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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柳初沒說話,把毛巾放進熱水盆裏浸著,撈出來擰了一擰,往臉上使勁一抹,紅黃白黑的一大片,遮蓋了青灰的臉色和沉甸甸的倦容。

莫青荷低著頭,囁嚅道:“柳初,今兒家裏雅集,我差人請了幾趟,你都不來,我就來看看你。”

莫柳初點了點頭,手裏的動作沒停,繼續卸妝。

屋子裏太過安靜,雜物雖堆得滿滿當當,還是讓人覺得空落。

走廊傳來一大幫孩子的腳步聲,不知誰高亢的喊了一嗓子:“啊呀呀呀呀……”孩子們發出一陣哄笑,揮著銀槍乒乒乓乓打了幾下,皂靴踩著鋪紅毯的木樓板,響著空曠的回聲,咚咚咚的跑遠了。

走廊的門吱呀一聲關上,看門的老頭朝裏麵喊:“兩位老板慢聊,門我給你們留著。”

說完扯著沙啞的燒酒嗓,氣沉丹田,一發聲:“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哪處也,不覺灰飛煙滅。赫連黃蓋暗傷嗟,破曹的檣櫓恰恰又早一時絕,隻這鏖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

聲音漸漸離得遠了。

莫柳初站起來,背對著莫青荷,在臉盆裏洗毛巾,水聲嘩嘩啦啦的,莫青荷看著他的背影,覺得又壓抑又辛酸,衝口而出道:“師兄,我從小到大都沒騙過你,我、我和沈培楠,我們……我們……”

“我知道,他退了婚,你還唱了一折子別姬,小報都登滿了,當師兄眼瞎麽。”莫柳初靜靜的擰毛巾,往後偏了偏頭:“師兄不怪你,你長大了,懂得什麽是*人,什麽是親人了。”

他沉默了一會,道:“他們對你好嗎?”

莫青荷一愣,反應過來他是在問沈家的事,低聲道:“不大好,顧及沈培楠的麵子,也沒太為難。”

柳初淡淡的嗯了一聲,端起水盆:“別讓他們作踐,你這個品性,不能讓他們作踐。”

莫青荷往前走了兩步,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快速道:“師兄,你不知道,他家那個大哥和二哥雖然不怎麽樣,但飄萍小姐卻很爽快,我試探過她的意思,是絕對支持抗日的,有一個厲害的老太太,沈家全家都聽她的話,她也堅決主張抗擊所謂的大東亞共榮,還有,我聽說一個消息,汪精衛現在沒什麽實權了,隻要蔣介石一下令,全國人民就能聯合起來……”

“當啷。”

莫柳初手裏的臉盆掉在地上,小半盆水全潑出來,濺濕了他的鞋子和水衣的褲管,莫青荷要幫他收拾,柳初往後一退,道:“不要說了。”

莫青荷的下半句話噎在喉嚨裏,他望著莫柳初的臉,隻覺得他今天分外陌生,從前師兄會嚴厲的要求他,會大聲斥責他,會像兄長一樣教導他,也會溫和的哄他,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既冷漠又倦怠。

莫青荷撿起臉盆,慢慢放回木架子上,低著頭道:“柳初,你還是生我的氣。”

莫柳初坐回到凳子上,徑直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莫青荷討好的跟過去,見他臉上還有未擦幹淨的一點油彩,就從桌上拿起一疊草紙,蘸著水替他擦了擦,又抬起眼睛望向鏡子,細細審視柳初的臉。

柳初長得是真好看,不像沈培楠那般粗枝大葉的匪氣,他白皙,英氣,劍眉薄唇,五官清爽爽的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當初紅的時候,每天都有太太小姐們捧著花在戲園後門堵他,柳初接過來,轉手就給了莫青荷,莫青荷笑嘻嘻的跟在他後麵,鮮紅鮮紅的玫瑰,柳初頎長的背影……

莫青荷想說,咱們是師兄弟,是相依為命的親人,但他害怕再說錯話,猶猶豫豫的,望著鏡子裏那張蒙著灰氣的臉,突然咦了一聲:“師兄,你臉色很差。”

他隨口一說,莫柳初卻受驚似顫了一下,手裏緊緊抓著一隻盛著油彩的景泰藍盒子,往桌上一磕,將鏡子用力翻過去,露出背麵褪了色的女明星廣告貼紙。

莫青荷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柳初也自覺失態,坐了一會兒,輕輕道:“少軒。”

“師兄今兒的戲沒唱好,明天還是唱這一出,你陪我練練。”

莫青荷笑了,爽快的答應:“哎,成。”

