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二月二,龍抬頭。華夏大地幅員遼闊,塞北還飄著白雪,關中已是春滿人間。

那是一個桃花旖旎,垂柳如絲的好天氣,長安城內傳出了皇帝龍淵殯天的消息,同一天裏,地府閻羅殿被小嘍囉們打掃的幹幹淨淨,到處氣象一新。

黃泉路依舊擠擠挨挨,一雙又一雙疲累的腳,一雙又一雙倉皇的眼,飽含生前難以告人的悲辛與愛恨,不情不願卻又格外匆忙的趕赴下一場輪回。

時辰一到,黃泉路上來了一位特殊的遊魂,隻見他頭戴紫金冠,一身銀紫道服光華流轉,周身環繞的隱隱白光讓孤魂野鬼都不由退避三舍,細看之下,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劍眉鳳目,薄唇微抿,神態不怒自威。

此人的身形在一幹趕著投生的遊魂裏極其顯眼,其他鬼魂都麵露忐忑,步履沉重,一步三回頭,偏他目光炯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遠處的一點,走的大步流星。

轉眼就到閻羅殿。

判官帶眾鬼差親自迎帝君進門,把公子寒這一年的情況告知,說到他決意輪回轉生,被扣在奈何橋幫孟婆賣茶這一節時,判官不由擦了擦腦門的汗,眼睛瞥著黑白無常,兩位鬼使哪敢怠慢,頻頻點頭表示判官所言非虛。

“那小公子心如鐵石,我等多次旁敲側擊,竟是毫無轉圜餘地,隻好一直裝病不見。但孟婆將此事稍作改編,當故事講給小公子,他聽後頗為唏噓。”

判官躬身道:“依我看,帝君將實情告知,再去好生勸一勸他,大約還有些希望。當初是天帝親自下旨讓小公子自行決斷,若他不點頭,即便帝君發話,我等也萬不敢從命。”

“勸?”帝君冷哼一聲,“他看見我就像看見瘟神,躲都躲不及,還有什麽可勸的!”

判官與無常聞言麵麵相覷,都不知帝君是什麽意思,遲疑道:“這……帝君煞費苦心,不就是為了今日相見?下官可不明白了……”

帝君唇角一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接著竟毫不顧禮數,甩開袖子朝後殿的偏門疾奔而去!

這……這竟是打算硬搶!閻羅殿霎時亂作一團,所有趕來迎接的鬼差都沒了主意,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判官率先反應過來,伸手一招,親自帶領眾人,呼啦啦的大步追趕帝君。

而此時忘川河畔還頗為平靜,孟婆的故事講到那神仙離世就結束了,公子寒籠著一身茶煙,拎著銅壺往茶盞依次倒水,神情頗有愁態,沉默了好一陣子,偏頭問孟婆道:“竟是這樣悲涼的結局,當真可惜。阿婆,你說那神仙還能再見到他的心上人麽?”

話音剛落,隻見長滿曼陀羅花的小徑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一個身著華服的人影正朝奈何橋大步跑來,後麵烏壓壓跟著一大片人,有判官,有牛頭馬麵,有連蹦帶跳的黑白無常和獨腳鬼怪,判官跑的滿頭大汗,邊追朝那人大聲叫道:“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又對橋邊守衛的鬼兵使勁揮手:“快,快攔住他!要出大事兒了!”

難道有鬼魂想擅闖地府!公子寒不由咋舌,抬頭仔細一看,驚得險些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當啷一聲,手裏的銅壺跌在地上,骨碌碌滾出老遠。

龍淵!怎會是龍淵?!

他……他竟已經亡故?又為何來得如此倉促?

公子寒想背過身躲開他,卻見龍淵麵色倉皇,明顯是在逃跑,而後麵那越聚越多的鬼兵揮著劍戟,也顯然是要來捉拿他,公子寒大驚失色,心說龍淵縱橫一世,何曾這般狼狽過?定是那暴躁性子惹怒了地府,以致鬼兵來滅他元神!驚懼之下生前的恩恩怨怨全顧不得了,反手在茶案上一撐,翻身躍出茶攤要暫擋追兵。

轉眼龍淵已經趕到,滿臉驚恐之色,一把抓著公子寒的手腕,火燒火燎地叫道:“你怎會在這裏?了不得了!快!快逃,他們說我生前殺業太重,要送我去火海地獄受刑!”

“傳說過了這道橋,不遠就是還陽崖,你快隨我甩開這幫鬼兵,一起逃生吧!”

