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沈培楠拗不過他,被他從胳膊底下繞了進去,莫青荷提著滿手大包小包的禮物,一步邁過門檻,剛一進門,突然被一股惡臭熏得險些摔個跟頭,等他站穩了,隻見一間窩棚似的破屋,已經家徒四壁,唯一的一扇小窗糊著舊報紙,被風刮得撲啦撲啦的響,光線從報紙的縫隙裏照進黑黢黢的屋子,家具隻有一張土炕和一座泥壘的灶台,扔著一隻空瓢。

屋裏到處漏雨,滴滴答答的雨水把炕淋透了,一床薄被子黑的像一塊油氈,定睛一看,裏麵躺著個爛蝦一樣的女人,全身散發出腐爛的惡臭,綠頭蒼蠅嗡嗡的圍著她打轉兒,一張臉的嘴唇和眼瞼都快爛沒了,嘴角長著大瘡,翻出黑紅的肉,牙齒掉的隻剩三兩顆,白生生的往外呲著。

莫青荷被眼前的情景駭得倒吸一口涼氣,沈培楠把他往後一攔,忍著衝鼻的惡臭,率先走上前,掀開油氈的一角,趴在女人臉上的蒼蠅受到驚擾,嗡的一聲四處飛散。

沈培楠扔放下被子,拍了拍手,回頭衝莫青荷道:“沒氣了。”

莫青荷的手一鬆,拎著的紙包一股腦兒掉在了地上。

“阿娘,阿娘……”他大步往前走,沈培楠回身用身體阻擋著他,低聲道:“你安靜點,還不確定這是不是……”

莫青荷突然不動了,他抬起頭,靜靜的望著炕頭的土牆,沈培楠跟著回頭,沿著他的視線,隻見牆上端正的掛著一隻玻璃相框,鑲著一張黑白相片,是一名穿旗袍的美人的半身照,玻璃片蒙著厚厚的灰塵,依稀看得出相片中的人有著豐潤的嘴唇,濃密的睫毛,圍繞一雙多情而憂鬱的眼睛。

沈培楠的後半句話噎在了喉嚨裏,相片中的人的額頭、眼睛和鼻梁都同莫青荷像極了,她把一隻手伸進一頭蓬鬆的卷發裏,微微抬起下巴,嫵媚的笑著,眼睛卻流露出孩子氣的神采,好像一位未經人事的少女,正努力的向大人學習賣弄風情。

這樣的笑容,沈培楠一天可以在莫青荷臉上看到無數次,他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便歎了口氣,轉身揉了揉莫青荷的肩頭,道:“節哀。”

院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五六個身穿黑製服、頭戴大蓋帽的巡警衝進來,一個推一個聚到床前,又都厭惡的捂著鼻子往後退,戴昌明高高的擎著雨傘,腆著肥胖的肚子,帶領兩名洋大夫穿過小院,一疊聲喊沈師長,進門看見眼前的景象,張大嘴望著沈培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莫青荷和沈培楠被大夫要求退到門口,屋裏的一行人被戴昌明指揮著潑灑消毒水,翻箱倒櫃的收拾東西,巡警署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不一會兒便收拾了一隻鐵皮箱子,送到兩人麵前,莫青荷人看了看沈培楠,見對方沒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就伸手打開箱子,一件件檢視裏麵的物品。

箱子裏放著些小孩子的東西,一雙舊的看不顏色的虎頭布鞋,一條用紅繩子穿起來的銅錢項鏈,一件小小的棉襖,莫青荷抖著手,從箱底找到幾張發黃了的相片,拍攝的都是一個秀氣的小男孩,其中有一張,他乖乖的坐著阿娘膝頭,額頭點了個紅點兒,細細的手指抓著母親的胳膊。

莫青荷看著手裏的相片,半晌擠出一絲苦笑,對沈培楠道:“阿娘不能帶我回家吃餃子了。”

“我出去走一走。”他把相片重重交回沈培楠手上,撐起雨傘,不等他回答,轉身朝雨簾邁了出去。

沈培楠沒管他,走回屋裏,戴昌明搬了隻馬紮坐著,見沈培楠進來,指了指地上放著屍身的擔架,為難道:“大夫說是上午斷的氣,燒了吧,這雨下的太大,埋了怕有傳染病。”

沈培楠繞到灶台邊,掀開唯一的一口大黑鍋的鍋蓋,裏麵空空如也,幾粒老鼠屎已經被風幹了,灶底放著一隻黑米缸,掀起蓋子一看,缸底一粒米也沒有,一窩紅彤彤的小老鼠剛生下來,母耗子蹲在一邊,一雙綠豆似的眼睛警惕的瞪著他。

