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戰後秩序混亂,他倆背著莫柳初跑了好幾家私立醫院,竟都沒有位置,一怒之下,沈培楠要通了巡警局的電話,那劉局長正擔心因為冒犯軍界的人而丟了飯碗,很高興有機會將功贖罪,前後一打點,莫柳初就住進了外灘一家美國人辦的教會醫院。
搶救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莫柳初終於脫離危險,第二天下午才有了轉醒的征兆。
經過這一段插曲,起飛時間隻能延後,沈培楠往家裏拍了電報,跟莫青荷輪流守在病房裏。
麻煩並沒有因此而結束。
按照醫生的說法,莫柳初的情況很是不妙,嗎啡針像惡鬼蠶食著他的生命,器官瀕臨衰竭,多種感染並發,但若此時強行停止嗎啡的供應,他很可能死於嚴重的戒斷反應,醫生也束手無策,建議轉送至療養機構進行精神和身體的雙重調養,能否恢複還是未知數,可以肯定的是,未來的一兩年之內,他都形同廢人了。
那洋大夫留著一臉焦黃的絡腮胡,兩隻手抄在口袋裏,搖頭表示遺憾,這些年他早看慣了淪陷區中國人的德行,日本人侵略他們,他們則用形形j□j的藥品讓自己忍受摧殘。
莫青荷沒法替師兄做主,他讓沈培楠留在醫院,自己回了大劇院旁邊的小巷,挨個兒向乞丐們打聽柳初的住址,那天風有些涼,他站在路旁,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心中充滿悲傷,他不知道師兄怎麽落魄至此,傳聞中的大上海金磚鋪地,紙醉金迷,找不到他的一個親人。
莫青荷在雜貨鋪買了些罐頭吃食、打發時間的雜誌和一遝電影明星的畫片,沮喪地回到醫院,剛邁進走廊,突然聽見一陣**聲。
一名修女從病房跑出來,兩頰雀斑微微發紅,一開口是一串怪腔怪調的中國話:“病人、情緒、很不穩定,很不配合,請親屬……”
莫青荷沒等她說完就推門而入,隻見莫柳初正揮舞著胳膊竭力掙紮,試圖拔除身上的吊針針頭和輸氧管,聲音高亢而尖銳:“放我走!你們要害我,要把我抓去槍斃,你們壞了良心!”
他瘦長的臉被亂糟糟的頭發遮住大半,嘴唇青紫,像是一名瘋人,他指著沈培楠,精神恍惚的衝護士嚷嚷:“他才是漢奸,他是汪精衛的走狗!賣國賊!槍斃他,你們快槍斃他!”
兩名修女嚇壞了,一個勁在胸前劃十字,沈培楠對他厭惡到了極點,抱著手臂冷眼旁觀,莫青荷扔下懷裏的東西,飛身上前按住莫柳初的肩膀往**推,莫柳初情緒亢奮,根本不配合,嘴裏嘰裏咕嚕罵出一長串話,啪的甩手給了莫青荷一個大耳瓜子。
這一巴掌抽得清脆而響亮,莫青荷被打懵了神,半天沒說出話,沈培楠急了,一把推開他:“我來。”
他力氣大,胳膊橫在莫柳初胸前,硬生生往下一壓,膝蓋順勢頂上他的小腹,動作粗暴,簡直能聽到胸骨發出喀吧悶響,莫柳初倒回**,目露凶光,猛然抬起頭,一口咬住了沈培楠的左手虎口,頓時血流如注,沈培楠疼得連連倒吸涼氣,更不跟他客氣,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左右開弓連抽幾個耳光,罵道:“你他媽的不是要跟老子搶老婆?你紮這玩意,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怎麽跟老子搶?”
莫柳初野狗似的嗷嗷嚎叫,眼看自己孤立無援,餘光往四周一掃,落在莫青荷身上:“少軒救我,師兄給你買山楂糕、買豌豆黃,師兄現在有錢了!”
他兩手捶著床鋪,噴著唾沫星子胡言亂語:“姓沈的追來了,師弟,師弟快跑,他是裝的,他要用師兄來騙你,他沒安好心!”
