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那段日子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莫青荷這幾天過的昏昏沉沉,看什麽都覺得恍惚,幾次錯過進城的公車,他每天清晨去沈培楠那兒報個到,兩人坐在院子裏吹風,一坐一兩個鍾頭,腳邊落了一地煙灰。

有時候他試著開口,“沈哥,還記得從前咱們……”

沈培楠神情淡漠,輕輕嗯一聲,莫青荷就不再說話,有時候沈培楠先挑頭,話說到一半,莫青荷點一點頭,那段對話就像一根飄在半空的蛛絲,沒了下文。

當太陽移至正中,廚子搖鈴端上午飯時,莫青荷就離開了,從來不在洋樓過夜。從遠處窺探的士兵們也感到疑惑,為什麽兩人曾經那麽好,現在卻連普通朋友也不如,但他們自己很清楚,也許往後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下半生,他們都要這樣度過,離得很遠,互相想念。

曠日持久的戰爭讓人們恨透了離別,死亡像枯葉墜落枝頭一般容易,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是永別。

莫青荷覺得自己應該難過,但所有感覺都好像鈍化了,隻記得陽光刺眼,樹影婆娑,秋日的天空高而曠遠,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兩人曾經朝夕相處的畫麵,未來一片模糊,沒有悲傷,隻覺得迷茫。

沈培楠的時間掐算得很準,他遭到軟禁的第七天,莫青荷再次被秘密招進老謝的辦公室。

那天刮了很大的風,黃土高坡的揚塵來勢洶洶,細小的沙粒撞著窗紙,行人步履蹣跚,成了混沌天地間的一個小黑點兒,一張嘴就吞進滿口沙子。莫青荷把臉包在一條寬大的圍巾裏,出門之前,他還不知道今天會成為曆史上一個特別的日子,長達四十三天的談判終於趨近尾聲,《重慶停戰協議》終稿已放在桌上,隻等兩黨最高領袖握手簽字。

漫天沙塵阻礙了交通,等趕到那座神秘的紅牆大院,老式座鍾剛敲過十一聲。

小樓的氣氛很是凝重,莫青荷剛跳下吉普車就察覺到了端倪,陌生麵孔在樓道出出進進,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地麵特情人員特有的幹練和冷漠。

莫青荷心中忐忑,他還沒想好怎樣向老謝匯報他和沈培楠已經決裂的消息,站在走廊裏打了一篇腹稿,剛推開辦公室的門,就被一串憤怒的咆哮嚇了一大跳。

“你們一個個都是死人嗎?延安是什麽地方?是黨的心髒、是革命的腹地,如果不能保證延安的絕對安全,一個個都別幹了,回家玩勺子把去!”

老謝的臉漲成豬肝色,咚咚的敲著桌子:“是不是覺得打完了日本人,可以鬆懈了?我告訴你們,八百萬國軍虎視眈眈,蔣介石天天想著怎麽把咱們一口生吞了,手裏沒有槍,自己的地盤都被敵人滲透,一旦時機成熟,什麽協議都是狗屁,廢紙一張!”

老謝的聲音壓得恰到好處,屋裏的人聽得清清楚楚,隔著門卻不聞一絲聲響,“雪山”和安妮身著軍裝,被罵得一句也不敢反駁。

莫青荷打了聲報告,老謝抬起頭,往上托了托老花鏡,平時的慈祥**然無存,鏡片後的一雙眼睛射出冰冷的光:“小莫同誌,最近很忙啊?忙得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莫青荷被這句不陰不陽的話弄得一頭霧水,老謝從辦公桌後繞出來,踱了兩圈步子,刻意壓製住火氣:“知不知道為什麽叫你過來?”

莫青荷搖了搖頭:“是為沈軍長的事?我正在爭取,情況並不樂觀,恐怕還需要一點時間……”

老謝抿著嘴唇,從抽屜掏出一遝文件,甩在他麵前:“延安被國民黨特務滲透了!”

“老蔣這回可算抓住了咱們的小辮子,此刻正偷著樂呢!”