公子寒想要掙脫,但龍淵的手仿佛鐵鉗,力氣奇大無比,公子寒被他拽著,腳不沾地的往前一路狂奔,兩人踉踉蹌蹌的上了奈何橋,眼見著忘川河水就在腳下奔湧,公子寒才反應過來,一邊掙紮一邊回頭衝孟婆喊道:“阿婆,茶!快倒兩碗茶來!”

龍淵更為焦急,拉著他朝前飛奔,回頭罵道:“什麽時候還喝茶,你就是傻,死了跟活著一樣傻,要是被抓住了,我就再沒有投胎的機會了!”

公子寒這段時間早知道地府的厲害,鬼魂在此無不戰戰兢兢,偏龍淵膽大包天,惹出這等禍事,既怕連累他又為自己擔憂,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斷續道:“判、判官還沒有指我投生之路!連孟婆湯都沒喝,怎麽托生!”

兩人一路爭執,腳步卻也沒停,踩倒了不知多少株怒放的曼陀羅,也不知撞飛了多少緩步徐行的陰魂,隻覺得背後忘川的嘩嘩水聲越來越遠,眼前的道路越來越寬,直到衝進一大片空曠而黑暗的荒野,才停下了腳步。

此處霧氣彌漫,一扇扇懸在半人高處的八卦形銅門雕滿了咒文和各式繁複圖案,每一扇前都聚著不少陰魂,龍淵略一思忖,拖著公子寒往最偏遠的一道奔去。

相比其他陰魂聚集的玄門,這一扇格外巨大,前麵空無一人。

兩人剛剛趕到,那八卦門像有所感知一樣轟然開啟,陰陽交接之處顯露出一條泛著金光的通道,裏麵霧氣彌漫,一眼看不到頭。龍淵囑咐道:“抓緊我!”說罷帶著公子寒縱身一躍,一頭紮進門內不斷旋轉聚集的濃霧之中。

陰陽玄門在身後合攏,撲麵而來的霧氣讓人睜不開眼,一張嘴就灌了滿肚子涼風,耳畔風聲呼呼作響,公子寒覺得好像在一條光帶中急速飛行,一手死死拽著龍淵,另一隻手徒勞的擋在臉前想遮蔽寒風,若不是早已成了鬼,恐怕要被嗆的再死一次。

三魂七魄還沒有歸位,腳底忽然踩到了土地,公子寒站不穩,險些往前衝出去,被龍淵伸手往後一拽,偎著他穩住了動作。

公子寒慌得退後了一步,離他遠了些,朝後張望道:“是否回了陽間?鬼兵可曾追來……”

話還沒有說完,他突然閉住了嘴,睜大眼睛環視四周,隻見此地極其空曠,既非人間又非地府,到處光明而潔白,一絲一縷的乳白霧氣貼地盤桓,讓人有如立雲端之感。舉目望去,遠處山巒疊起,卻都隻露出些許雲頂,隱隱散發金光。而他與龍淵身後,一座高大的石頭牌坊光彩輝煌,一幹鬼差鬼使正站在牌坊外焦急地擺手。

“快,快跑!”公子寒幾乎魂飛魄散,驚道:“他們還在!”

他說著還要跑,龍淵把他往回一拉,笑道:“不逃了,不用逃了。”說著氣定神閑的朝鬼差們作了個揖:“這些年多謝諸位照拂,如今汝等已完成使命,回去交差吧。”

判官急的臉都綠了,卻好像對這座石頭牌坊頗為忌憚,遠遠的跳腳道:“這、帝君你這不是胡來嗎!小公子還未曾選擇命數,天帝若問起,我等如何交代?”

龍淵作出一臉無辜,眼角眉梢盡是得意之色:“南天門都過了,怎麽能說沒選?就算他沒親口說,難道他的事兒我還做不得主?天帝那兒汝等照實回稟就是,若真有責罰,皆由我一人承擔。”

接著將公子寒輕輕往前一推,低聲道:“當初平王承之亂,就是向判官借的鬼兵,這一年又對你多加愛護,你來向諸位仙家道個謝,莫失了禮數。”

公子寒聽他說的話每一句都跟自己有關,又每一句都聽不懂,簡直懷疑龍淵的忽然出現是自己做了一場夢,聽見他催促,混混沌沌的躬身作了個長揖。眾人微笑還禮,盡數化青煙而去,公子寒看得滿心驚疑,又回頭打量龍淵。

剛才事發突然,隻顧了逃命,什麽都來不及思量,這一下子,突然看出了蹊蹺。

這哪裏是一年來浮生山送終的龍淵?隻見眼前的人年輕如斯,一身裝束頗為奇異,說是道者,那繁複章紋卻華美不下人間帝王,說是帝王,那銀紫之色卻又有仙風道骨之感。重新思索他與判官的話語以及周圍如煙如夢的景致,公子寒不敢相認,許久才抬起頭,小聲問道:“你……當真做了神仙?”

