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 甘露會,八部生暗鬼(三)

西天佛國,普通寺。

四野芬芳,寂然綻放。院鍾遠響,震落滿院流光。

沙和尚與他從前的大師兄滅諦無名並肩坐在大殿寶殿之頂,遙望著遠處的通天塔。

塔上,諸佛菩薩。

塔下,芸芸眾生。

佛有大法力,發下宏願要普渡受苦世人。

無盡歲月變遷,草民仍舊是草民,俗世裏哀號掙紮,然後將心神所念奉給塔上的虛無縹緲。

佛,仍舊是佛。愛眾生,憐眾生,可是眾生從沒有因為他而改變過。

“大師兄為何在這裏?”沙和尚問道。

滅諦無名淡然一笑,說道:“這是我凡根所在,難道不能來這裏?”

“我不是隨那彌勒佛去了梵淨山。”沙和尚想起這大師兄昔年在取經路上變成黃眉老佛的舊事來,最後就是彌勒佛出現將他帶走了。

滅諦無名笑道:“自受彌勒法門,便得了這滅諦之名。如今回歸西方,也算是衣錦還鄉。”

沙和尚見向來嚴肅冷酷的大師兄竟然說出這樣輕鬆的話語來,不由覺得驚訝,說道:“大師兄變了好多。”

滅謗無名看著沙和尚,說道:“你又何嚐沒變?昔年懵懂無知的沙彌兒,如今卻長成了這副粗獷莽魯的模樣,若那老住持泉下有知,許是會笑掉假牙吧。”

“對了,我怎麽會在這裏?”沙和尚這時候才想起來。問道:“師兄可看見我的行李了?”

滅諦無名搖頭輕笑道:“你還是這般的遲鈍,若我是有心害你,你至死都不會知曉是如何的死法。”

沙和尚尷尬一笑。說道:“師兄不會害我的。”

滅謗無名卻是搖手,說道:“數百年的浮沉,你還沒有學會什麽叫做人心麽。”

沙和尚愣在原地,不知道大師兄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如果我說,你的行李是我拿走了呢?”滅諦無名看著沙和尚的眼睛,淡淡地說道。

“不會的。那行李與你又全無用處。”沙和尚立即搖頭不信。

滅諦無名輕歎一聲,說道:“你難道忘了。昔年我化作妖精時就是專為著你們的行李。”

沙和尚愣在當場,難以置信地看著滅諦無名。許久才開口問道:“真是你拿走的?”

“是我。”滅諦無名捏轉著珠子,一臉平靜的看著沙和尚。

沙和尚強壓下心裏的怒火與背叛感,嘶聲問道:“為什麽?”

“這經,我不能讓你去取。”滅諦無名淡淡地說道。

沙和尚怒吼道:“我千辛萬苦地跋山涉水、降妖伏魔就是來到這裏聽你這句話麽!!”

“也許你現在會怪我、會恨我。但是我仍然要這麽做。”滅諦無名語調清冷,沒有半點情緒波動。

沙和尚伸手捏爆了身前的空氣,從虛空是抓出了降魔寶杖,將杖尖對準滅諦無名的咽喉,冷聲道:“取經之事,事關我師父的存亡,我絕不容許任何人破壞。”

“你哪個師父?”滅諦無名看著沙和尚,忽然笑了起來:“金蟬子還是唐三藏?”

沙和尚頓時怔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答。隻有取得真經。金蟬子才有機會從唐三藏的軀體裏複活,但這樣一來,唐三藏就會消失了。可是如果不取這真經。唐三藏還是唐三藏,但金蟬子卻永遠的消失了。

滅諦無名看見了沙和尚的糾結,便勸道:“不如就此放手吧。”

“不行!”沙和尚斷然大喝道:“這事絕無可能。”

滅諦無名笑道:“我也知道你很難做出取舍,畢竟花費了十數年的光陰,厲盡了千難萬險才到了靈山腳下,任誰都舍不得擱下。但是無舍便無得。無有掛礙方能通達。若有所執,如何成正果。你為何放不下?”

沙和尚捏著寶杖,眼中滿是血絲,氣息狂喘,內心裏有兩個聲音在爭吵著。

恍然間,池中悟道的白衣僧人,與騎在馬上與他們談笑不忌的赭衣僧人,兩個影子不斷閃現消失,再閃現,再消失。

滅諦無名忽然抬起一隻手,點在沙和尚的眉心,淡淡地說道:“雲盡,故風無礙滅。煙消,諸氳盡故滅。放下吧。”

滅諦無名的指尖忽的綻出一朵白色的小朵來,似是活物一般,隻一個刹那便從綻到謝,最後隻留下一縷殘香滲進了沙和尚的眉心。

“心靜,故思無礙止。意去,諸緒盡故止。放下吧。”

