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為了避免計劃外人員的幹預,昨夜沈培楠托莫青荷發的電報,自然並沒有真發出去,所以雖然不知外麵情形如何,莫青荷並不擔心。
沈培楠在瑣事上一向寵著莫青荷,聽他說吃不慣日本菜,便向廚房要求另外置辦一桌中餐酒席,川田捂著臉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匯報說菜單是訂好的,現在廚房缺人手,一時半會做不出來,倒是有烤的半熟的肥鴨子,可以送一隻上來。
等待烤鴨的這段時間對莫青荷來說極盡煎熬,每一絲風吹草動都讓他全身禁不住一顫,他感到兩頰滾燙,緊張的快要窒息,便以暑熱為由走到窗邊透氣,揭開窗簾往下一看,隻見酒樓後院戒備森嚴,每隔幾米站著一名扛槍的士兵,不像在保衛,倒像要圍城似的。
莫青荷感到很不自在,強打了笑容,盤腿坐回原位置,與那日本護衛喝酒。
仿佛有人在走廊上說話,接著推拉門哢的響了一聲,打開一條半人寬的縫隙。
莫青荷猛然抬頭,心髒霎時提到嗓子眼,怦怦直往外跳,他下意識閉目屏吸,靜等傳菜員大步進屋,持槍射擊!
門被徹底拉開,露出印著楓葉圖案的和服一角,還是剛才送烤花枝的那名和服婦女,笑意盈盈的低頭,先雙手遞進來一張木案子,又傳進兩盤油淋淋的肥鴨,外帶小蔥,荷葉餅和甜麵醬各一盤,全部擺放妥當,她雙手扶膝跪坐,再次低頭行禮。
小金魚風鈴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女子朝後退了出去,單手掩門。
一切安靜而自然,與之前沒有任何不同。
莫青荷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迅速明白了,暗殺計劃宣告失敗,殺手不知遇到了怎樣的阻礙,也許他並沒有突破森嚴的守衛進入酒樓,也許出於一些原因隻能選擇終止任務,或者他已經被捕。莫青荷的手抖得幾乎拿不穩筷子,他意識到如果殺手被日方控製,那麽自己也已經陷入了危險之中!
他的心本來因為失望跌回胸腔,卻又為了最後一種猜測,再次提了起來。
烤鴨的濃香迅速取代了日本菜的清淡味道,藤原很滿意,朝川田一努嘴,川田會意,滿麵堆笑去門口取擺放全套烤鴨的木案子。
就在川田跪坐於門口,背對眾人的瞬間,沈培楠忽然低聲喚道:“青荷。”
莫青荷剛扭過頭,就被一隻溫暖而潮濕的手捂住了眼睛,周圍霎時變得黑暗,隻聽“噗噗”兩聲輕響,再見到光明時,莫青荷猛地瞪大眼睛,用力咬住手背,避免自己大叫出聲。隻見藤原身後的一整麵牆,以及川田麵前的門板全部被染成鮮紅,血漿和腦漿肆意噴濺,從天花板到地板,綻開大朵大朵荼靡而惡豔的花!
兩名日本人倒在榻榻米上,死狀一模一樣,腦袋被削去大半,僅剩的下頜連著脖子,掛著幾縷被血液浸泡成黑紅色的頭發,兩具沒有頭的屍首似乎不能接受死去的事實,倒在血泊裏,時不時過電般抽搐一下。
川田的雙手還抓著木案子的兩側,片的整整齊齊的烤鴨此時變作血粥,被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覆蓋著,仔細一看,那是一塊頭皮。
自有生以來,莫青荷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一幕,他隻覺得吃下的食物在胃裏翻滾上湧,急切的企圖傾斜而出,然而他沒有時間嘔吐,幾乎用盡所有意誌力,將混著酸水,已經湧到喉嚨口的嘔吐物活生生咽了下去。
是誰動的手,門窗都沒有打開,究竟是誰動的手?
莫青荷回頭,隻見一直看守自己的那名身穿和服的日本青年此刻倚牆站立,姿態風流倜儻,滿臉快意的笑容,右手握搶,黑洞洞的槍口仍冒熱氣。
莫青荷驚訝的幾乎失語,怎麽是他?難道是日本人內訌?
日本青年吹了吹槍口,說了從飯局開始的第一句話,竟是貨真價實的京腔:“呦?行啊,沒吐,你這小兔爺還算有點膽識。”
“日本人玩完了,該輪到這汪精衛的狗腿子了!”
相比他年輕白皙的外表,這人的聲音粗重如中年漢子,莫青荷覺得耳熟,努力一回憶,繃緊的神經像弓弦被人用力一撥,嗡嗡回響不停。他想起來了,外貌與聲音的強烈不匹配他原先見識過,是那個用易容術耍把戲混跡天橋,近兩年一直銷聲匿跡的趙老五!