“放你娘的狗屁!”沈培楠氣得發抖,抓著他病號服的前襟,一把將他從被子裏拖出來,鼻子對鼻子撞在一起,“給我聽好了,老子這輩子見得死人多了,犯不著救活你再惡心我一遍,老子沒那副菩薩心腸!老子救你,是因為甭管你混成什麽鬼樣,都是少軒最後的親人!”
莫青荷捂著臉發愣,莫柳初卻突然不說話了,麵部肌肉微微抽搐,近距離瞪著沈培楠,片刻之後,他的手一鬆,瞳孔渙散,直挺挺的朝後倒了下去。
護士一哄而上,病房霎時亂成了一片。
半小時之後,莫青荷陪沈培楠包紮了左手的傷,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著休息,兩人都有些發愁,一個低頭盯著手上的紗布,一個用冰袋敷著臉,等著洋大夫的傳喚。
莫柳初再度陷入昏迷,小劑量嗎啡沿著膠皮管流入他的身體,他呼吸沉穩,感覺不到痛苦。
上海的秋天冷而潮濕,那天恰好陰天,走廊盡頭開著一扇木窗,灰頹頹的天光鋪在地上,更讓人覺得冷,一名修女推著小車走來,臉頰被黑頭巾包裹成粉粉肉肉的一團,活像長著大人軀殼的嬰兒。車輪吱呀吱呀的響,莫青荷回頭望向那扇木門,心中充滿物是人非的感傷。
現在情況複雜,他倆急著動身,又不能把莫柳初放著不管,莫柳初憎恨沈培楠,但讓莫青荷獨自守著師兄,沈培楠也不自在,更糟的是,師兄弟多年不通音訊,他完全不了解師兄現在的生活,有沒有朋友,有沒有人正急切而真誠的擔憂著他。
莫青荷把臉頰往沈培楠的肩膀蹭了蹭,打了個深而長的嗬欠,一夜未曾闔眼,又在街上跑了一天,困得視野都模糊一片,他迷迷糊糊的想,如果師兄還留著一絲對過去的留戀,此時他和沈培楠的感情,對於纏綿病榻的師兄來說,是不是一種更無恥的刺激?
畢竟,當初水穀找上莫柳初,與他們倆脫不了關係。莫青荷歎了口氣:“我給那些乞丐留了地址和口信,明天再去問一問。”
“真奇怪,他們互相都知道底細,可就是沒人認識柳初。”
沈培楠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臉:“你回旅館睡一覺,這裏我來守著。”
莫青荷不置可否,把沈培楠的膝蓋往下一壓,枕著他的大腿,兩手抱住他的膝蓋,飛快地合上眼皮。沈培楠看著他笑,脫下風衣,裹粽子似的將他包了個嚴嚴實實,單手圈著他的腰,往後靠著椅背,跟著也閉上了眼睛,還沒有休憩片刻,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在走廊盡頭嚷嚷:“我找莫先生,他在哪?”
來者徑直朝兩人走來,沈培楠坐直身子,莫青荷也驚醒了,眼裏含著困倦的淚,隻覺得那人像一個小而朦朧的鬼影,等離得更近些,他才看出是一個女人,大約三十多歲,平底花布鞋,藍底白花的布衣裳,懷裏抱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小布包,打扮樸素,身段玲瓏窈窕。
那女人有一雙嫵媚的下垂眼,不施粉黛,風韻猶存,氣質與衣著很不相稱,莫青荷盯著她看,覺得這女人的麵貌有些眼熟。
女人在他們麵前停下:“請問莫柳初先生在這兒麽?”
莫青荷急忙起身:“您是他的朋友?”
女人沒跟他客套,有些不耐煩:“我是他太太。”
莫青荷與沈培楠對視一眼,都愣住了。
這個消息的力度太大,還沒等兩人回過神,那女人利落的破門而入,徑直衝向莫柳初的病床,三下兩下拔了針頭,揚手啪啪的拍他的臉,見莫柳初依然不醒,她暴躁的撕扯自己的頭發,咬著牙衝莫青荷和沈培楠嚷嚷:“喂,你們倆,過來搭把手,我雇的汽車停在樓下,幫忙把他扛下去。”
莫青荷被她古怪的舉動驚呆了,一個箭步攔在莫柳初床前:“莫太太,我是柳初的師弟,師兄現在很虛弱,他需要靜養,無論您想做什麽,請等他醒了再說。”
“你是他師弟,共|黨的人?”女人的目光忽然流露出恐懼,“他是被逼的,我也是被逼的,那時候我們都沒辦法!我可以給你錢,給你很多錢,求你們放他一條生路!”
