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陳召此人,心胸狹隘,行事簡單粗暴,品性亦非君子之流,以資質心性而論,在蜀山弟子中,隻排中下,然而蜀山弟子以萬計,成就小劍仙之名者,僅隻十三人,他能居其一,你以為他真是練劍練成傻子?”林莫南看著她。

葛笑笑張了張嘴,頓時說不出話來。

“癡者,一心一意也,蜀山十三小劍仙中,他的劍道是最堅定的,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也是他以中下之姿而能位列十三小劍仙的原因。隻憑此一點,你就該尊重他。”

極情道本來就是一條偏執堅定的成仙道,而陳召在極情道之上,還要再添十二分的堅定,他的小劍仙之名,絕不是浪得虛名,如果不是他的資質和心性拖了後腿,他的排名又何止在第七,三甲之內必有其名。如果林莫南沒有領悟逍遙道,如果不是逍遙道能洞悉世間至法至道,使林莫南的劍道境界因此而得以更進一步,他今日未必能用劍道壓製住陳召。

不過最大的優點,往往也是最大的弱點,所以,林莫南今日可以用劍道逼退他,換成別人,早就用修為強行破掉他的劍勢,而不會執著於劍道上論高低。

“是,師叔,我知道了。”葛笑笑有些耷頭耷腦,她沒想到師叔居然這麽維護陳召,聽得出,師叔對陳召的劍道,其實是相當推崇的。

“鏡花道繁花似錦,最易迷失其中,你若能學得陳召對劍道十分之一的堅定執著,日後,仙盟第一女仙絕非做夢。”

一聽這話,葛笑笑跟吃了仙丹似的,瞬間恢複了精神。仙盟第一女仙,她一定會向著這個目標前進。

“師叔,我懂了,以後我不會再看不起任何人,哪怕是討厭的人,身上也會有我能學習的長處,對不對?”

“你明白就好。”

完成了對少女的一次再教育,林莫南的臉上終於露出幾許疲色,他的劍道境界再高,身體終歸是吃不消的,一次出手,對手還是陳召這樣的人,他的修為不足以承擔所有的消耗,隻能用精氣來彌補,此時疲累幾乎滲入骨頭裏,神魂沉重甚至隱約有油盡燈枯之感。

好在,住處離翡玉映花樓並不遠,馬上就可以美美睡一覺以彌補消耗。

這一覺,林莫南睡下就沒醒,差點沒把姐弟倆嚇壞了,還是花見非請了花家一位略通醫理的散修過來看了看,再三保證沒事,隻是精氣耗損過度,睡夠就自然就會醒,才算安撫住姐弟倆,不然,葛笑笑都打算回去向葉知秋求救了。

這三天裏,有兩位峨嵋青衣弟子出現,送來一瓶益精丹,沒等葛笑笑問明白情況他們又徑自走了。

“哼,扔了。”葛無缺眼中透出嫌惡之色,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定是葉知秋讓人送來的。

“別啊,師叔正需要益精丹補回損耗的精氣,扔了多可惜。”葛笑笑持反對意見,花見非請來的散修說了,師叔這一睡,除非有益精丹彌補消耗,否則大概要一個月才能自然醒。

葛無缺倒是想說不稀罕,但想到之前他揣著那六百來塊靈石去買益精丹時才發現這丹藥死貴,大逍遙派的全部財產加起來,隻夠半顆,還是品質最次的那種,於是歎了口氣,一副“世道艱難我就不說什麽了”的少年老成模樣。

然後葛笑笑就把益精丹照著一天三頓的用量給林莫南服用,連著服用了九顆,睡了整整三日三夜,林莫南終於緩過勁來,醒了。

對葉知秋命人送藥的事情,他隻是笑笑,沒說什麽,用了就用了吧,雖然不想欠葉知秋什麽,但真要欠了,他也沒有絲毫負擔。

又休息了一日,林莫南把姐弟倆叫過來,通知他們,該準備啟程了。

“師叔,咱們這就走了?”葛笑笑挺詫異,“那個冒牌的夜叉老祖和優曇花,是怎麽回事還不知道呢。”

“那個關我們什麽事?”林莫南淡淡反問。

“呃……”葛笑笑撓撓後腦勺,是不關他們什麽事,但師叔就沒有好奇心嗎?

“你很好奇?”林莫南又問道。

葛笑笑想了想,然後用力搖頭。她不好奇了,因為那根本就不是她、也不是大逍遙派能摻和的事兒。這一次,隻是適逢其會,師叔就睡了整整三日三夜,教訓,一次就夠了,她不想有一天因為她的好奇心而讓師叔再次昏睡。

“那就快去收拾東西。”

打發走一個好奇寶寶,旁邊還有一個麵癱寶寶,站在那裏欲言又止。

“你又有什麽話要說?”林莫南也詫異了,小麵癱這副樣子倒是難得一見。

見他問了,葛無缺也就下決心,問道:“師叔,那位陳前輩說,劍者,正也,直也,剛也,烈也……可是當初您教我的劍道,不是這樣說的。”

麵癱少年挺後悔的,離開得太早,沒有看到後來林莫南出手的那一幕。葛笑笑把陳召怎麽嘲諷,師叔怎麽出手的情形說了一遍又一遍,眉飛色舞,但葛無缺身為劍修,關注點顯然跟葛笑笑不一樣。

原來是疑惑這個,林莫南失笑,少年對劍道的執著,果然是一心一意啊。

“天下劍道出蜀山……無缺,你知道天下有多少種劍道嗎?”