龍淵一副理所當然的篤定模樣:“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從盤古開天辟地,我就一直是神仙。”

公子寒幾乎氣結,一張臉漲的通紅,顫聲道:“什麽叫一直?我從九歲就與你相識,十四載相伴,你怎不說你是神仙?起兵叛亂,囚禁我於山野,直到我離世你都不來探視,又怎不說你是神仙?!”

說到這裏他突然打了個磕絆,怔怔的望著龍淵,從頭到腳都發起抖來:“為何黑白無常對我禮遇非常,為何判官稱病避而不見,為何成了鬼都不能輪回托生,原來皆因為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你究竟要害我到什麽時候!”

龍淵聽完他這一串斥罵與指責,眼睛一眯,徑直朝公子寒的嘴唇咬了上去,封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公子寒心裏存著不知多少怨恨和委屈,又有滿心疑問,哪裏有空與他溫存,當即下了死力氣搖著頭要擺脫他,龍淵強迫數次不成,隻好放了他,摸著被咬出血的嘴唇,歎道:“罷了,罷了,我當你隻是生氣,不想心裏早沒我這個人了,枉我日夜思念,沒有一刻放下。如今我便給你個自己選的機會,你點頭,我陪你在天宮永世相守,若搖頭,我立刻送你回地府,忘卻今生種種,投生到一戶好人家,從此你我再無瓜葛,可好?”

公子寒本想說那自然是第二種,可真聽到再無瓜葛一詞,不知為何心裏一疼,便有些猶豫。

龍淵撥開他後頸沾著的碎發,低頭親了親他的臉,語氣愈發溫柔:“即便你不問,但若要忘卻今生,總先要全數知曉才是,我聽判官說,在地府孟婆曾對你講過一個故事,你甚是喜歡。”

“那故事裏的倒黴仙人,就是你從街上撿回來的乞兒,如今也正站在你麵前。”龍淵歎了口氣:“個中情由紛繁複雜,一時半會也講不清楚,總之為保你這一條爛命,我幾乎耗盡萬年修為,往後除了例行公務,還要每日去佛祖跟前聽講經,與眾仙在紫竹林辯法。你若選擇投生,我不攔你,也沒精力再去人間找你,你大可放心。”

說完這一席話,龍淵麵露疲倦之色,放開公子寒的手,走了兩步,望著遠處的昆侖山頂發呆,適時雲端的白霧被風卷起,將他的身形映的若隱若現。公子寒靜靜的看著他的背影,既沒有回想自己坎坷一生與龍淵的辛苦經營有何關係,也沒有回憶曾經的兩情繾綣,隻是有些無聲的訝異。

他從小就覺得,龍淵這樣的人,無論立於街市,書房,獵場,朝堂還是戰場,都是格格不入。他總忍不住對這乞兒的身世產生些莫須有的猜測,如今見龍淵獨立在這空曠潔白的天宇,襯著那一身翻飛的道袍,終於豁然開朗。

自己怎麽就沒想到,那小乞兒的神情舉止,可真像個神仙。

龍淵聽他一直沒有開口,以為他仍在猶豫,搖了搖頭,背對著公子寒道:“當年在武安城樓,你對我說此生有三個心願,一願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二願不負先祖,傳承祖宗基業;三願與我白首不離。如今太平盛世,淮王繼位,前兩條我都已替你做到,這最後一願,便看你的意思了。”

軟硬招數都已用盡,他兀自等待,等了很久,久到他快忍不住回頭,突然被身後的人牽住了手,公子寒長長的歎氣,低聲道:“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選的,都聽你的便是。”

龍淵轉過臉,抬起他的下頜,那雙狹長鳳目一直看進公子寒心裏,又問道:“這話說出口就是天地洪荒,不是幾十年的事了,你再想想。”

公子寒被他盯得臉紅,嘴唇嗡動了幾次,終於一橫心,一跺腳道:“你把我害成這樣,若再不找你討回來,豈不是賠的幹幹淨淨!”

又扯了扯龍淵的衣領,逼問他:“你我相識數十年,你可曾對我說過半句實話?”

