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培楠按著莫青荷的肩膀,疑惑的打量著他,隻見這小雀兒額頭布滿細汗,臉頰發紅,一向幹淨整潔的白竹布衫子沾了土和碎葉子,局促的抱著貓,像是個剛剛做了壞事的小孩。沈培楠見他可愛,揚起唇角在他臉上掐了一把,責備道:“胡鬧,你就是沒戲唱閑的骨頭癢,樓這麽高,真掉下去是鬧著玩的麽?”
莫青荷從看見三人在花園出現就飛速在心裏扯謊,好容易編的八|九不離十,卻不想他來了這麽一句,一時愣住了,抬頭道:“你就問這個?”
沈培楠從鼻子裏嗯了一聲,淡淡道:“我要是不及時回來,你是不是準備跟著它把咱們家屋頂踩一遍?”
說著朝小黃貓伸出手,他戴著雪白的手套,袖口整整齊齊的鑲著金道子,那小貓被兩人輪番嬌寵慣了,並不在意自己此刻的肮髒,先嬌柔作態的把兩隻沾滿泥的爪子伸進沈培楠手心,印出一對梅花形爪印,又一蹬後腿躥上了沈培楠的肩膀,趾高氣揚的俯視滿陽台陣亡的蘭花。
莫青荷瞪了叛變的同夥一眼,又瞪沈培楠被踩出一排爪印的軍裝,嘀咕道:“你這個人,對貓比對人還好。”
沈培楠拂去他長衫沾的草屑,拉著他的手推開臥房的門往裏走,回頭不冷不熱道:“這話不對,你昨晚那麽大聲的嚷著舒服,可見隻要你不鬧脾氣,我疼你比疼貓多。”
小黃貓像又聽懂了人話,跟著轉過柔軟的身體,衝莫青荷喵了一聲。
莫青荷前一秒鍾還沉浸在極端緊張狀態中,此刻一下子放鬆了,竟空落落的有些不相信。
因為劫後餘生的欣喜,沈培楠話在他耳畔打了個擦邊,並沒有進去,等反應過來,前夜兩人在**的畫麵從眼前閃過,莫青荷刷的漲紅了臉,低聲道:“你反正知道我是真喜歡你的,盡管拿我取笑吧!”
他一麵跟著沈培楠下樓,一麵紅著臉驅趕腦海中的畫麵,昨夜他央求沈培楠把皮夾裏的相片換掉,兩次三番惹煩了他,被按在**被迫接受了一場狂風驟雨似的纏綿。奈何沈培楠太不懂得憐香惜玉,幾次疼出了眼淚之後,莫青荷幹脆翻身跨騎在他身上,自己控製頻率起伏動作,情到濃處難以自製,活生生灑了他一身白濁。
經過一番極致的快樂,莫青荷緩過勁來,趴在他胸口,第一句話就是現在你能把相片換掉了嗎,沈培楠笑的要背過氣去,點著他的額頭道:“你這做慣了生意的小東西,用屁股跟我要錢可以,要我聽你的,不行。”
莫青荷很失落,但被沈培楠大肆從早上嘲笑到晚上,縱然他心裏有再多的失落也煽情不起來了。
他從回憶回到了現實,從旋轉樓梯的間隙看到周戴二人正在一樓閑談,知道今晚無論如何也不能出門見李沫生了,他感到貼身放置的紙條像一枚火炭燒灼著皮膚,猛打了個磕絆,不由自主重重捏了一下沈培楠的手。
沈培楠正邁往下一級台階,回頭問他:“你又怎麽了?”