她注意著莫青荷的表情:“你不要錢?那要什麽,情報?日本人撤退了,我們沒有新東西……”
她飛快地喃喃自語,恍然大悟:“對,國民黨,我還有國民黨的消息,我可以跟你們換!”
沈培楠暗罵一聲,女人伸手去拔莫柳初的氧氣管,一手托著他的腰,另一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坐起來,莫柳初的身體軟如爛泥,搖搖晃晃的要往下倒,那女人心煩意亂,在病榻前換了好幾個姿勢,竟試圖將他攔腰抱起,奈何莫柳初再瘦,終究是一名成年男子,她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莫青荷見此陣勢,哢噠一聲關上門,聲音低而堅決:”莫太太,請你相信我。”
女人怔怔地看著他,眼神疲倦而倉皇,深處又透出一股子狠戾,眼角有一顆褐色小痣,令莫青荷感到似曾相識,搜索很久,他突然想起來,八年前的杭州,那家遠東間諜交換情報的麻將館,他在莫柳初身邊見過這個女人!
大約對方也想起了他,女人手裏的動作微微一停,然後搖了搖頭。
“全上海的巡警都在抓捕他,共|產黨,國民黨,還有沒撤走的日本特務,我不能讓他冒這個險。”她打開懷裏的小花布包,摸出一根澄亮的金條,塞進莫青荷手裏,“謝謝你們。”
莫青荷回頭望著沈培楠,想讓他替自己出出主意,沈培楠抱臂站在門口,沉默了片刻:“你帶著這個癆病鬼,打算去哪?他要是半路死了,你埋了他?”
女人把一縷卷發撥至耳後:“去鄉下躲一躲。”
“鄉下能弄到嗎啡?還是等他犯了癮把你掐死在路上?”
沈培楠唇邊浮出冷笑,話語咄咄逼人,那女人的臉上泛起一層慍怒的紅,張嘴想要還擊,卻發現他說的都是事實,倔強的咬著下唇。沈培楠收斂神情,淡淡道:“跟我們走吧,去美國,找一家好些的療養中心,先給他治好病。”
這下不僅那女人發愣,莫青荷也呆住了。
沈培楠厭惡地瞥了莫柳初一眼:“他照顧少軒十多年,又把他送到我身邊,算我欠他一次。”
“沈哥……”莫青荷的眼眶倏地紅了。
那女人看看躺在病**的莫柳初,又看看沈培楠,顯然在衡量這次交易的可信程度,就在猶豫之時,隻聽啪的一聲脆響,莫柳初床頭的一隻玻璃杯摔在地上,碎了。
莫柳初不知什麽時候醒了,眼睛睜開一條縫,直著脖子想要說話,那女人急忙上前,莫柳初攥住她的手,用出畢生力氣,斷斷續續道:“美雲,咱們……跟他走。”
女人低下頭,緊緊回握著莫柳初那隻幹瘦青白的手,他擠出一絲笑容:“我想明白了,這輩子……為了活,賣國賣黨,沒什麽好後悔的,就悔一件事,這時候了,我還是沒本事,保護心愛的人……”
他閉上眼睛,灰白的臉頰透出血色:“美雲,我不能再讓你……讓你……跟我受苦了。”
美雲忽然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被子上,她抽回一隻手,捂著嘴巴啜泣:“那東西,你戒嗎?”
莫柳初點點頭:“戒,後半輩子,我陪你好好的過。”
美雲伏在他身上,痛痛快快的大聲哭泣,莫柳初輕輕撫摸妻子的頭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休息了片刻,他抬起頭,目光停在莫青荷身上,露出疼愛的表情:“少軒,叫嫂子。”
莫青荷又喜悅又悲傷,忙不迭的答應,淚水快要湧出眼眶,他用手背狠狠一擦,對著病床前的女人深深鞠了一躬,響亮地喊道:“嫂子!”
