生活,互不打擾才是對彼此最好的愛護吧。那股熟悉的撕扯好像重新回到身上,讓人難以承受。
陳揚看到她嘴唇發白,有些於心不忍,製止蔚子,“瞎猜什麽?”說著拍了拍青垚的肩膀,“我年後就離職了,還有很多事沒有處理,所以過來見個麵就要回北京了。我怕怕外公外婆埋怨,不敢跟他們道別,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青垚沒想到陳揚會走,責備說:“這怎麽行,你以為跟我說就不落埋怨!外婆昨天就張羅著專門做你愛吃的,要走自己跟她說!”
陳揚的臉上擠出一絲笑紋,小眼睛裏透著一層霧靄,他說:“機票早訂了,春節也不好改簽,幫我謝謝老人家吧!”
青垚最終沒能留住陳揚,她和蔚子將陳揚送上車,兩個人沿著狹窄的小巷踱步走回英表姐家。
蔚子說:“我還建議你拿下他呢,真行啊……看不出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青垚解釋說,“我跟沈繹心有很多問題,能不能走到一起很難說。陳揚是個死腦筋,你勸勸他。”
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在蔚子的臉上掠過,仿佛是為難,“勸陳揚……勸他什麽呢,再等等,等你跟沈繹心斷了?”
青垚抬起頭來,“開什麽玩笑?你還不懂我!我是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讓他明白,就算我跟沈繹心走不下去,也不會跟他一起。”
蔚子低頭避開她的目光,說:“我不明白,沈繹心今天都見家長了,你卻說還有很多問題。我怎麽勸?你都說他是死腦筋!”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走到英表姐的宅院門口。一縷青煙在高高的院牆上彌漫,鼻子裏聞到烤肉的香味,青垚笑起來,仿佛已經看見肉汁滴進炭火中,發出吱吱的響聲。
遠遠地,隻見黎絡淵和沈繹心徜徉著從對麵走來。陽光照射在臉上,煥發著別樣的光彩,黎絡淵比畫著手勢一直在說著什麽,沈繹心雙手插在衣兜裏不緊不慢地跟隨在側,偶爾點頭接上兩句。
“外公!”青垚和蔚子緊走兩步上前。
沈繹心抬起頭來,眼睛撞在青垚紅撲撲的臉上,白皙的皮膚襯著烏炯炯的大眼睛,格外清亮。黎絡淵問:“小陳呢?”
蔚子回答說:“陳揚臨時有事回北京了,沒來得及跟外公道別,讓我們向老人家賠罪呢!”
黎絡淵“嗯”了聲沒往下說,背著手踏進院子。
沈繹心站住,對蔚子說:“你們專程過來,怎麽能不等吃飯就走呢。”說著,若有所思地看了青垚一眼,蔚子急著維護陳揚,揚著頭說:“我跟陳揚打小在林家渡進進出出,外公外婆不會怪罪的。”說完還特意朝青垚努努嘴,“是吧?”
青垚的眼睛變得不那麽光彩照人了,她心不在焉地“嗯”了聲,對沈繹心說:“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