莫青荷疑惑的接過文件,隨手一翻,頓時後背發涼,文件白紙黑字記錄了一名叫李棟的男子的個人檔案,履曆表登記為西南聯大的畢業生,經過排查,此人真名薛景福,為軍統局漢中特訓班畢業的特務。此人於抗戰初期潛入中|共軍委二局,七八年中曾輾轉多個重要崗位,現在譯電處擔任秘書,情報腹地被敵人楔入一顆釘子,這些年竟從未被察覺,這是情報部門的重大失職,破壞力之深之廣不容小覷!

那一批特務多達四十多名,後來被一一拔除,但規模之大、人員素質之高曾震驚了整片陝甘寧根據地,莫青荷那時在延安為老謝做助手,也曾有所耳聞。

連翻幾頁,他輕輕咦了一聲,老謝喝了一口茶水:“你瞧,案底清白,這些年從未被啟用,這是老蔣的心肝寶貝呀,要不是咱們扣押沈培楠之事讓他亂了陣腳,恐怕還能躲藏個三年五載!”

“一個國民黨中將,炸出一個高級特務。”老謝的計劃被全盤打亂,氣的咬牙切齒,罵道:“沈培楠這隻老狐狸,我就說這回太順利,肯定有那兒不對勁,原來在這打咱們的埋伏!”

莫青荷的腦海中閃過一個禮拜前跟沈培楠的對話,忽然靈光乍現,老謝的目光移到他臉上,顯然把他一瞬間的走神看進眼裏:“莫同誌,這些天你們相處,難道一點端倪也看不出來?”

他的眼神陡然一涼:“還是說,你早就知道?”

莫青荷沉默不語,老謝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一遍,抄起桌上一遝信紙,甩手扔了出去,紙頁嘩啦啦散落一地,他氣急敗壞的怒吼:“我對你抱以一百二十分信任,就是因為你,監聽處成了聾子瞎子,沈培楠的動向我們一無所知!你早就知道,為什麽不來匯報!”

莫青荷這幾天心情低落,像顆棋子被雙方擺弄,每天都在矛盾中掙紮,一陣憤慨,梗著脖子道:“您答應過我,要完成這項任務,就必須按我的方法來!”

“他那個人吃軟不吃硬,想馴服他就必須無條件坦誠,你跟他玩心眼,他十倍跟你玩回來,你不跟他爭,他才能聽你說話!”莫青荷隱藏起自己的一點私心,深吸了口氣,“我能感覺到他在猶豫,他被延安的氣氛感染了,目前國統區經濟大崩潰,四大家族控製黃金白銀,糧食價格飛漲,幾十萬金圓券買不來一斤米!老百姓早沒了活路,他也時時流露出對國民政府的不滿情緒,隻要再給我一些時間……”

他突然停住話茬,想起這些日子沈培楠的沉默和他眼神裏的凝重,心裏重重一顫。

他總覺得沈培楠留在延安這事有些蹊蹺,他不是貪圖愛情之安逸的人,莫青荷還記得他與沈培楠的相識,那時他也是在重重矛盾的重壓下避往北平……

他兀自出神,老謝沮喪的搖了搖手:“來不及了。”

“政治鬥爭牽一發而動全身,消息傳到重慶,國民政府向我們施壓也就罷了,奇怪的是連美國的報紙也參與進來,譴責中|共借助蘇聯支持,有意向國民政府、甚至向美方挑釁。”他心煩意亂的轉了幾圈,自言自語道:“這個沈培楠真有幾分根基,如果不加以牽製,恐怕很快就能跟顧祝同,宋希濂一樣,成為老蔣的左膀右臂,可惜,真是可惜……”

莫青荷倒沒怎麽關注過國際形勢,猶豫道:“那……那還按原計劃策反嗎?”

老謝瞪了他一眼:“策什麽策,這件事已經交由上級接手,老蔣那邊派專機來接人了!”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裏,舉起一張報紙遮住臉,一目十行看上麵的字,長一聲短一聲的嗟歎:“當初代表團趕往重慶和談,國際社會一致對咱們的勇氣加以讚譽,這次……”

他懊惱的往腦門重重拍了一把:“因小失大,我真是給周恩來同誌出了個大難題呀。”