前塵如雲煙過眼,很多的愛恨,很多的故事,很多的分離與團圓,終於到了收尾的時候。
飛機起飛的那天天氣很好,視野開闊,萬裏無雲,虹橋機場的客人川流不息,皮鞋,布鞋,高跟鞋,中的西的,土的洋的,匯成了一闋熱鬧的交響曲。
莫青荷穿著新做的雪貂皮坎肩,眼裏含著不多不少三分笑,跟在沈培楠身邊,雪白的風毛將他襯得眉清目秀,他拎著一隻方格小皮箱,覺得自己在亂世裏漂了一大圈,臨到最後,依然是那個被養在家裏的小戲子。
當然,也有什麽不一樣了。
阿憶掙脫美雲的手,奶聲奶氣的叫著少軒叔叔,小步跑上前,莫青荷掏出一枚糖果,剝開糖紙放進他嘴裏,阿憶靦腆的笑著,漆黑的眼睛彎成兩隻月牙兒。
他牽著阿憶,一步步走向飛機舷梯,身後人潮洶湧,那些粉光霞豔,紙醉金迷,戰火與硝煙,生存與毀滅,信仰和沉淪都漸漸失去色彩,就像一出唱到尾聲的戲,演員下場,大幕合攏,觀眾從一場黃粱夢中驚醒,驚歎還在人間。
人間,有時比戲詞更旖旎淒豔。
沈培楠剛剛給他講了一個洋宗教裏的故事,說的是洋人的神為了懲罰人們的罪孽,降下滔天洪水,又造出一艘大船,供生靈延續血脈。
他看著那架在陽光中熠熠生輝的銀色飛機,覺得它很像故事裏的諾亞方舟,他們坐在同一間機艙,屬於不同政黨,傾向不同組織,有些人忠誠,有些人背叛,有些人相愛,有些人仇恨,然而他們從未比現在更清楚的感覺到,他們是親人,是戰爭和苦難都無法割舍的血脈與同胞。
陪護人員推著輪椅,莫柳初梳洗清潔,裹著厚厚的毛毯,被小心翼翼的推進機艙,莫青荷往他懷裏揣了一個熱水袋,俯身握住他枯瘦的手,輕聲道:“師兄,咱們要走啦。”
“你好好的治病,等你好了,咱們再同台,讓洋人也見識見識咱們中國人的戲。”
他目光迷離,歎道:“如果雲央還在,咱們三個,多好啊。”
莫柳初衝他笑了,目光和善,像哥哥看著弟弟,莫青荷將位置讓給美雲,轉身三步並作兩步撲到沈培楠身邊,陽光自舷窗透進來,飛機開始起飛,他被壓在座位上,看著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然後慢慢下降,成了小小的一點兒,心裏有點失落,然而那銀色的機器鳥載著他們,片刻不停地飛向光的所在。
海洋藍而寬廣,黃昏來得很快,異鄉的一切事物都讓人嘖嘖稱奇,他們下了飛機又換汽車,穿過城市又來到郊區,眼前綠草如茵,陽光燦爛,玫瑰開如雲霞,留著大胡子的割草工衝他們使勁揮手,一隻趾高氣揚的斑點狗從葡萄架底衝出來,警覺的朝客人吠叫。
一棟白色洋樓披著陽光,大門次第開啟,穿過開闊的花園,一大家子人衣著光鮮,正站在台階上朝他們點頭微笑。
莫青荷跳出汽車,一手牽著阿憶,另一隻手被沈培楠握著,笑嘻嘻的朝他們走去。
他一生從未奢望團圓,此刻他站在草地上,花香草香四溢彌漫,微風吹過他的耳畔,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下半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黃白小喵嗚扔了一個手榴彈
ray730扔了一個地雷
知涼扔了一個地雷
我很傲嬌的扔了一個地雷
我很傲嬌的扔了一個地雷
謝謝以上各位!
夫夫生活部分,以及文中其他人的結局,時間跨度比較久,內容也比較散碎,會以小番外的形式(大概四五篇?)慢慢放出
戲裝從去年2月開始連載,到今年一月,跨度近一年,不得不說作者君真是個懶漢啊!感謝大家不離不棄看到現在,沈哥和小莫莫也終於有了他們的幸福結局
此致,敬禮~
嗯,上個作者專欄
裏麵有作者所有完結文,開新文,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