龍淵眼底的哀慟轉眼就被狡黠的歡喜所取代,厚著臉皮扣緊了公子寒的手,一臉誌得意滿的樣子,懶洋洋道:“除了我喜歡你,確實再沒了。”

“你!你這沒臉的神仙……”公子寒又被他噎住,一邊不情不願的隨他往裏走,一邊在心裏嘟囔著,怎麽活著被他欺負,死了變成鬼,還是被他欺負?

兩人走了沒兩步,周圍忽然亮起一道道金光,接著三三兩兩的人從雲霧深處走出,都衣冠華美,滿臉喜色的朝龍淵拱手問好,祝賀他重回仙班。

龍淵隻是微笑著禮貌應對,公子寒卻沒見過這陣仗,隻見那群來祝賀的人裏有握著拂塵的老仙兒,有日夜忙著煉丹的老君,有凸額頭的壽星,三眼的楊戩,各有神通的八仙,搖著破蒲扇的濟公,風雨之神,一百零八星宿星君,以及數不清的叫不出名字的仙童和仙女,還有那持淨瓶的南海觀音。公子寒做凡人時雖是皇帝,但跪天跪地跪父母的禮數卻是萬分不敢錯,此時又僅是連肉身都沒有的鬼魂,當即放開龍淵的手就要行禮跪拜。

眾仙忙上前攔他,笑道:“使不得使不得,寒公子行常禮便可。”

公子寒覺得蹊蹺,龍淵笑的更加詭譎,附耳道:“進了南天門就成了仙,自然不需行此大禮。”

又得意道:“你這人就是憨傻,我做事怎會留後路?你進了天庭的門,可就再出不去了,剛才那什麽投胎轉世的話是我哄你的,仙人投生可不會從地府走,且不管幾次轉世輪回,這前塵後事可都忘不了了,所以你無論如何選擇,都得時時記著夫君的恩情,往後嘛,就勤儉持家來好好報答……哎呦!”

話還沒說完,已經被公子寒一腳踢在小腿穴位上,疼的直抽涼氣。

那八仙也是從凡間得道,每日在天庭早待得膩了,一陣風似的把公子寒卷去閑聊,龍淵走在一行人的末尾,老仙兒捋著胡須湊到他身邊,很瞧不上他那懶散傲慢的樣子,哼道:“你得意不了太久,往後有你後悔的時候。”

說罷一甩拂塵,唱起了小曲兒:“此乃天機,不可泄露也……”

應天帝的吩咐,公子寒以輔佐帝君的名義,住進了中天北辰殿。

他的到來讓天界好好熱鬧了一番,這群仙家因為龍淵曆劫時種種改命之舉,跑前跑後的都受了不少折騰,心裏早存了報複的心思。紫微帝君為萬星之宗主,三界之亞君,大家自然不敢拿他動刀,但公子寒未曾修仙而獲仙班,卻是個好欺負的主兒,於是一個個大顯神通,北辰殿一時趣事不斷。

據說,帝君一早去南海聆聽道法,公子寒閑著無聊,在後院的荷花池釣魚,誰知釣上一條搖頭擺尾的大青龍,嚇得他扔了魚竿,拔腿就跑。

又據說,帝君掌五雷之術,去東海找龍王商討布雨之事,公子寒在家用陶盆種葫蘆,早上埋下種子,傍晚來看時,盆中竟長出了一名三尺高的禿頭矮胖地仙,衝他賊溜溜的笑個不停。

還有傳言說,公子寒養了一隻色彩斑斕的鳥兒,極為乖巧聽話,但每當帝君出門,公子寒在家小睡,那鳥兒就叼起一根羽毛,使勁搔著他打噴嚏。

更別說一幹本就年輕頑皮的仙童,各仙的坐騎等等,有事沒事就來作弄他取樂,直到這些事情傳到帝君的耳朵裏,狠狠的發了一通火,逼著眾人上門道歉,公子寒卻好脾氣,早準備了茶水與糕點,彎著眼睛與人傾談。

接著局勢就有些不同了。

先是大家發現帝君雖然冷心冷麵,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但隻要公子寒在身邊,帝君總眼含笑容,對他人說話也會不自覺的放柔三分,於是有些本就地位不高的仙人想與帝君議論公務,總要先打聽公子寒的行蹤,趁兩人同時在場,才敢開口言事。

後來,大家發現公子寒性格溫馴和善,為人一點架子都沒有,有些剛得到的小仙便很喜歡來找他談天說地,邀他後來,大家發現公子寒性格溫馴和善,為人一點架子都沒有,有些剛得到的小仙便很喜歡來找他談天說地,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