他倆各自取了戲衣,從屋裏走出來,一前一後穿過寂寂的走廊,地上鋪著紅地毯,時間太長了,被磨得光禿禿硬邦邦的,一跺腳就踏起一陣灰塵,戲園子已經清場,電燈泡都熄滅了,昏暗的看不清路,好些刀劍棍棒堆在走廊兩側的陰影裏,綴著紅流蘇,都是兒時最深切的記憶。

轉眼就到戲台,台下是空空****的座兒,滿地幹果殼兒還沒來得及打掃,沒了聽眾和燈光,戲台子顯得格外古舊和空曠,大紅綢緞結成的花球從兩側垂下來,四根木柱子撐著台角。

家裏的小後院再好,也不如這大舞台暢快,莫青荷往下一掃,覺得骨頭都癢了,兩手一撐,一溜兒跟頭翻到戲台對角兒,幹脆利落的一停,把胳膊舉過頭頂,前後使勁抻了抻,對莫柳初笑道:“怎麽樣,功夫是不是沒落下?”

莫柳初踱著方步走到莫青荷身邊,對他作了個揖,莫青荷收斂笑容,屈膝回了個福禮,在空無一人的戲園唱開了腔。

演繹過千百遍的動作,拋過千百次的媚眼,時而嬌嗔,時而悲切,那俊朗的書生圍在美人身邊,演的越來越真,眼裏的情越來越濃,將一生的意氣和風流都用在他身上,取悅著他,討好著他,伸開雙手保護著他。聲調抑揚頓挫,穿透昏沉的空氣和浮**著的細灰,繞著灰撲撲的木梁,徑直穿進蘇三的耳朵裏。

莫柳初念:“我與三姐乃是患難夫妻,兩番贈銀之恩,至今未報,焉能不來探看?”

莫青荷:“三郎,你的前程遠大,我這薄命之人,果若累及你的前程,豈非為身莫贖之罪,我也不敢望你救我,今朝見此一麵,死也甘心,你快快出監去吧!”

而京劇裏有一句俚語:千斤說白四兩唱。有情無情,有義無義,全在那似詠似歎的說白裏,莫柳初沉吟片刻,念道:“小小前程,怎抵得你我恩*,三姐,我若不能救你,縱然祿享千鍾,官高極品,又有何用!”

莫青荷驚訝而欣喜,聽柳初念完,提起一口氣,唱道:“三郎啊!薄命之人……”

他突然停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拿眼瞥著莫柳初,搖頭道:“師兄,不用練了,你唱的真好。”

話音帶著回聲,聽起來格外響亮,他語氣自豪:“我就說,莫柳初的小生戲是京城一絕,明兒就這麽唱,我看那老板還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他臉上的笑還沒有停,莫柳初凝視著師弟純真的眼睛,全身開始輕輕顫抖,他往後退了半步,兩手在臉頰揉了揉,肩膀卻抖得更厲害了。

莫青荷詫異的走到他身邊:“柳初,你不舒服麽?”

莫柳初突然抬起頭,死死盯住莫青荷,目光裏陡然添了力度,黑漆漆的,像潛伏著狼。莫青荷嚇了一跳,本能的往後退,卻被莫柳初一把抱住了。

他顫抖著,近乎痛苦的剖白:“少軒,少軒,跟了我吧。”

“柳初,你別……”莫青荷掙紮著,柳初用了死力氣把他往地上按,莫青荷踉蹌了兩步,終於不堪兩肩的重負,撲通一下跪了下去。莫柳初把他摟在懷裏,解開西裝馬甲的鈕扣,隔著白襯衫撫摸他的胸膛,一下下輕輕親吻著他的臉頰,絮念著:“少軒,你是我的,小時候是,現在也是,你必須是我的,你忘了那個沈培楠,回來吧,啊……”

莫青荷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被未經允許的撫摸激生出強烈的屈辱感,他不肯退讓了,腿部猛然發力,向前逃脫禁錮,邊跑邊係鈕扣,衝到戲台邊緣,手掌在欄杆上一撐,一個利落的鷂子翻身,跳到最近一張桌子上,又咚的一躍落地。

“師兄!”他轉過身,係上最後一顆扣子,目光灼灼的盯著莫柳初,“我對他,變不了了。”

他說完就要走,背後傳來古怪的聲響,不知是呻|吟還是嗚咽,莫柳初蜷縮著,瘦長的手背爆出青筋,用力攥著額前的頭發,喃喃自語:“走吧,來不及了。”

莫青荷見師兄舉止怪異,又不敢真走了,不遠不近的站著看,莫柳初抬起頭,擠出一絲笑容,道:“咱倆的戲唱完了,你們倆的才剛開始,走吧,快走吧。”