莫青荷也不知道到底該鬆一口氣,還是為自己工作的紕漏而懊悔,因為沈培楠的關係,他總比他的那些熱血澎湃的戰友想得深遠,他低頭盯著鞋尖,胸中莫名的酸楚。

政治的浪潮如同滔天洪水,個人如同蜉蝣般渺小而無力,誰也不知道會被卷到什麽地方。

革命區鬥地主分田地,老百姓喜氣洋洋;國統區烏煙瘴氣,大家也在歡慶勝利,笑不出來,因為勝的太慘,打了八年,剩下一個爛攤子,家沒了,親人沒了,一輩子的積蓄一夜間化作烏有,空空****的大街,橫行霸道的兵痞,漫天飄飛的傳單,除了勝利,什麽都沒了。

他沒心情再聽老謝廢話,恨不得跑回沈培楠那兒,想起他說他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心裏難過,很想抱一抱他。

他從辦公室退出去,輕輕掩上房門,然後大步跑下樓梯,朝沈培楠的住處飛奔而去。

大風刮了一個上午,到正午時終於偃旗息鼓,到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黃沙,連路人也仿佛陳舊了許多。

沈培楠的寓所變了樣子,先前被扣押的國軍士兵已經被盡數釋放,正列隊跟八路軍戰士交接,洋樓的大門朝左右敞開,莫青荷一路橫行無阻,跑上二樓,隻見臥室被收拾的幹幹淨淨,床腳放著一隻方正的手提箱,沈培楠背對他站著,身邊還有另一位身材瘦高的軍官。

莫青荷跑得太急,一時收不住腳步,嘭的一聲被門檻絆了個趔趄,扒著門框才免於摔倒,那軍官回過頭,看見是他,二話不說朝他猛撲過來!

莫青荷剛認出孫繼成的臉就被他揮出的拳頭嚇得閉緊了眼睛,等了一會兒,意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他睜開眼睛,隻見拳頭在他臉前一寸處硬生生收住了,孫繼成氣勢洶洶地瞪著他:“小荷葉兒,我們軍座可是帶著誠意來的,你們說翻臉就翻臉,說扣押就扣押,不地道吧?”

莫青荷沒空跟他爭吵,視線越過孫繼成的肩膀,一直落在沈培楠身上,忽然覺得膝蓋發軟,他倚著門板,聲音小了下去:“你要走了嗎?”

沈培楠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隻是衝他點點頭。

莫青荷鼻子發酸:“我們再也不能見麵了嗎?”

孫繼成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掃了一圈兒,知趣地退了出去,沈培楠推著莫青荷的肩膀,讓他坐在**,自己半跪著床邊,握住他的兩隻手:“寶貝兒,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莫青荷垂著腦袋,餘光瞥著那隻黑色行李箱,才深刻的感覺到分別在即,無助的想要流淚,沈培楠表情嚴肅,使勁攥了攥莫青荷的手,低聲道:“小莫,把你的指揮權交出去,跟我走。”

“去哪兒?”

沈培楠凝視他的眼睛,盡量讓語氣保持平靜:“離開這裏,去美國,大哥來信了,他們在美國過的很好,媽希望我們回去。”

“前些日子你能替我考慮,我很感激,我想過了,既然我們都不能背叛信仰,這是唯一折中的辦法。”他把莫青荷的手貼在自己臉頰,輕輕吻了吻他溫熱的手心。

這個提議來得太突然,莫青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呆的看著沈培楠,確認他並非在開玩笑,急促的搖了搖頭:“不能,我還有隊伍要帶,你還有大好的前程……”

他猛地站起來,因為激動而語無倫次:“就為了我們兩個嗎?就為了咱們能過幾天好日子,理想,信念,國家,都不要了麽?”

“隊伍,打誰?”沈培楠發出一聲冷笑,“小鬼子投降了,戰爭結束了,大家需要清明的政治,不是再一次的清洗和屠殺,軍人的前途隻有戰場,我已經得到消息,今年年底就任第十一集團軍司令,如果兩黨真的開戰,死在我手裏的共|黨將不計其數。”

莫青荷的大腦一片空白,發覺自己在發抖,上下牙喀喀打顫。

沈培楠望向窗外,疲倦的笑了笑:“你知道為什麽委員長肯跟這幫泥腿子八路談判?不是憑你們手裏有幾支爛槍,是因為大家都恨透了打仗,我們是軍人,不是屠夫。”

“如果我還像你一般年紀,大概會為了黨國戰至最後一刻,現在……”沈培楠的目光透出蒼涼,“我不年輕了,中國人打中國人,太累。”

