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立亭出身高門,又是嫡出,身領校尉之職卻整日守在英國公府。他家的大兄對此是頗有意見,總催著想叫他去換了差事,好在仕途上多幫襯些家裏。
另一邊,他成婚已近三年,膝下還是無所出。家裏催著他生子,又想著法勸他納妾,時常會鬧得不愉快。
“這次是葉婉蓉。除夕晚上阿娘留她守了歲,隔天她就說要抬她身邊的丫頭做姨娘。我說了不用,她便在家鬧脾氣,在房裏吵著要死要活的。”溫立亭說話間眉頭皺了起來,手裏的小錘也被敲得出了好大的響,顯然是心緒不佳,“家裏實在待不住,不如回來。”
看來他是氣的狠了,竟然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
“誒,手上留些勁,莫要敲壞了我的墩子。”謝珽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許他再這麽用力地錘著墩子上的鐵盤,口中說道,“你們倒是各個都愛在我府上躲清淨,也不管我這些個物什的死活。別拿那些石塊出氣了,來,我給你煮茶喝。”
說著話,她把人從一樓的東間叫到了樓上的內室。
墨書在那裏擺了軟塌和方幾,還留了人在那看爐子煮水,是供她累了歇息的。揮手叫小丫頭退到了樓下,謝珽自己淨了手,提了熱水洗起了茶具。
溫立亭的家事啊,沒什麽解法。
她現在肯定是不願放溫立亭走的。而溫立亭大多時間都跟在自己身邊,不常回家。要是回家呢又總鬧得不甚開心,於是就更不愛回家了。
他們夫妻關係這般,能有什麽子嗣的事?
不過對這件事,謝珽隻是故意不提罷了。
不願意碰葉婉蓉是溫立亭的事,她從沒這樣要求過他。
“她也不容易。當年說親的時候你也不見對人家不滿意,現如今嫁進你家這麽多年,你不大回去,她又一直無所出的。她的日子過得必然是不容易的。”謝珽一邊把茶具一個個從滾水裏燙過,一邊說道,“嫁做人婦,求得不外乎就是夫妻恩愛,母慈子孝這兩件事。如今她一樣都沒有,在你家那樣的深宅裏,熬得想必辛苦。”
“我不同意納妾如何不是為了她?你說她不容易,我成婚後又何曾待她不好過?”溫立亭掀袍而坐,看著謝珽難得親手煮茶的動作,行雲流水般,悶氣似也流動了起來,歎了口氣無奈道。
他也知道葉婉蓉所求,隻是事事難兩全。
他的心裏都是謝珽。每每見到葉婉蓉哭,他就會想到謝珽的紅眼睛。
如果……他是不是就能和謝珽成為堂堂正正的夫妻……名正言順地保護她……
謝珽聽了這話,心裏冷笑。
是不曾待她不好,也不曾給她妻子般的愛護。說到底,不過是葉婉蓉的所求非他所給而已。
可是呢,人總是想要的太多,不願舍的也太多。最後受傷的總是這些想不明白的可憐女子。
強求啊,傷的總歸是勢弱的那個。
謝珽默默取了茶,沸水滾滾而下,激得蜷縮著的茶葉在茶盅裏隨水流漩起,不受自控。
“回頭我叫墨書去剪幾支金絲梅,晚些時候你差人送回去。明日宴席你家不也來人嗎,別叫她出門抬不起頭。等下次休沐回去,你也別再這樣離家躲清淨了,好歹歇在府裏。”
謝珽倒了洗茶的沸水,緩緩地給茶盅加著新水,讓水流緩緩從內壁流下,一點點地托起被泡開的茶葉。
清茶的香氣隨著她的動作散逸開來,滿室茶香。
好在哄姑娘家開心的事情,謝珽是信手拈來。
葉婉蓉不知是她在背後攪她的家事,但她自己知道是她為了一己之私害的葉婉蓉在溫家熬日子。
她放不開溫立亭,但也沒有想害葉婉蓉的壞心。這種小物好歹能讓她日子過得不那麽絕望。
兩人沉默了半晌,謝珽突然問道:“立亭,你這般日子過得舒心嗎?”
沒等他回答,她又歎了口氣,放下了端起的茶杯,輕聲說道:“你與她要個孩子吧。我又不曾為你守身如玉,你又何苦如此呢?”