莫青荷少年時常去天橋看雜耍,在那裏認識了老五,後來聽說他惹上人命官司,跑到河北避禍,沒想到竟裝成日本人出現在這裏。然而他立刻意識到不對勁,李沫生到底傳達了什麽,老五怎麽扛著一隻炮筒執行近距離暗殺?而沈培楠又怎麽會知道他要開槍,搶先一步來捂自己的眼睛?
他不能想象將這炮彈似的子彈打在沈培楠身上,然而沒時間猶豫,莫青荷一個箭步跨出去,徑直飛撲向沈培楠身前,像護雛一樣把他擋在身後,吼道:“快走!這裏危險!”
莫青荷身段靈活,但力道明顯不夠,沈培楠罵了句滾蛋,像推一隻雞崽子,一發力便把往後他推倒在榻榻米上,自己一撐矮桌,抬起兩條長腿,幹脆利落的從桌後翻了出去!
滿桌杯盤被掃落在地,叮咣亂響,沈培楠動作迅捷如豹,霎時衝到老五跟前,凶猛的一記重拳直砸向他的太陽穴,老五反應極快,看準了沈培楠出拳的空檔,猛地側身從他腋下穿過,反身就要掏槍!
他手中有槍,急於占據遠攻的有利位置,又算定沈培楠高大,行動一定遲緩,誰料沈培楠能在瞬間發力,竟也能在瞬間收住,就地旋身出腿,從腰部發力,腿勢迅如疾風,大開大合一氣嗬成,嘭的一聲悶響,竟像踢飛一隻沙袋,當胸將老五直挺挺掃倒,向後直砸到川田的屍體上!
沈培楠在進房間前就被除了槍械,此時赤手空拳,再迅猛也躲不過子彈,老五卻清醒過來,滾了一身血水,單膝跪地重新瞄準,莫青荷恨不得衝他大喊你違背計劃,然而他不能暴露,急中生智飛身撲至藤原身旁,忍著惡心,從他的褲腰摸出手槍朝沈培楠拋過去,大喊:“接著!”
槍身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沈培楠伸手一撈,哢嗒一聲拉開保險,但戰場瞬息萬變,一瞬間的耽擱已經分出勝負,老五笑嘻嘻的將手指向後一勾,衝沈培楠扣動了扳機。
手槍中裝了消音器,依舊是輕微的“噗”聲,但莫青荷覺得耳邊恍若轟隆巨響,他怔怔的盯著老五,根本不敢回頭看沈培楠是死是活。
悔恨山呼海嘯一般湧上心頭,化作一陣陣的酸楚,他的喉嚨哽著,眼前結了水花,身體卻本能做出反應,近乎瘋狂的抄起桌上的一隻插花瓷瓶,握著瓶頸朝老五掄過去,嘶吼道:“我他媽宰了你!”
老五閃身避過,花瓶砸在門板上,喀拉拉碎了一地。
走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有人上前當當敲門,試探著詢問:“藤原中將,沈師長,你們還好麽?要不要我們進去看一看?”
莫青荷雙眼赤紅,顧不得老五還握著槍,飛身上前與他扭打,他的進攻快而淩厲,但老五是近身格鬥高手,很快發現莫青荷力量不足,下盤太輕的缺點,看準機會猛踹他的後膝蓋窩,趁他往前跪倒,立刻反剪住他的兩臂,罵道:“小兔爺,你還挺心疼自家漢子!”
莫青荷用盡全身力氣,帶著老五往前猛衝,意圖讓他失去平衡,老五用一隻手攥著莫青荷的兩隻手腕,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笑嘻嘻道:“放心,他死不了,姓趙的隻對小鬼子的狗命有興趣,生平又恨棒打鴛鴦,看你們恩愛,咱今天放他一馬。”
沈培楠扶著牆慢慢站起來,左臂垂在身側,彈孔處血流如注,右手舉槍對準老五,語氣平靜道:“你走不了了。”
莫青荷被老五反剪雙臂,掙紮如砧板上的活魚,突然聽見沈培楠的聲音,抬頭看見他雖傷了左臂,但四肢完好,不由愣在了原地。
原來老五知道莫青荷師兄弟小時候的一段典故,上次莫柳初來訪,說的話和第二日前來接洽的學生完全不同,口口聲聲要讓那國民黨終身殘廢,他心裏就存了個疑惑。今天看見沈培楠竟與莫青荷相戀,他立刻猜到這是所謂文明戀愛中的三角戀情。
老五不是共|產黨,但也自詡是一名磊落的義士,對莫柳初這番心思很不屑,反而格外遵循李沫生的囑托,行動前他在褲腰裏掖了兩把不同型號的槍,剛才趁沈培楠拉保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更換了另外一把,子彈口徑大,依托打進身體的衝擊力能讓人暫喪失行動能力,但並沒有打在要害處,甚至連骨頭都避了過去。
“尋男人去吧!”老五嘻嘻笑著,把莫青荷往沈培楠懷裏一推,又道:“這小唱戲的這麽能打,分明就是個夜叉,你家漢子遭大罪了。”
說話間走廊的腳步聲越來越急,守衛聽見屋裏的打鬥聲,又怕再被藤原罵出來,在門口急的團團轉。
老五心知沒時間了,轉頭往身後川田的屍體啐了一口,問沈培楠:“咱的假臉皮天下無敵,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沈培楠朝老五的右手一努嘴:“扮的很像,但水穀是個左撇子,平時用右手,握槍隻用左手,你往腰上摸索的時候,弄錯了。”
趙老五聞言一愣,跟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像發現了頂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來,直樂的快笑出了眼淚,這才對沈培楠一板臉:“好眼力,好身手,這本事要是別用在中國人身上,去替百姓打日本人該多好!”
