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離開延安時,莫青荷帶走了三名與他年齡相仿,有過敵後潛伏經驗的年輕戰士,出於安全考慮,幾人化裝成收購茶葉的商人,再次踏上南行之路。
按照老謝的指示,他需要在預定時間之內到達杭州,找到距離沈家老宅不遠的一家慘淡經營的茶社,在那兒,他將與一位化名為“胡漢”的上線取得聯絡,然後在當地共|黨組織的安排下,掩護沈家老小安全撤離。
據老謝說,這個據點已經布置了許久,由於莫青荷對於沈培楠立場的一再擔保,一直處於半休眠狀態。目前上海戰況危急,組織再度啟用了茶社的通訊網絡,一旦杭州淪陷,這批同誌將堅守陣地,與日軍開展一場新的情報戰,而這次的行動,就由茶社老板負責莫青荷與上級的通訊工作。
一次次空襲讓全國都進入了戒嚴狀態,本來三四天就可以結束的行程,一行人走了整整十天。越往南走,逃難的百姓就越多,時不時遇見小股從戰場潰敗下來的國軍士兵,一個個灰塵滿麵,敞著破爛的軍裝,邁出疲憊的腳步。有些把手吊在胸前,有些拿樹枝當做拐杖,額頭纏著密密實實的繃帶,隻露出一隻眼睛,麻木的望著前方。
鐵路大多被政府征用運送士兵了,莫青荷一行人隻能在站台等待,火車一趟趟駛過,趕來支援的百姓蜂擁至站台前,將罐頭和香煙從車窗扔進去,戰士們接過慰問品,眼中卻沒有奔赴前線的自豪和勇敢,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迷茫。
上海的敗局和巨大的人員傷亡讓部隊的士氣日漸低迷,每個人都忍不住揣度,前線帶給他們的也許不是勝利的凱歌,更可能是與親友最後的訣別。
站台人來人往,莫青荷急得上火,抓住一名戰士就旁敲側擊打聽他的部隊番號,一路問下來,他沒有找到一個沈培楠部隊的人,得到回答十分類似,傷兵們努力的思考一番,大部分隻是回答一句不知道,偶爾有人會點點頭,說他們還在那兒。
話還沒有問完,不遠處一名戰友忽然雙膝跪地,一拳拳砸向地麵,發出殺豬般痛苦的悲鳴,他說得不知是哪裏的方言,但莫青荷聽懂了他對日本人的謾罵,那已經成了全國通用的口令。接著,他的幾名戰友把他拉起來,那名戰士邊走邊仰天嚎哭,莫青荷忍不住回頭張望,同行的一位化名叫做原野的同誌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走,當心被人盯上。”
原野是莫青荷向組織申請,從延安帶出來的人,剛剛從莫斯科護送一名數學家回到祖國,警惕性相當之高,莫青荷立刻會意,朝其餘人遞了個眼色,四人身形一閃,遁跡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之中。
曆經千難萬難趕到杭州,一行人走出車站,跟隨著滿街背著家當準備出城避難的百姓,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遇上了一場騷亂。
是空襲。
一陣低沉的嗡嗡聲響過後,市民們突然停下步子,一個個抬頭望著天空,隻見一架銀灰色飛機從雲層縫隙穿過,大街上的人呆怔片刻,立刻炸了營,人們尖叫著抱頭鼠竄,有人扯著嗓子振臂高呼:“趴下,快趴下!”來不及逃跑的孩子被奔湧而來的行人踩踏,張開嘴放聲大哭,隻聽吱呀呀呀一陣哨響,飛機被炮彈擊中了,尾部冒出滾滾濃煙,轟的一聲,成了空中的一團大火球,拖著長長的黑煙,斷線紙鷂一般朝西北方向緩慢下墜。
行人被這一景象驚呆了,一個高亢的聲音大聲叫道:“是小鬼子的飛機,小鬼子的飛機被打下來啦!”