又是一朵花兒,從滅諦無名的指尖綻開,卻是淡黃的,如初生雞仔。

沙和尚忽然覺得無盡的疲累向他襲來,手中握著的降魔寶杖便漸漸的鬆開了,最後“當啷”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這一路走來,自己或許真的累了。沙和尚如是想。

一開始,他便隻是一間普通寺院裏的沙彌,隻會掃地,默記著那些無法理解的經文。

隻是有一年阿難陀借佛身造臨下界,忽然選中了他,將他帶到了通天塔頂。

彼時的他,步步小心,時時謹懼,生怕一個言止不對,便壞了那佛門聖地。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屬於那個金碧輝煌的世界,一心隻想做個頌經打坐的和尚,與那老住持那般,老死在自己的禪院中。

後來,阿難陀將他送給了另一個人做徒弟。

對於初次與師父相見,沙和尚記憶至興寧。

記得那是在一個小小的房舍,與外麵的金碧輝煌不同,那裏樸實無華,仿若塵世裏的普通居所。有一個穿著僧袍的年輕僧人,正赤著腳盤坐在一池水中。

彼時,池中那個年輕的僧人隻淡淡地看了被世人奉為假佛的阿難陀一眼,那阿難陀便驚得退走了。

他怔在原地,隻呆呆地看著池中僧人。

那僧人卻隻問他:“你從哪裏來?”

他說:“阿難精舍、”

池中僧人搖頭,再問:“你從哪裏來?”

他說:“佛國狸佛寺楓仁別院。”

池中僧人仍舊搖頭.

他隻得說道:“從來處來。”

池中的僧人笑了,走過來撫著他的頭頂:“我叫金蟬子,從今後你便是我的弟子了。”

彼時的沙和尚笑意燦然,隻覺得找到了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隻是這樣的人,已經不在了。

沙和尚的腦海裏忽然,閃過金蟬子被剝去佛衣,打入輪回的場景。

那日正是孟秋望日,孟蘭會。

如來佛祖當著萬千佛眾的麵,將金蟬子鎖在孽佛台上。

沙和尚清晰的記得,如來捏著印,無數道佛光像是刀劍一般,斬向了孽佛台上無法動彈的金蟬子。

沒有血肉橫飛場麵,但剝離佛根的痛楚卻與抽去龍的龍筋一般,那是一種仙神都無法忍受的痛苦。

彼時的沙和尚無能為力的看著他的師父,被這佛,千刀萬剮。

而金蟬子生受了,卻給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看見金蟬子的身上,掉落下無盡的狂沙,匯成一條巨大的河流,洶湧地流到了下界。

……

沙和尚眼睛亂轉,麵目猙獰起來。

滅諦無名眉頭微皺,渾然不知道沙和尚想到了什麽東西。按說他的滅諦四絕不會出錯才對。隻是將沙和尚腦內一些根錮的偏執去掉而已。

“穹宇無定,地闊無垠,人根難淨。天地人,三火息故靜。放下!”滅諦無名使出滅諦第三絕,要強行將沙和尚腦海中那道最頑固的記憶抹去。

沙和尚仍身在夢境中,看著金蟬子一點一點的消融,哭得很無助。

驀然間,一句話在沙和尚有腦海中炸響:“對於佛,永遠不能低頭!因為你一旦低頭,你就錯了,你就再不能直起你倔直的腰杆,你就再不能抬起你高傲的頭顱。”

這是師父對他說的話。刹那間,沙和尚便掙破了滅諦無名種在他腦海的三道禁製,睜開了眼睛。

“有些東西,至死都不可能放下!”沙和尚猛然間抄起降魔寶杖,一杖便洞穿了滅諦無名的胸膛,“這點你不懂。”

滅諦無名驚愕地看著胸膛,這一杖破了他的法身,直接洞穿了他的身體。

沙和尚道:“大師兄,容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滅諦無名忽然笑了,摸著顫抖著摸了摸沙和尚的頭頂,幽幽地說道:“你長大了,比我都高了。”

沙和尚忍著淚,默然不語。

滅諦無名淡淡地說道:“不必哀傷,生死常事罷了。我最有所料了,能死在你手上,也算是得償所願。隻是他日你成了佛,這個千萬莫成了你的心魔。我不怪你,真的。”

“大師兄,莫說了。”沙和尚抱著滅諦無名的逐漸哀朽的軀體。

滅諦無名目光漸漸空洞,望著天空,說道:“我的路,選錯了。”

“你的行李,在阿難陀的阿難精舍中。憑此令你可以……去取。”滅諦無名忽然將一樣東西塞進沙和尚的懷裏,囑咐道:“其實你大師兄也不是一無是處。我已經是阿修羅族的四王之一。三日後,便是甘露會,記得替我……替我……”

“替你什麽?”沙和尚急問道。

“算了,我已經放下了。”滅諦無名的身體忽然迸發著無盡的光華,漸漸的化作一灘金光閃耀的河流,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