少年搖頭。

“我也不知道。”林莫南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然後虛虛一握,“但我知道我的劍道是什麽。”

天下劍道千千萬萬,沒有人說得清楚,究竟有多少種劍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哪怕是修煉的同一種劍道,也會有細微的不同,就像一根樹枝上,往往會生出許多分叉,每一個分叉,又會長出幾片不同的樹葉。

“劍者,堅也,韌也,仁也,勇也。”

這是他當初給葛無缺削竹劍時所說。陳召沒有說錯,他確實背棄了浩然劍宗的浩然劍道,而這份背棄之始,卻源於葉知秋,源於月台山的那場劫數。

峨嵋十秀之首,堂堂的名門正派的大弟子,應為仙盟無數修士的表率與楷模,卻為什麽要那樣狠毒的對他?盡管葉知秋不是劍修,但他卻知道,葉知秋修煉的是峨嵋金光訣,講究的就是浩烈至陽,堂堂正正,仰要無愧於天,俯要無愧於地,與浩然劍道其實是有幾分相通之處的。他曾經以為,葉知秋與他是同一種人,行事思維相近,道也相通,所以他係情於葉知秋,可事實證明,他錯了,哪怕後來葉知秋說明真相,但依然表明,葉知秋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

正是因為對葉知秋的幻滅與恨意,動搖了他的劍道,他開始懷疑浩然劍道,是不是真的正也,直也,剛也,烈也。如果浩然劍道是正確的,那麽修煉峨嵋金光訣的葉知秋怎麽會做出那麽卑鄙狠毒的事情?

其實兩者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係,隻是當時,他滿心迷惘,鑽入了牛角尖。

因為劍道動搖,他拖著受創的身體,回到了浩然劍宗,向師父曾道一請教。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他的迷惘,隻能求道於師父。

曾道一勃然大怒,身為師父,如何能容忍弟子懷疑他所傳下的劍道,因為這劍道,不是他曾道一個人的道,而是浩然劍宗的開山祖師爺傳下的,代表了浩然劍宗的根本,懷疑浩然劍道,就是懷疑是宗門,懷疑開山祖師爺。

但林莫南終究還是他的得意弟子,是他最看重、感情也最深厚的徒弟,曾道一暴怒之後,還是疼惜他的遭遇,並未太過責罵,隻命他麵壁思過,閉關二十年,好好想想錯在哪裏,同時也順帶休養身體。

假如沒有後來發生的事,也許林莫南在麵壁中會慢慢的想清楚,從牛角尖中走出來。但是首席真傳的位置,實在太招人眼紅,縱使他主動讓出了首席真傳之位,依然有人忌憚他在弟子們心中的威望。有意或是無意,與他最為交好的師弟霍莫西,把他失了元陽的事情說漏了嘴,然後那些有誌於競爭首席真傳之位的人,將這件事大肆宣揚,破壞了他在浩然劍宗所有弟子們心中的威望,更要命的是,師父曾道一與二長老司長空又開始追究他被采補的事情。

這本是宗門的義務,門下弟子被害,豈不有追究的道理,曾道一還特地拉上了司長空,意圖聯合司長空,一起向宗主進言,傾全宗之力伐剿天魔宗。

二長老司長空執掌宗門刑律,生性嫉惡如仇,剛烈固執,宗門弟子被魔孽所害,此仇焉能不報,隻是想要傾全宗之力伐剿天魔宗,事關重大,自然是要追查事情的始末,然後才能名正言順。

當時林莫南劍道動搖,正是迷惘彷徨時,又傷心於葉知秋的卑鄙,憤怒於他的狠毒,更存了一股自棄自厭之心,若說出前後因由,必然要牽出葉知秋,牽出葉知秋就是牽出峨嵋,他又不願意因個人錯失而讓宗門與峨嵋和天魔宗同時交惡,所以對曾道一和司長空的追究,他緘口不言,誰料到反而讓司長空看出他劍道動搖。

也許是天意弄人,注定林莫南有此一劫,這位二長老生平最容不得的就是宗門弟子懷疑宗門傳下的劍道,劍道動搖,就是欺師滅祖。如果不是師父阻攔,恐怕他當場就會被二長老一巴掌拍成肉醬。

鬧出這樣的事情,追究的本意自然泡湯,對宗門而言,背棄劍道是不可饒恕的大罪,為一個背棄劍道的弟子而傾全宗之力更加不可能,最後,看在曾道一的麵子上,司長空饒他性命,事情以他自逐出浩然劍宗為了結。是自逐,不是被逐,他劍道動搖,自覺已不配為浩然劍宗弟子,隻是他人不知內情,再加上采補之事被有心人傳揚開來,都以為浩然劍宗抹不下臉麵將他逐出宗門。自逐和被逐,雖然前者要好聽一些,但本質上,都是宗門放棄了他。他也心灰意冷,無心辯解,淨身出宗,一分一毫都沒帶走。

病榻纏綿五十年,他的身體虛弱得幾乎不能下床,但腦子卻是清楚的,那五十年,他腦子裏想的,不是對葉知秋的恨,而是他的劍道,已經動搖的劍道,被他徹底推翻,哪怕後來他漸漸想明白,人有善惡,而劍道不分正魔,葉知秋的惡,不代表劍道是錯誤的,但既然懷疑的種子生根發芽,何必繼續堅持,即使堅持下去,他的劍道也不再純粹,那麽幹脆就連土壤帶種子一起廢棄,不破不立,五十年內,他的劍道境界幾度崩潰,甚至連劍心初定都維持不住。

最後,在葛歡的身上,他看到了新劍道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