這個聲音立刻被歡呼聲湮沒了,人們從驚慌中緩過神,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因為一架飛機,埋頭趕路的百姓在一瞬間成了最親密的夥伴,大家互相擁抱,將消息爭相報告給那些剛從房子裏跑出來,錯過了這一幕的市民,莫青荷幾個人也跟著樂了一陣,再一回頭,一輛老式轎車緩緩停在路邊,司機從車窗探出腦袋,朝這邊投來試探的一瞥,目光像一隻纖細的觸角,在莫青荷的身上遊移片刻,又收回去了。
莫青荷穿著灰緞子長袍,裝模作樣的在唇邊黏了一圈小胡子,戴著一副金絲邊兒眼鏡,手裏拎一隻磨掉了皮的棕色皮箱,很有商人的派頭,隻是那箱子裏除了茶葉樣品,更多的是子彈,槍械和手雷。他知道自己喬裝的不錯,主動踱到車邊,將箱子往車窗前一舉,壓低了聲音:“我們是來收茶葉的,路上不大好走,晚了幾天。”
那司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下車與莫青荷握手:“胡老板等你們很久了。”
他口中所指的胡老板,正是老謝說過的上線胡漢,莫青荷如釋重負的抒了口氣,拉開汽車門,四人依次上了汽車。
汽車向沈家大宅疾馳而去,被南方陰冷濕寒的風吹著,一行人一路繃緊的神經終於得以暫時舒緩,那司機臉上卻沒有笑容,原來就在他們耽擱的幾天裏,日軍已經瀕臨城下,杭州城岌岌可危,但當地中|共組織派往沈家進行遊說的同誌們,卻一批批被轟了出來。
司機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目不轉睛的望著前方的道路,叮囑莫青荷:“沒有時間了,組織命令你,一定要在明天中午之前,讓沈師長的家人離開杭州城!”
為了避免引起埋伏在城中的日本特務的懷疑,汽車隻在書店門口略略放慢速度,並沒有逗留,莫青荷看見一名旗裝打扮的店老板在擦拭門外的兩塊對聯,遠遠望見汽車,略微回了回頭,兩人飛快的打了個照麵,隨即擦肩而過了。
汽車在沈家大宅門口停了下來,當地黨組織事先打過招呼,莫青荷跳下汽車,帶人就衝了進去。
沈家氣派的花園已經不似去年夏天時的整潔,凜冬到來,香樟樹在北風裏凍得簌簌發抖,草坪無人打掃,落滿了枯葉和鳥糞,洋樓大門口,一大幫傭人背著鋪蓋卷,正跟那名老管家發生爭執。
莫青荷記得去年他跟沈培楠回家時,就是這名年邁的管家來迎接的,時隔一年,他看起來更老了,背也駝的更厲害了,手裏拿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皮包,喑啞著聲音勸說大家:“都別留在這了,太太給了路費,都回去跟家人逃難去吧,等時局太平了再回來,家裏的位置還給大家留著!”
一名打著麻花辮的姑娘小聲抽噎著:“我五歲就跟姆媽來沈家做工,早跟家裏斷了音訊,現在到處兵荒馬亂的,能逃到哪裏去?”
冷濕的風刮著每個人的臉,她的哭聲引發了離別的悲慟情緒,幾名女傭人都開始哭泣,老管家勸這個勸不住,勸那個也勸不住,急的在台階上來回踱步子。
莫青荷見沒人顧得上自己,繞過這一群人,直接進了門廳。相比外麵的蕭條,屋裏也沒有好多少,一切都做好了遷徙的準備,柔軟的羊毛地毯靠牆卷成一個圓筒,露出光溜溜的淺碧色大理石地磚,一件件家具被堆在一處,都罩著深色絨布套子,箱籠堆了滿地,一名老傭人坐在一隻碩大的皮箱上,一聲接一聲歎氣。
莫青荷拐上二樓,大客廳的門忽然開了,一名高個子的西裝男子從門後閃出來,莫青荷躲避不及,險些跟他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兩個人都愣住了,對麵的人正是沈立鬆。
“是你?”他瞪大眼睛打量著莫青荷,“你怎麽在這?”
莫青荷擠出一絲笑容,朝他伸出手表示問候,沈立鬆卻沒有這個興致,楞了片刻,突然跳起來,卡著他的脖子把他往牆上按,倒豎了兩道眉毛:“你跑來幹什麽?在老三那兒沒撈夠好處,現在怕我們跑了,趕來分家產麽?”
他的威脅立刻產生了效果,與莫青荷隨行的幾名青年猛然上前,拉著他的胳膊往後拽,強迫他鬆了手。莫青荷被掐的咳嗽,猛喘了幾口氣,此刻卻無心跟他周旋,一手揉著脖子,一手拉開客廳的大門,大步走了進去。
昔日敞亮輝煌的大客廳已經快被搬空了,幾名下人忙著收拾殘局,懷裏抱著些名貴的小古董,嘴裏叫著當心,當心,穿花蝴蝶似的跑來跑去。那長沙發還擺在原地,沈老太太穿著一件繡牡丹圖樣的黑布大袖衫,板板正正的坐著,膝上蓋著一小塊光燦燦的羊毛毯子,想是生著氣,家人圍著她,大氣也不敢出。
莫青荷站在門口,還沒有想好怎樣開口,老太太突然提高了聲音:“你們都走,都走!想讓我去什麽美國醜國,門兒都沒有!”