她終究還是不忍心,對溫立亭,對葉婉蓉。
“你也這麽說?”溫立亭捏緊了茶杯,語氣悲憤道。
“我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以後陪你過日子的是終歸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不該得個孤獨終老的餘生。”謝珽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難得得這般真摯。
隻是她的語氣像極了暮年老朽在交代後事一樣,全然不像是個未及冠的少年郎。
謝珽的身子……溫立亭沉默了,隨後而來的是一股悲涼,心疼,無力和再難抑製的憤怒。
確實,謝珽的身子遠不如眾人以為的那樣好,甚至比體弱多病還要再差些。
英國公府的世子身體不好是裝的,這樣想的人很多。但謝珽的身子是真的不好,隻是她瞞得太好了。
英國公府裏實際偷偷養著一個不出門看診的大夫,因為謝珽常常會要施針用藥。
府內後院的花房裏全都埋著藥渣,隻有謝珽公開閉府養病時才會有藥渣倒到外頭去,但也是被挑揀過的剩藥,免得有心人探得她的真實病情。
本來靜養能好轉的病又因她總是出門飲酒赴宴,去聽戲聽曲的,又縱情聲色,思慮過重,一年重如一年。
溫立亭噤聲看著麵前安靜地在添茶的人,心裏清楚,她現在是連跑跳縱馬都禁不住的弱身子,不過是看著好的假模子罷了。
他替謝珽瞞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她真實的病情。
謝珽一般也不會與旁人提及自己的身子如何。
她平日常騙人,騙他們自己生病了,騙他們自己沒生病,騙他們自己要養病,騙他們自己無事,騙著騙著她也時常忘記自己是羸弱的身子,忘記自己早就是殘軀一副,苟活而已。
隻是弟弟回家的這些日子,她看著年輕力壯,身姿矯健的阿莧,會突然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籌謀。她前所未有地想多活些時日,再為弟弟,為父母,為謝氏多撐些日子。她經營地再久些,也許交到弟弟手裏的謝氏就不會如五年前那般破敗。
將心比心,她覺得自己許也不該對真心待自己的溫立亭這般殘忍。
他畢竟幫了自己許多。
“廷玉,我隻是做了我想做的,也自知後果。”溫立亭握住了謝珽冰涼的手。
她的指尖因熱茶而微微發熱,但手背依舊是涼涼地,溫立亭握住的時候掌心就是一陣寒冷,冰得他隻想替她溫著,護著。
“阿姐,我來同你一道用午膳。”樓下傳來踏梯的腳步聲,是謝飛白忙完了手頭的事來見雨閣找謝珽用膳了。
兩人鬆開了手,但方才的氣氛卻沒這麽快就被遮掩。
謝飛白提著長擺登上二樓後,見到在煮茶的二人,敏銳地覺得這裏方才似是聊了什麽,氛圍有些奇怪。
“溫兄也在。”謝飛白一揖,看清與阿姐對坐的人是誰後麵上多了幾分意外。
溫立亭有神策軍的官職在身。
趕上正月裏京都的熱鬧非常,京兆府的府兵和金吾衛不是輪休或有要務,就是在街上巡查守崗的。因為正月裏貴人們進出宮門頻繁,南衙十六衛和北衙六軍這些皇宮禁軍也會在京都要道輪番執仗。
所以他倒是沒想到正月裏能阿姐的見雨閣碰見了溫立亭。
“姐姐,你們方才在聊什麽?”他坐在了謝珽的身側,自然地試探道。
“立亭來與我說明天英國公府宴請之事。”謝珽給謝飛白也斟了杯茶,麵色平常地回答道,“你那可是忙好了?”
“宴請要用的物什都取出來清點好了,明日一早找趙管家會領人都置好。廚房的幫手也都入府安頓好了。我來之前樓外樓的掌廚已經開始備菜了。聽墨書說阿姐還沒用午膳,我便先來尋阿姐了。”謝飛白回答道。
他十一歲就跟著小舅衛冼去了南閔軍中曆練,十三歲上陣殺敵。十四歲任小旗時,率十二人強突破圍,為困軍報信求援,終扭敗為勝大挫金軍。隨後跟隨小舅接連清洗邊境遊散金軍,最終金軍退兵,換俘求和。
但來了京都後,他習慣的那些軍中規矩顯然並不合適,幼時家裏學的也不全然能派上用場。
如阿姐說得那樣,他和明心常年呆在軍中,不精通持家之道,也不通曉尋常家務。這次舉辦家宴正好能讓他知曉些如何操辦這些俗事,也能教他體會一兩分持家不易。
他深知這是阿姐在教他,是為他好,是以跟在趙管家和墨書墨棋身後認真地學了不少。
“阿莧這幾日也辛苦了。”謝珽輕拍了拍阿弟的後背,又轉頭對溫立亭說道:“阿莧在京都認識的人不多,明日還請立亭多照看一下他。”
這事謝珽是當麵問的,溫立亭也不好多說,隻應了下來。
而謝飛白隻當這是方才他們商量過的,隻當方才進門時的氛圍是因他突然打斷了二人交談所致,不再多想。
溫立亭被謝珽留下用了飯。
在外人麵前他一向話不多,席間不大主動開口說些什麽,隻是目光時常停留在謝珽那張笑意盈盈的臉龐,親昵地不見一點方才二人私下說話時的遲遲暮色。
可見謝飛白於她,還隻是英國公府胞弟而已。他在心裏評斷著,並未說出口。
“溫某不打擾二位了,多謝世子殿下留膳。”
飯後喝了一盞茶後,溫立亭就起身告辭了。
以往他在家裏吵了架躲出府時,能在謝珽這個見雨閣連呆好幾日,替她錘石磨粉,或是喝茶賞畫,總之能待到他心情舒暢。
如今謝珽府中有了弟弟,他亦不能同以前躲在她身邊了。
新年,終究不同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