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之畔,一襲布衣的男子孤獨站在海崖上。風肆意的吹,一個又一個浪頭打在崖石上,飛濺起的水花沾濕了他的衣角。

九年前,他從這裏出發,在這裏與她相遇。九年後,他獨自歸來。

海潮無窮盡,一波又一波。

何易的心情漸漸平靜,靜得可怕。他就像一個看盡人世滄桑的老叟,身上再也沒有九年前朝氣蓬勃的模樣。因為,心已經枯萎。

風越刮越大,吹來了一世界的烏雲。一聲春雷炸響,雨點淅瀝瀝灑下。

天地一片昏沉,灰茫茫的雨霧籠罩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他任由雨水衝刷,黑發貼著曆經滄桑的臉,布衣黏在消瘦的身上。風雨交加,浪濤來勢漸大,偶爾乍起一多白花,將他淹沒,再將他釋放。他不躲不閃,一動不動承受著天地對他的洗禮。

是否有人曾說過,成長,總是伴隨著刻骨銘心的痛?是否有人曾說過,從少到老,那一條條皺紋不是時間的流轉,而是內心傷痕累累後結成的疤?

人活在世上,是不是就注定了要經受一次次別離,一場場生死,才能在時光洗禮下緩緩蛻變,成為一個個,看破紅塵的遲暮老者?

年輕,必然蒼老;生者,注定死去。

人活著,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他仰起頭,視線穿過雨幕,看著蒙蒙的天空盡頭,身體忽然淩空飛起。

我想看看,雨的盡頭是什麽。

消瘦的身影,猶如一隻渺小的蜉蝣,朝著無邊無際的烏雲飛去。他迎著雨點,不停爬高,轉眼間便到了雲下。

天上冷冷的,濃鬱的水汽凝結成一滴滴細小的水珠,不要命的往下墜落。他穿進烏雲,繼續攀升。忽然一道亮光閃現,雷蛇劈啪一聲打在了他身上。何易視若無睹,繼續往上飛。

烏雲內部的溫度偏高,但對他來說不算什麽。眼前越來越亮,他一發力,終於穿過了雲層,登臨高天。

然而,除了藍天,什麽也沒有。沒有他想要的彩虹,也沒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俯身看,腳下無邊無際的那一片,是熱騰騰、灰蒙蒙的水汽,它們就像深淵裏蒸騰的毒霧,彌漫著腳下的世界,蒸煮著凡塵中的一個個生靈。

原來,無論在地上,還是在天上,絕望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凡人,還是修仙者,失去了摯愛,都一樣無能為力。

他感覺自己好像失去了渾身力氣,從雲霄之上跌落。跌進毒霧的深淵,跌進無情的雨幕。

勁風呼嘯,兩道細小的雷電打在身上,雨水將他剛剛蒸幹的身子再度沾濕。

轟的一聲,他摔在海崖上,砸碎了被海水侵蝕無數年的崖石,隨著碎石滾進大海的懷抱。

海水擁抱了他。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躺在近岸的水底,一動不動。小魚從他上空遊過,蝦蟹在他身上攀爬,水藻和他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就像闊別了五百年的戀人一樣,難舍難分。而他就像一具屍體,或者一塊石頭,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

春雨,像情人的思念,溫柔而綿長。

這場雨下了很久很久,等到陽光穿透薄薄的海水照在他的眼睛裏時,他已經被海藻裹住了半個身子。

他輕輕掙開,似乎不忍傷害那無辜的海藻。身體浮起,他還能感受到它們不舍的挽留。

天空一片晴朗,暖暖的春日用自己的光輝為世間帶來光明。他辨別了一下方向,往東麵飛去。

洞玄期的修為,讓他可以不借助任何道具自由翱翔在天空中。這曾是他向往的本領,但現在已經那麽平凡,再也無法讓他心潮澎湃。

餘瀾鎮,還在那裏,不曾變過。

何易走在繁華的大街上。萬物複蘇的春天,百姓們似乎也充滿了活力和熱情,唯有他死氣沉沉,麵無表情。

酒樓還在那裏,酒旗似乎已換過。

他走了進去,順著樓梯上了二樓,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客人和小二被他冰冷的氣息所懾,酒樓裏一時之間靜得落針可聞。但他並沒有察覺到這些,因為他的目光正落在左手那位置上。

彼時,她一腳踩著長凳,寶劍杵在桌上,掀著眉毛哼道:看什麽看,沒見過男人啊!