她手裏握著一根烏木龍頭拐杖,咚咚的往地上敲:“我跟你們父親,為了革命東奔西跑了大半輩子,到老了終於有個安身的地方,誰也別想讓我走!再說洋人都說洋話,你們能懂,我去了就是聾子瞎子,老太婆寧願死在家裏,也不受這份洋罪!”
沈疏竹一聽就急了:“媽,現在到處都在逃難,大哥和曼妮托了好多關係才弄到船票,您說不走就不走,這不是胡鬧嗎?”
沈太太黑著臉,一副八風不動的態度,沈飄萍聽二哥語氣不善,瞪了他一眼,蹲在老太太身前,兩手扶著她的膝頭,好言勸道:“隻是暫時避一避,最多一兩年,打贏了小日本就回來了,哪裏就慘到要客死他鄉了?”
“上海一敗,主張議和的人越來越多,天天往咱們家跑,咱們再不走,對三哥就是拖累……”
沈太太厲聲打斷她:“他打他的仗!讓他別管我,就算小日本把我抓去煮了吃了,我眉毛都不動一下!”
沈飄萍見越勸老太太的態度就越強硬,回頭衝沈疏竹歎了一口氣,也沒了主意。
屋裏的主人和下人都忙的一團亂,沒有人注意到客人的到來,莫青荷聽著這一場辯論,讓其餘人等在門口,自己則悄無聲息的穿過客廳,徑直走到沈老太太跟前,將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裏行了一個禮,盡量用最溫和的聲音說話:“夫人,我們是胡老板的朋友,負責護送你們離開杭州,您要是準備好了,咱們可以盡快啟程。”
這是司機囑咐他的暗語,自從淞滬會戰開始,沈家與當地的中|共組織有過幾次接觸,隻要提起胡老板的名號,他們就知道是自己人。
然而莫青荷明白問題不在於此,果然,他的話音剛落,一家老小就對這些人的不請自來表示出相當的不滿,一名掃地的傭人扔了掃帚,上前想把他們驅逐出去,兩撥人正僵持,沈飄萍審視著莫青荷,忽然啊的叫了出來。
她的驚愕喚起了大家的記憶,沈疏竹迷惑了片刻,猶豫著說:“你是去年跟老三來的那位莫先生……”
這一下子,不僅老太太記起了他,就連滿屋的傭人都停下手裏的活,莫青荷隻覺得一道道目光像利箭似的衝他刺過來,他硬著頭皮保持微笑,從皮箱裏取出一隻檔案袋,從夾層中拿出一份國民政府的委托書和一封延安政府開具的介紹信。
兩封信經過隱形墨水的加密處理,表麵看起來就是兩張白紙,他當著沈太太的麵拆了信封,取出顯色藥水,用小刷子蘸著藥水慢慢塗抹,然後把信用雙手朝沈太太遞過去,不卑不亢的說:“我知道您對我有偏見,但我還是希望您能配合工作。”
老實說,從去年在沈家發生的一係列齟齬,他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出沈太太的反應,與他預料的一模一樣,老太太見他擺弄瓶瓶罐罐時還勉強耐著性子,等接過信,看也不看一眼,甩手就拋了出去,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莫青荷:“快,快把他弄出去!這個老三太不像話,這時候還把一些烏七八糟的人弄回來氣我!”