沈培楠心裏發煩,把鍋蓋哐當一聲扔回去,在屋裏走了兩步,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罵道:“我這欠揍的急脾氣,他就這一個念想,現在可好,什麽都沒剩下。”

他這一巴掌抽的又實在又利落,呲牙咧嘴的半天才緩過勁來,戴昌明正喊口號指揮四名巡警抬擔架,聞聲唬了一大跳,急忙道:“這事是兄弟弄砸了,昨天接到消息後應該先來看一趟再拍電報,沒想到弄成這樣……”

沈培楠努力活動麵部肌肉,沒有答話,他和戴昌明分屬不同係統,再有火也不能發到對方身上去,便擺了擺手表示諒解,沉聲道:“找幾個管事的把後事辦了,北平是你的地界兒,你看著辦,我信得過你。”

說完,他在戴昌明的肩膀上輕輕一拍,抄起牆邊的一把雨傘,大步走了出去。

大雜院已經鬧翻了天,師部聽說沈培楠連人帶轎車被暴雨困在了內城,趕忙調了一輛軍用吉普過來接他,巡警們忙著維持秩序,左鄰右舍的住戶聽說附近死了人,還出動了軍方,一個個放下手頭的活,淌著齊膝深的汙水跑出來看熱鬧,一幫拖著鼻涕泡的小孩躲在胡同口往裏張望,活像一排高矮不齊的水鬼。

等巡警把趙四蓮抬出來,大家既恐慌又好奇,先做出十分詫異的樣子,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互相打聽到了事情的原委,又紛紛點頭嗟歎世風日下,抬人的巡警離得近了,看熱鬧的人群都嚇白了臉,掩著鼻子,呼啦一下往後散開。

沈培楠一路出了大雜院,在小胡同裏看見了莫青荷,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棗樹下麵發呆,沈培楠淌水走過去,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彈的意思,俯身摸了摸他的額頭,道:“都辦妥了,回去吧。”

莫青荷仰起臉,一把傘擋不住從四麵八方刮來的雨水,水珠從發際流出來,沿著他的臉往下淌,在下巴歸結成一處。沈培楠看不得他這樣,歎了口氣,朝他伸出手:“讓你失望了。”

莫青握著他的手站起來,仍舊抿著嘴唇待在原地,沈培楠也不催他,摸出煙匣子,點了一根香煙,轉手遞給莫青荷,自己又抽了一根出來點燃,叼在嘴裏一口口吸著,兩人各撐一把傘,躲在青藍的煙霧裏一起靜默的觀望傘外的雨簾。

巷口的一撥穿布褂子的孩子看夠了熱鬧,打打鬧鬧的互相潑水玩,莫青荷聽著遠處的笑聲,突然開口道:“沒關係,我都懂,就算見到阿娘,也不能重來一遍了。”

“十多歲的時候,有人看上我,說隻要我跟著他,以後就不用在茶館熬日子,如果不答應,一輩子都別想在北平出頭。”他轉頭凝視著沈培楠的眼睛,“好過一段,他膩了,把我介紹給了別人,後來,為了活下去,還跟過很多人。”

“雲央說得對,你們這些人的心是最容易變的,我們不想盡辦法往上爬,就要被一腳踩進泥裏,那時我天天做噩夢,夢見住在一間破院子裏,倒了嗓子,得了一身髒病,死了也沒人知道,直到、直到……”

他抬頭望著天空棉絮一般厚重的雨雲,在心裏說道,直到他有了新的信仰,他和柳初一起加入了組織,但他說不下去,他不能再說下去,莫青荷的聲音添了哽咽的意味,沈培楠不愛聽他的桃色往事,沉下臉色道:“都過去了,小莫,你是個最積極樂觀的人,別跟個小娘們似的瞎想,要往前看。”

莫青荷一把甩開他的手,咬著牙道:“前麵有什麽,你告訴我前麵有什麽?”

他忍無可忍的用兩手捂住臉,沉浸在黑暗的回憶裏,第一次躺在別人身下的疼痛,工人夜校的場景,入黨宣言,接到任務的喜悅,發現自己愛上沈培楠時的迷惘,莫柳初的離開,靜靜腐爛的阿娘,他每天都行走在刀刃上,終有一天,他要做出抉擇,他要與此生唯一的親人和愛人兵戈相見……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天空,孩子們高聲尖叫,又被一陣轟隆隆的悶雷吞沒,巡警們抬著擔架從他們身邊跑過,劈裏啪啦的腳步把積水踏的四處飛濺,莫青荷望著被擔架載著遠去的油布袋,慢慢蹲下去,喃喃道:“阿娘沒了,柳初也不等我了,我回不去,又不想往前走,沈哥,你說前麵有什麽,前麵是什麽?”