他回頭朝滿室血汙打量一圈,很滿意的砸了砸嘴:“咱今天栽在你手裏是沒活頭啦,不過死前拉上個小鬼子將軍,還有個中佐當墊背的,值,死的值!”
沈培楠不與他爭辯,往前逼近一步,忽然壓低聲音:“真正的水穀呢?”
老五仍把沈培楠看做日本人的走狗,得意道:“早他娘的死啦!”
沈培楠徑直盯著他:“做的幹不幹淨?”
老五愣了一下,眉飛色舞的打算誇耀自己的本事,見對方麵色陰鷙,便住了嘴,冷哼一聲:“那自然幹淨。”
沈培楠舒了口氣,淡淡道:“我不問誰指使你,但隻要你現在願意與我合作,我就能幫你保住他。”
老五一挺胸:“沒人指使我,老子殺小日本,老子樂意!”
“對,從現在開始,沒人指使你。”沈培楠應道。
莫青荷看他們倆一問一答活像打啞謎,並沒有了解其中含義,仔細一想,忽然理解了,沈培楠在做所謂“毀屍滅跡”,所有人都知道水穀在房間裏,隻要讓老五保持現在的形象死亡,騙過了日本人,而他們又找不到真正的水穀,就完全可以將此次暗殺案件指控為皇軍內訌,就算小日本回家調查一千遍那位水穀的背景,也絕跡查不出任何線索!
趙老五聽完沈培楠的解釋,用一根手指撥開窗簾,從縫隙望著樓下滿滿的士兵,不由長歎一聲:“可惜了,姓趙的當了一輩子鐵骨錚錚的漢子,臨死了他媽的成了鬼子,還他媽要當個叛變的鬼子,被中國人罵完了日本人罵!”
沈培楠仿佛是鐵做的人,不帶任何感情的描述道:“我會打爛你的臉,確保沒人認出你,你死後屍體會被送到日本,坐船走,現在是盛夏,等到了大概就臭了,至於那邊的軍方將怎麽處置,我不知道。”
老五聞言朗聲大笑,笑著笑著眼睛裏就泛起了淚花,他深深看了一眼幾乎要站立不穩的莫青荷,又將視線移到沈培楠臉上,用手指點著他們,戲謔道:“你們倆兔爺,倆兔兒爺,還不差!記住了,別讓姓趙的白死!”
他說完一步步朝窗戶走去,灑脫的往後揮了揮手,大聲道:“我走啦!”
沈培楠在他身後,對著他的後腦勺舉起了槍。
“砰——”第一顆子彈穿透玻璃,整扇透明窗戶瞬間化為雪白,成千上萬細小的碎玻璃如雪屑紛紛落下。
院子裏霎時響起大聲吆喝與吵鬧聲,士兵從各個角落衝出來,舉起步槍對著二樓哇哇亂叫。
“砰——”第二顆子彈徑直貫穿趙老五的後腦,圓圓的一個血窟窿,他的身體向前一撲,從已經沒了玻璃的窗口栽了出去。
莫青荷的眼睛被水霧蒙住,什麽也看不清了,他撩起袖管狠狠地擦了一把,跟隨沈培楠衝到窗前,一起向下俯瞰,隻見老五躺在院子裏,睜著眼睛,仰麵向上,身體擺成一個“大”字,他頂著水穀的臉,清秀而白皙,一身雪白的和服映襯身下逐漸擴散的鮮血,像開出了一朵大而鮮豔的紅蓮。
沈培楠舉起槍,瞄準老五的頭部,連連扣動扳機,一連打空了整梭子彈,眼見那清秀的麵孔爛如柿餅,才狠狠地扔了手槍。
護衛聽見槍聲,咣當一聲撞開門板,潮水一般往房間裏湧,沈培楠輕輕一閉眼睛,轉身朝門外走去,莫青荷聽到他剛才遙對著老五的屍體說了一句話,很輕,但他聽清了。
他說的是:“你放心。”
雖然過了12點,也算雙更吧?啊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