莫青荷並不生氣,與他一道從延安來的青年們卻不樂意了,他們是貧苦出身,對於資本主義官僚家庭本身就有成見。原野抬手要往後腰摸手槍,莫青荷把他往後一攔,輕輕搖了搖頭。
“沈太太,您說得對,我就是個唱戲的,沈師長跟我在一起就是圖個樂,按照您的吩咐,我們早已經分開了,這次來杭州是執行我的任務,跟他並沒有關係。”
他心裏覺得好笑,這名傲慢又強勢的老太太,跟沈培楠的性子堪稱一模一樣,他太知道怎麽對付他們了,想說服這兩個人,任何個人主義和感情用事的說辭都是無效的。
他把兩封介紹信撿起來,恭恭敬敬的遞給老人,慢聲細語的說話:“您必須離開這裏。根據我手裏的情報,最多明天,從前線撤回的部隊就要進駐杭州,通過錢塘江大橋往南遷移,師座的隊伍也在裏麵。”
沈太太不屑的哼了一聲,卻沒有打斷莫青荷的話,他接著說道:“部隊撤退,搶的就是時間,您了解師座,他要是知道您不肯走,說什麽也要回來勸您,這麽一耽誤,上萬人的性命,說不準都葬送在您手裏了。”
他嘴上這麽說,實際卻連一絲沈培楠的動向都沒有打聽到,一切都是憑戰報來推斷罷了,於是邊說邊格外留意自己的話有沒有被識破。
這一番話說完,老太太的表情明顯有了動搖的跡象,莫青荷走到她跟前,將老人的雙手握了一握,輕輕道:“這個時候,您得聽我的話,這不是您一個人的利益,更牽扯到成千上萬人的安危。”
老人的手涼而鬆弛,戴著一枚鑲滿碎鑽的寶石戒指,硬邦邦的硌著他的手心,莫青荷發覺唐突了對方,趕忙放開了手,然而就是這片刻的接觸,他的緊張情緒反而消失了,他在心裏說,戰爭恢複了許多人的本來麵目,即便是沈太太,在生死麵前,也就是一名年邁的老婦人。
沈太太回頭看看沈飄萍,又看看莫青荷,嘴唇抿成一條線,不說話了。
沈飄萍麵露出喜悅之色,朝莫青荷擠了擠眼睛,等老太太低頭專注讀信,她踱到莫青荷身旁,附耳低語:“你真是共|產黨?”
莫青荷詫異道:“你哥沒告訴你嗎?”
沈飄萍搖了搖頭,莫青荷歎了口氣:“說來話長了。”
正當一家人都為老太太的態度轉變而釋然時,兩扇大門被同時推開,沈立鬆麵露焦慮之色,大步走了進來,大聲道:“媽這回可順心了,咱們現在想走也走不了,曼妮帶著船票和租界的通行文件,跟著她娘家人跑了!”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端著茶杯猛灌幾口,又把杯子往桌麵用力一磕,罵道:“我早看出那個臭娘們靠不住,她就是在借機報複我!”
這卻是一樁舊案,沈立鬆與曼妮的結合,無論是雙方的家庭背景,或是學曆相貌都無可挑剔,本是沈太太的得意之作,不想還沒有給沈家添人口,反倒最先落得慘淡收場。
他的話音剛落,沈老太太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抄起那根烏木拐杖,一邊罵一邊作勢要打,沈飄萍勸不住,急出了一腦門汗。莫青荷被滿屋的人聲吵得腦子裏亂哄哄的,忍無可忍之下,猛然站起來,一字一句的說:“我去想辦法,請你們相信我,就算拚了命,我也要把你們送上去美國的輪船!”
他的臉漲的通紅,眼睛卻閃爍著堅定的光,莫青荷按了按原野的肩膀,命令他照顧家裏人,自己往後退了兩步,轉身跑了出去。
那名司機說得對,按照當前的局勢,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莫青荷從袖子裏掏出眼鏡戴上,把禮帽往下壓了壓,三步並作兩步走出洋樓,穿過花園,朝街對麵的茶社走去。
然而,就在他將情況報告給了店老板,喝完了一整壺龍井茶,然後等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複之後,杭州城南那座建成不足三月的錢塘江大橋完成了使命,它將近百萬老百姓和國軍戰士安全送往南岸,大橋的建造者親手引爆數十公斤炸藥,隨著一聲響徹雲霄的巨大轟鳴,橋身被轟然截斷,碎石飛濺如雨,緩緩沒入江中。
此時的杭州已經儼然成為一座空城,一家家商鋪掩上門板,隻有年老體弱者,以及那些眷戀故鄉乃至不惜豁出性命的人,此刻正蜷縮在家中,勇敢又無奈的等待著命運的降臨。
茶社設立了簡陋的發報設施,那名叫做胡漢的上線接到消息,正在努力籌謀,爭取在明日中午前弄到出港的客輪的船票。莫青荷滿心喜悅的站在街頭,聽著遠方傳來的爆破聲,怎麽都沒有想到,就在今天,他和沈培楠,在相隔不足數公裏的同一座城市內,再一次錯身而過了。
夜幕即將降臨,那些如山洪和餓狼一般暴虐的日本兵,在南京進行一場震驚古今的屠殺行徑之後,正趁著月色,提著他們沾滿鮮血的刺刀,朝杭州城浩**而來。
assce扔了一個地雷
感謝兩位童鞋!
大家中秋節快樂,雖然小莫和沈攻木有團圓,但是大家還是可以團圓吃月餅噠!
望天,乃們說,我非要用寫曆史小說的辦法寫耽美,是不是特別二?不過寫的好開心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