莫青荷並沒有能對他說的話,一時張大了嘴,搪塞道:“我、我在想你怎麽不問我有沒有進你的房間,平時都是鎖著的,我怕你誤會……”
沈培楠蹙眉聽莫青荷的辯白,明白了他的意思,詫異道:“家裏每天有外人進出,不鎖起來難道由他們亂翻麽?”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單獨的黃銅鑰匙,掂量了一下,打開莫青荷的手掌,將鑰匙拍在他手裏:“再重要的文件也要經你的手,我不防著你,要是不怕擔責任就去配一把自己收著,看好它,哪天丟了東西,我拿你是問。”
鑰匙冰涼而沉重,黃銅經過常年摩擦已經開始發烏,莫青荷像個小管家婆似的緊攥了它,忽然沒了言語,半晌往前一撲,雙手環著沈培楠的腰,側臉貼著他的後背。他害怕別人聽見,壓低聲音呼喚:“沈哥。”
沈培楠把他拽到身側,對待得力下屬一般摟著莫青荷的肩膀,同樣低聲道:“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你要懂事,別辜負我。”
那張小紙條灼燒的更厲害了,幾乎要把胸口的皮膚烙出黑印,莫青荷懷揣強烈的負罪感和成就感,他簡直不知道該為這句話慶幸,還是為沈培楠的所托非人感到悲傷,隻好咬著牙,使勁點了點頭。
晚飯時四人一起,一麵聽留聲機播放薩克斯風,一麵圍坐吃餃子,老劉開了兩瓶新到的北歐白蘭地,客廳燈影搖曳,氣氛堪稱愉悅。
莫青荷這才明白沈培楠的大度其實另有原因,他仿佛不介意被人聽到藤原的行蹤,不僅與戴昌明在餐桌上大談公事,甚至在帶了三分醉意後用筷子點著莫青荷,笑道:“上次說起的那位日本將軍明天就到,你下午不要去學校,跟我到雅音會館赴宴。”
莫青荷裝作剛剛知曉這條消息,奇道:“是那個藤原要來?你們見麵談事,叫我做什麽?”
原來日本人對民國政府並不信任,怕暗中布置埋伏,竟要求采用家庭聚會的方式,請沈培楠攜帶“愛侶”一同前往。莫青荷簡直哭笑不得,他想日本人太不了解沈培楠,別說一名小戲子,就算是他真正的妻來做人質,為了國家他也能一狠心舍棄。
沈培楠興致不錯,替莫青荷夾了一隻水餃,打趣他道:“你那位喜歡戲劇的相好也去,數日不見,他想你想的不得了,特意求我帶著你,再給他唱曲兒呢。”
莫青荷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川田久,氣的當場摔飛了筷子。
見他認真,沈培楠笑的愈加厲害,朝另外兩位先生一攤手:“你們責怪我最近越來越不愛出去玩,你們瞧瞧,我饒是這麽疼他,他還要給我擺臉色,我要再敢出去胡鬧,可不是得出人命了?”
周汝白和戴昌明知曉內情,此刻交換了個曖昧的眼神,故意嗨嗨幹笑。
原來沈培楠在北平一向維持荒唐作樂的派頭,自從與莫青荷感情日篤,竟漸漸把這幌子丟了,正因如此在回來的路上被周汝白和戴昌明聯合起來打趣他懼內,他不辯解,隻是建議夜出訪花,每人選幾名姑娘,吸一兩個煙泡,好好樂一樂。
沈培楠酒到五六分,有意無意說起哪家窯姐**肥臀,言談舉止之間頗有炫耀自家夫人心胸寬廣,不愛嫉妒之意。莫青荷知道沈培楠做事必有目的,忍著一肚子醋勁,笑眯眯的與戴昌明一起給他推薦北平出名的窯子和煙館,四名男子討論采花事業,一時其樂融融。
直到酒足飯飽,真的要起身換衣服出門了,莫青荷才慌了神,他不敢直接攔沈培楠,更不敢駁他的麵子,隻好小心翼翼的先問到底去哪家,又問什麽時候回來,一樣樣問了個遍,見他還沒有悔改的意思,一下子紅了眼眶。
“你真的要去?”趁周戴二人在衣帽間取外套,莫青荷忍不住低聲哀求:“外麵那些不幹淨,睡了要生瘡的,你要我吧,我不比他們差。”
沈培楠見他終於露了破綻,故意板著臉道:“不要你,今天想女人了。”
莫青荷呆呆的噢了一聲,沒了詞,但身體卻結實的擋在沈培楠跟前,怎麽都不肯讓他出門。
沈培楠繞了三次繞不開,猛地抱起他轉了個圈,笑的要斷氣,這才說了實話。他確實要出錢請周汝白和戴昌明兩位知曉明天一切安排的人逛窯子,目的倒不是為了嫖,而是要製造自己此時在嫖的證據。
他兩手捧著莫青荷的臉,親了親他的額頭,囑咐道:“等我們出了門,你出去替我向南京黨部發一封電報。”
說罷往莫青荷手裏塞了一封信箋:“把上麵的內容發出去,從花園後門沿小路走,換身不常穿的衣服,別被人認出來,特別要避開老劉,事關重大,你自己小心。”
低頭掃了一眼紙條,莫青荷幾乎被內容驚呆了,上麵寫得竟是他千方百計才獲得的情報,藤原中將到訪的時間,會談酒店名稱和布防措施,更讓他的不解的是,沈培楠似乎根本不認為這是絕密情報,竟大大方方的用白紙謄寫,采用電報局的公共電台,連密碼都不用就想往外傳!