他的笑容平靜,莫青荷答應了一聲,回頭一看,外麵的天已經黑透了,他怕司機等急了,猶豫道:“師兄,那我走啦,明天帶雲央他們來聽你的戲。”

柳初不置可否,保持著臉上溫和的笑容,莫青荷心裏還是不大放心,但心想留下來怕又添師兄的誤會,就鞠了一躬,轉身大步出了門。

莫柳初等了許久,確認他不會再回來了,突然捂著腹部蹲了下去,把頭埋在胸口,像被一個看不見的人踢了一腳,他全身著發抖,眼淚的不停往外湧,來來回回的在戲台上翻滾和抽搐,抬起一隻手,咚咚的敲著地板。

後台的花布簾子被人掀開了,兩個人影閃身出來,走在前麵的青年麵容秀美,穿一身白色和服,正是死去的藤原中將的私人護衛,水穀玖一。

莫柳初睜著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他,水穀儒雅的微笑著,也低頭俯視著他。

“原來一向宣稱願意與汪院長一起,為大東亞共榮做出努力的沈氏家族是主張與大日本國對立的麽?”他用日語朝身後那名跟班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又轉頭望著莫柳初,突然變了臉色,一腳踩住柳初的手,在地上狠狠的輾了幾下,惡狠狠的換了中文:“我讓你問的話你一句都沒問!”

莫柳初目眥盡裂,嘴角流著涎水,反手抓住水穀的腳腕,掙紮著:“你殺了我吧,我做不了,我不做了!”

水穀的手裏多了一把黑油油的手槍,他蹲下來,將槍口對著莫柳初的太陽穴,輕聲輕氣的問:“那東西,也不要了?”

他說著,朝身後的跟班一伸手,那人會意,從口袋裏找出一隻小巧的油紙包和一支注射器遞給他。水穀用兩根手指夾著紙包,在莫柳初麵前晃了一圈,像用肉包子逗一隻餓極了的狗,笑嘻嘻的看著他的眼珠子跟著手指的方向遊走,笑道:“中國戲曲有句話,‘上台全憑眼,喜怒哀樂全。’果然如此。”

槍口朝莫柳初的太陽穴又推了兩推,莫柳初滿臉油汗,一下一下用拳頭砸著戲台,掌心被指甲戳破了,滴滴答答的淌著血,他猛的抬起頭,聲嘶力竭的朝天花板吼了一嗓子,對水□:“殺了我吧,這麽活著,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他越說聲音越小,眼淚和清鼻涕水一起淌下來,最後隻剩粗重的呼吸聲和一句半句的呻|吟,水穀臉上的笑容沒了,若有所思的望著莫柳初,忖度一會兒,放下了手槍,卻把紙包和注射器一起丟在莫柳初胸口,拍了拍手道:“我不殺你,我要你知道違約的下場。”

他說完,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莫柳初望著水穀,待確信他並沒有別的意圖,如獲至寶的捧著到手的東西,踉踉蹌蹌的往後台跑,沒兩步突然絆了一跤,咚的摔在地上,反複幾次才終於掀簾子進了後台。水穀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他朝跟班擺了擺手,用日語道:“你瞧,他很頑強,到現在還不肯透露一句實話。”

說完走到戲台邊緣,翻身跳下去,一邊走一邊囑咐:“我們大日本國是講究禮貌的國家,從來不做強人所難之事,既然我無法得知沈師長的動向,留著莫青荷這條線也沒有用處,相反,莫青荷間諜的身份一旦公開,莫先生就可以知道,在北平,隻有大日本國才能為他和他的師弟提供庇護。”

他每說一句話,那跟班就諂媚的點一點頭,水穀的木屐子把地板踩得哢噠哢噠響,想起一件事,突然停住步子,跟班正忙著點頭,刹不住閘,咚的撞在水穀後背上,水穀險些被他撞得咬了舌頭,回頭啪的甩了他一個耳刮子。

跟班哭也似的捂著臉,點頭道:“嘿!”

水穀想了想,繼續道:“馬上替我以汪院長的名義,聯係與沈師座會晤,順便給杭州的許逸村先生發一份電報,讓他注意沈家人的動靜。”

跟班忙點頭表示記下了,小心翼翼的問道:“那莫柳初……”

水穀抬手又扇了他一個耳光,不耐煩道:“養著他,得不到南京政府的情報,我可以退而求其次,共|產黨的情報也很有用處。”

他邊走邊得意的微笑,自言自語道:“我就說,順著趙老五這一條線索,一定可以摸出一條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