記憶,彷如昨日,眼前也似還有伊人的身影。但當他伸手去觸摸時,卻隻抓到了一把空氣。

手一翻,玄鐵劍落在掌心。熟悉的劍身散發著淡淡的紅光,仿佛盤君秘篆剛剛鐫刻上去,她正握著它,得意的揚起精致下巴,說:我,雲綽。以築基中期的修為,煉製出了一把上品法器。

想起那時的情景,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但是微笑僅僅存在了一瞬,便換成了苦笑。

心慌不敢上前的小二把事情報給了老掌櫃。老掌櫃爬上樓,一見到他,立時換了副驚喜而又感恩戴德的表情。

“上仙,上仙,沒想到時隔九年,小老兒居然還能再見到您呀。”他驚喜的跑到桌前,就要好生致謝,可一看到何易的神情,又覺得不對,遂問了句:“上仙,您似乎有心事?”

老掌櫃的模樣,跟九年前未服用丹藥之前幾乎一樣,倒是他後麵的小二已經換了別人。

“沒有。”何易僵著聲音回答。

老掌櫃多少看明白了一點,卻也不敢多問,而是興奮的說起了自己的話題。

“上仙,您真是我徐家的大恩人啊!要不是當年您給的那顆仙丹,我徐家至今都是無後啊。”老掌櫃感慨著,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他接道:“多虧了您的賞賜,小老兒才能煥發活力,這才有了犬子。阿祝,快去把小九叫來!”

小二高聲答應,匆匆跑下了樓。

何易點點頭,表示明白。

當年他們付不起飯前,不得已的情況下給了顆活血丹,沒想到卻為老掌櫃治好了隱疾,讓他得以重獲育兒的能力。無心之舉卻成了樁好事,他本該高興,但此時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上仙,您這些年去了哪裏呀?”小兒未來,老掌櫃無話找話。

“北海。”他回了句。

“啊,北海!”老頭兒吃了一驚,說道:“聽說北海到處都是妖魔鬼怪呀!當年您走後不久,我們就看到夜裏忽然天空大亮,剛開始還以為是星星掉進北海了!後來有位老仙長路過,說那是

妖怪和仙人鬥法,才讓傳言消弭掉。”

原來他們也看見收伏龍鯨的老人了。好在龍鯨飛向天上是越來越小,而且又距離數千裏,否則他們若是看到了,指不定要嚇成什麽樣呢。他現在雖是洞玄苦修,但自問如若再次對上龍鯨,依然隻有亡命逃竄的份。

他點點頭,表示聽進去了。而心裏頭,卻在回味著龍鯨過後,他帶著雲綽在海裏漂泊半日的艱辛記憶。

老掌櫃又扯了許多話題,他隻是淡淡回著,絲毫提不起熱情。

過了一會兒,樓下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一個七八歲的垂髫小娃興衝衝跑了過來,直撲在何易身邊。

“噢噢,神仙哥哥,我終於見到神仙了!”小男孩興奮的高喊著。

“臭小子,不得對上仙無禮!”何易一直表情冷淡,老掌櫃擔心他生氣,趕緊揪過兒子,在它屁股上打了兩下。

“不礙事。”何易淡淡說道,語氣柔和了一點點。

這個叫做小九的孩子雙眼十分明亮,看上去聰明伶俐,而且又好動活潑,將來指不定是個小搗蛋鬼。它若是生做女孩兒,加以引導,多讀寫詩書禮樂,將來未必不能像雲綽那般聰慧。

“他叫什麽名字?”何易問道。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問話。老掌櫃受寵若驚,激動道:“這崽子小名小九,取的是酒樓的意思,大名還沒有取。上仙您若是肯賜個字,那就是我徐家祖上積德,榮耀萬分呐!”

何易看了看小九亮晶晶的雙眼,那期冀的目光讓他心頭劃過一抹異樣。

點了點頭,在伸出食指,在木桌上刻下一個字。

“卓”

刻下此字,他的身影忽然一晃,消失在了長凳上。老掌櫃追到窗口,天上地下找了一圈,卻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跡。

“徐卓,徐卓……”老頭兒喃喃念了兩遍,歡喜之色慢慢浮現。

…………

大草原,一望無際。

在這春暖花開的仲春之末,草原上雖然沒有各色美豔的花朵,但無垠的嫩綠也一樣美得如詩如畫。

何易離地三尺,低空飛掠。

腳下的景象似乎一成不變,但每一秒又都不盡相同。

一樣是小草,此處有億萬株,身為一個人,我們難以分清此草與彼草的區別。而若是身為一株小草,大概就知道你我之間的不同了吧。

可惜,他不是草,他不知道這數不盡的嫩綠未來會是什麽樣子。也許它們之中會有一株幸運的,可以得點靈慧,修成草精;也許不久後風火燎原,將它們燒得幹幹淨淨。

不過不要緊,詩人吟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佳句,這脆弱的生命,具備著頑強的品質。隻要有一條根,它們就永不滅絕。

就是不知道,滅亡後重生的小草,還是不是之前那些草。

五百年後的那個人,還會不會再次喜歡上他。

誰知道呢。

未來的事。

九年前從南向北,他是一個人。九年後北方歸來,他還是一個人。

五百年後,會不會還是一個人呢?

誰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