莫青荷這段時間處理文件,已經可以表現出一部分情報知識,他急忙反對:“你喝多了,這不行,現在全國反日情緒嚴重,這封電報萬一被人截獲,那個藤原要遭殃的!”
沈培楠目光如炬,徑直盯著他,語氣意味深長:“如果有人想讓他遭殃,我不能參與,還不能順水推舟麽?”
莫青荷倒抽一口涼氣,忽然明白了,沈培楠在故意把情報往外放,他不怕所謂共|黨和愛國人士截獲,他就怕信息傳不出去,讓日本人平安返回故裏!
來不及為獲得出門機會感到欣喜,莫青荷結結巴巴道:“咱們明天要和那幾個日本人一起出席宴會,如果會場真被安裝了炸彈,咱們也逃不過……”
沈培楠的表情沉鬱下來,用力抱了抱他,低聲問了一句怕不怕,莫青荷見他毫不動搖,知道他已經決定了,便使勁搖了搖頭。
周汝白和戴昌明已經在門口等待了,莫青荷隻能結束討論,他想說些什麽表達自己的心,但顧忌外人,想了半天,突然上前攥住沈培楠的前襟,威脅道:“逛窯子就逛窯子吧,我不管了,但隻許摸不許睡,今晚我等著你,幾時回來我都等!”
沈培楠換了西裝,壓低禮帽出了門,走到院門口時下意識的回頭,隻見莫青荷像個送丈夫出門的小媳婦,站在簷下正望著自己,一隻嬌媚的小黃貓蹲在他腳邊,客廳水晶吊燈的光芒從敞開的門裏透出來,一人一貓都像生了一圈暖融融的毛邊。
撲麵而來的夜風中有薔薇的香氣,沈培楠忍不住微笑,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卷,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藍瑩瑩的青煙。
周汝白與他並肩而行,見他頻頻回頭,也跟著往後看了一眼,恍然道:“老弟,你這是認真了?”
沈培楠把煙匣子遞給他,親自擦然一根火柴為他點煙,沉默了一會,淡然道:“你是不用上戰場的人,如果有天我回不來了,替我照顧好他。”
周汝白一臉不相信,托了托眼鏡架:“就是一個唱戲的,長得還不如那杭雲央漂亮,你看上他什麽了?”
“真。”沈培楠將煙匣子放回口袋,抬頭朝夜空吐了口煙,“真誠,真誠就可愛。”
周汝白很西式做派的攤手,又翻了個白眼表示他的不屑:“當兵糙個跟玉米棒子似的,懂個屁的真誠。”
沈培楠比他直接,往他肩膀使勁推了一把,罵道:“滾你娘的蛋,想當年老子在英國讀書,全班女同學,不管中國的外國的,還是雜種的,都叫老子詩人。”
戴昌明地痞出身,相當了解盲流的行事準則,因此做事格外高效而粗暴,位於城南的雅音會館一早就清了場,除了三名大廚,從侍者到經理都用停業整頓的名義被打發回家休息,他們的位置則全部由巡警喬裝代替,還特意調集一批女兵扮作女招待。
為了不引起路人起疑,這家餐館一整天都沒有停止營業,大廳擺了七八桌酒席,每一桌都在熱鬧的推杯換盞,但若有人蹲守一段時間,就會發現盡管席裏的人不斷交談與吃喝,桌上的菜卻一道不少——每空出一盤子,就立刻有侍者補充另一盤,連顧客都是軍人喬裝打扮的。
至於不明情況的路人,想要上樓吃飯,自然在大廳門口就被便衣保鏢以各種理由攔住了。
每一扇窗戶,每一道出口都有人把守,每一間客房,浴缸,甚至桌椅都被人仔細檢查,別說陌生人,就連一隻陌生的蒼蠅都飛不進來。
二樓一間掛牌為“斷橋殘雪”的雅室,一名日本和服女子正在表演茶道,纖纖素手衝洗茶壺,一道道工序紋絲不亂,茶粉潔白,茶湯清亮,銅壺裏的水咕嘟作響,就要開了,一切井然有序。
莫青荷盤腿而坐,一名日本青年不斷殷勤的為他布菜,自然也配了消音手槍,在他旁邊依次為沈培楠,藤原中將,川田久,所有交談都使用日文,莫青荷一句也聽不明白,然而他一點都不感到困倦,相反無限屏息凝氣,靜等重要時刻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