走廊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幾名負責長官生活起居的副官正拎著行李箱下樓,廚子背著他祖傳的紫銅大鍋,撇著一口四川話嘟嘟囔囔的往外走,國軍士兵在花園列隊集結,幾聲拖著長音的口令過後,吉普車的引擎響了。

沈培楠打開抽屜,取出一隻被精心保存的木匣,裏麵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十多枚錚亮的勳章,他將木匣放進手提箱,輕輕扣上搭扣,一名副官立刻上前將箱子提走。沈培楠將帽簷往下一按,又抽出一雙白手套,輕輕屈伸手指,動作很慢,仿佛在進行一項莊嚴的儀式。

他全副武裝,神情冷峻而倨傲,一絲不苟的扯平手指關節的折痕,然後低下頭,像疼愛孩子似的吻了吻莫青荷的額頭,兩手按著他的肩膀:“小莫,我早就下了決心,不單單是為了你,這趟來延安,一是答應過要為和談做出一些努力,二是想親自看一看,我的寶貝兒向往的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他踱到窗邊,往外探了探身子,國軍士兵已經一批批乘車離開,花園裏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孫繼成像個哨兵似的守在車邊。

莫青荷感覺喉頭發苦,後背熱騰騰的出了汗,他在這一瞬間忽然回到了九年前的那個夏天,他跟沈培楠駢足而眠,中間卻隔了看不見的牆,他伸出手,怎麽都抓不到他。

沈培楠的提議太遠了,美國,那是個他從來沒想過的地方,據說跟北平城相隔萬裏,中間有一片怎麽都望不到頭的蔚藍大海。他想找一個借口替自己做出這個決定,也許兩黨最終能和談,他搖搖頭,沈培楠比他更了解政治內|幕,連他都不抱希望;也許組織不會放自己離開,他想起老謝的話:現在這種時候,別說帶走一名八路軍團長,就算他想挖走根據地的一座山,為了中|共代表團的安全,他們也隻能答應。

仿佛有人在房間裏點起炭火,空氣炙熱,他如坐針氈,一顆心要從腔子裏跳出來,每一秒鍾都是煎熬。

沈培楠走到他跟前:“小莫,我生平最恨別人說不,從認識你開始我就在對你發布命令,這一次我尊重你的意願,你想一想,飛機三個小時後起飛,如果願意,來機場找我。”

他係好頸下的風紀扣,轉身就走,莫青荷頹然地看著他的背影,他想追上去,想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等待,但他又不能走,他的青春、他的理想、戰友、熱忱、信念都在這裏,夢想中那個自由而平等的嶄新時代還沒有影子,他怎麽能離開?

他猛地撲出去,狠狠抱住沈培楠,臉頰在他後背反複揉搓:“你別忘了我,就算以後有了別人,也別忘了我。”

沈培楠的腳步一停:“傻寶貝兒,記不記得我對你說過一句醉話?今天我醒著,跟你再說一遍。”

“人生有一知己,可以無恨,一與之訂,千秋不移。”他回過頭,眼神溫柔,“如果今生還有機會會麵,隻要你改變主意,我都等著你。”

莫青荷枕著他的後背,怔忡地閉上眼睛。

沈培楠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背:“對了,你隊伍裏有個姓許的,總跟你一起往指揮部寫信,托我轉交給嶽桐的那一位,還活著吧?”

莫青荷輕輕嗯了一聲。

“轉告他,別等了。”

莫青荷駭然:“嶽桐犧牲了?”

沈培楠沉吟片刻:“沒有,嶽桐是一位優秀的黨國軍人,有著效忠國家的狂熱意願,前途一片大好,來延安之前我特意問他是否願意同往,他的回答很有趣,我想,對於你們那個許什麽來說,就當他犧牲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國民黨軍統漢中特訓班畢業的特務,打入中共領導的陝甘寧邊區、晉察冀邊區等地,40多個特務潛入軍委二局、陝西省委、保安處等重要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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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以上童鞋!

PS:延安最大特務案是我從人民日報摳下來的,貌似現在的抗日神劇都是咱們的人潛入國民黨,反過來的比較少╮(╯▽╰)╭

話說《潛伏》裏的佛龕好像也取自這段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