他把臉埋在臂彎裏,輕微發著抖,兩片薄薄的肩膀在雨中顯得格外單弱,雨傘滑到一旁,瓢潑似的大雨打在臉上和身上,衣角濕噠噠的滴著水。

沈培楠握著一柄黑雨傘,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莫青荷,他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等了一會兒,突然失去了耐心,他抓住莫青荷的胳膊,硬生生把他拖起來,莫青荷的視野被雨衝的模糊不清,唯一看得見的是沈培楠近在咫尺的眼睛,灼灼的逼視著他。

“我也不知道前麵有什麽,但總比你經曆過的要好。”沈培楠把他的身子摟到懷裏,湊近莫青荷的耳畔,低聲道:“你的阿娘是沒有了,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不是想要一位大哥嗎,從今往後,把遇見的那些王八羔子都忘了,少軒,好好跟著我……”

莫青荷猛的抬起頭,怔怔的盯著沈培楠。

沈培楠被他的樣子逗笑了,把他的兩隻手攥在一起,用力握了握,莫青荷的手白淨修長,被雨水一浸,看得出手背的青筋,沈培楠像研究一樣有趣的物事,捏著他薄薄的手掌,翻來覆去的看,半晌抬起漆黑的眼睛,輕輕道:“原先你叫莫少軒,很好聽,沒什麽風塵氣。”

他移開視線,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粗聲咒罵了兩句天氣,轉身就要走,莫青荷反應過來,淌水小跑兩步,從背後猛的抱住了沈培楠。

沈培楠沒防備,被他撞得險些向前衝進汙水塘裏,穩住步子,回頭張口就罵道:“兔崽子又要發瘋嗎!”

莫青荷不為所動,緊緊的抱著他,沈培楠的體溫暖而潮熱,軍裝被雨浸透了,使勁一攥,冰涼的水沿著手腕往下淌,莫青荷的上下牙簌簌打著顫,從牙縫裏擠話:“沈哥,你愛我嗎,我要一句準話,我要你一句準話!”

他的話剛一出口,立刻反了悔,他突然想起,曾經有一天,也下著這樣的暴雨,他同沈培楠坐在轎車裏,也是這樣鬧著索要一句回應,然後他被趕下車,一直到半夜才被允許回家。

他察覺到這個問題的不合時宜,慢慢鬆了手。

沈培楠目視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幹脆的答道:“愛。”

莫青荷一下子噎住了,呆呆的啊了一聲,尾音往上揚著,是一個疑問句,半天突然反應過來,又啊了一聲,這次語調降了下去,是個感歎句。

沈培楠回過頭,摸貓兒似的摸著莫青荷濕噠噠的腦袋,在他被雨浸的冰涼的後頸上捏了一把,點頭道:“我愛你,不比你愛我的少。”

他的語調低沉而柔和,就像一位大哥寬慰任性的弟弟,又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允諾,莫青荷的臉頰貼著沈培楠的後背,他在這一刻突然不怕了,心被填補的滿滿當當,他不怕這些噩夢一樣的胡同和大雜院,不怕失去阿娘和柳初,更不怕暴雨般的未來,如果這些都是他命中該承受的,就讓它們更洶湧的來吧!

他沉浸在激動和感傷之中,兩條手臂勒著沈培楠的腰,額頭在他後背揉著蹭著,沈培楠知道他是個喜怒都藏不住的人,很想表示自己對他這種孩童脾氣的不屑,板起麵孔,剛待嗬斥幾句,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聽從指揮,一絲笑容從唇邊溢了出來,藏都藏不住,他憐愛的握住莫青荷攬在他腰間的手,仰臉歎道:“玉喬走後,我原本以為,再不會信任一個人了……小莫,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莫青荷的笑容一滯,不聲不響的,他把沈培楠箍的更緊了。

天色更加晦暗,閃電撕裂布滿烏雲的天空,悶雷在天邊隆隆作響。

一輛軍用吉普車停在胡同口,小兵跳下車,衝兩人敬了個軍禮。

沈培楠拔腳要走,發現自己還被莫青荷纏著,回頭給了他一腦瓜,不耐煩道:“小兔崽子,還不回家,想連累老子陪你淋雨淋死?”

莫青荷這才反應過來,慢慢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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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童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