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裝山河9老煙
莫青荷晚上在大舞台有場戲,沈培楠惦記著他昨夜受了傷,本來不想讓他去,耐不住急昏頭的戲園子老板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的催,便收了牌局,讓司機開汽車來接,順道請了周汝白夫婦一起去看。
幾人來的遲了,戲園子早聚集了滿坑滿穀的人,正吵吵嚷嚷圍著老板問莫青荷到底什麽時候到,老板急的滿頭大汗,一聽到門房招呼沈將軍的聲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連喘幾大口氣,一顆心這才放回肚子裏。
唱的是《武家坡》,台下人聽得津津有味,喝彩聲不絕於耳,莫青荷卻苦,身後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冷汗不住往下淌,然而讓他真正揪心卻不是身體的不適,而是台下那個一身補丁布褂子,挎著竹筐賣幹果的老頭。
這老頭不是別人,正是會水街的雜貨攤主,在組織裏稱為老煙,莫青荷的聯絡員。
一折子戲終了,台上換了幾個龍套演員暖場,莫青荷溜到後台,借著休息的機會聚精會神等待老煙,他有點急切,沈培楠在包廂陪周汝白夫婦說話,隨時可能過來,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多。
老煙挎著竹籃晃晃悠悠的來了,先恭敬地行了個禮,賠笑著問莫老板今天要點什麽,莫青荷配合從老煙的籃子裏抓了把榛子,特意衝門外提高了嗓門:“不是說今天上新果脯麽,怎麽還是這些硬梆梆的玩意?”
老煙回了個眼色,跟著做上了戲:“果脯還得晚兩天,老板您看,這榛子,核桃,瓜子,開心果兒樣樣都好,炒的香,個頭大,我每樣抓一些您嚐嚐。”
說罷把籃子裏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掏,莫青荷四下巡視一圈,起身從木櫃子裏取出那支仿勃朗寧,珍愛的用袖管擦了擦,塞進老煙的褲腰,快速而小聲道:“進展順利,我要在姓沈的家裏住一段日子,槍你幫我收著,可別弄壞了,順便轉告師兄我這邊安全,讓他別擔心,忙自己的事要緊。”
“那姓沈的性格強硬,萬一倒戈日本後果不堪設想,若有苗頭,希望組織批準我……”莫青荷一咬牙,“用這把槍執行清除任務!”
老煙搖頭,態度堅決:“上麵的意思是繼續監視,伺機策反。”
莫青荷一驚:“策反沈培楠?這不可能!”
還沒等老煙回答,房門傳來哢噠一聲輕響,先邁進來一隻錚亮的軍靴,莫青荷心裏一顫,再一看,果然是沈培楠。
莫青荷的臉一下子白了,出於本能立刻從老煙身邊彈開,心裏卻不住懊悔,都是自己不夠幹練,隻顧著報平安卻沒有抓緊時間把最重要的情報傳出去,李知凡特使叛變的消息!
沈培楠沒料到莫青荷的房間有人,警覺的掃了老煙一眼,老煙隨機應變,討好的從籃子裏揀出一把核桃,一麵熱情的往沈培楠手裏塞,一麵奉承道:“老總來兩個嚐嚐,我家做的幹貨莫老板最喜歡,每次散了戲都要找我買的。”
老煙伸著一雙黑不溜秋的手要拉沈培楠,那軍官最不喜歡別人碰他,表情一變,當場就想發作,隨即又克製住了,一擰眉毛對莫青荷道:“你愛吃這個?”
莫青荷不知道沈培楠什麽意思,點了點頭。
沈培楠一尋思,從呢大衣口袋掏出幾張票子塞給老煙:“多出來的賞你,這一籃子東西留下。”
“噯噯,謝謝老總。”老煙急忙點頭哈腰的往後退,莫青荷卻急了,他的話沒說完,見老煙被打發走,情急之下伸手摟住沈培楠的脖子,把腦袋枕在他肩膀上,背地裏給老煙使了個眼色,又笑眯眯的抬頭望著沈培楠,往那薄唇點了點:“怎麽這會就來了,不是說好唱完戲我去包廂陪你們說話麽?”
“談來談去都是公事,聒噪的很,不如來看看你。”沈培楠環著莫青荷的腰,逗金絲雀似的,“想不想我?”
莫青荷故意嗔他:“想有什麽用?將軍的相好多著呢,又不差我一個。”
那頭老煙見莫青荷拖時間,便不聲不響站在門外等他。
莫青荷急的瞪眼,心道如果周汝白的消息若有一分可能性,情報網高層領導投敵,不出一夜,全北平的地下黨員盡皆暴露,不僅北平,上海,天津,南京,凡是那叛變的特使聯係上的人物都麵臨滅頂之災,連自己也不能幸免。
勝負存亡僅在瞬息之間,一念之差,組織覆滅!
心思這麽一轉,不管三七二十一,莫青荷抬頭便往沈培楠的嘴唇親了上去,察覺到那人的僵硬和抗拒,一橫心把舌頭穿過他的齒關,使出渾身解數撩撥挑逗,趁著他意亂,另一手滑到桌麵上,中指和食指輪番無聲敲擊出一串利用短音和長音傳遞消息的莫爾斯電碼。
“李知凡特使叛變,同誌立即撤退。”
最後一個字符敲出來,他聽到一串輕微的腳步聲,是老煙挎著籃子出了門。
莫青荷這才略微放了心,把注意力轉移回來,他知道沈培楠嫌他不幹淨,沒想到這一吻過後眼前的人竟一瞬間有些走神,側著臉不知想些什麽,半晌才重新調整了表情,冷冷的橫了莫青荷一眼:“饒你一次,下不為例。”
沈培楠轉身要走,莫青荷一把拉住他,遞給他一麵鏡子,笑道:“將軍要是這麽出門,怕要被當成龍套逮了串戲去。”
原來莫青荷在後台並未卸妝,穿著王寶釧的一身黑衣,紮青布頭巾,臉上唇上都濃墨重彩,受驚嚇出了一腦門汗,再跟沈培楠廝混,倒有大半的油彩擦到了那軍官臉上,紅紅白白的一片,稱著他刻意板起的臉,甚是有趣。
消息遞出去了,莫青荷隻覺得身子骨都輕了不少,盯著那軍官的臉抿嘴直樂,沈培楠不習慣被人打趣,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往莫青荷腰上捏了一把,皺眉道:“笑什麽笑,還不是你這小崽子害的。”
莫青荷彎著眼睛討好:“咦,將軍不叫我小婊|子了?”
“罵了我的客人砸了我家場子,就憑你這倔股子倔勁,說是小婊|子都抬舉了你。”沈培楠往莫青荷的椅子上一坐,拍了拍大腿,“過來,一點眼力價都沒有,怎麽做我的人。”
莫青荷掏出一隻懷表,估摸著離下場戲還有時間,便泡了一壺茉莉片子,又擰了條熱手巾把子,小心翼翼的給沈培楠擦臉。
門外演的是一出老人愛看的熱鬧戲,七八個小武生練把式,台下一連串的叫好,外麵的喧囂把後台襯得格外清淨,一麵檀木鑲的鏡子裏映著兩個人的臉,莫青荷怕沾髒了沈培楠的軍裝,扯過一條毛巾往他肩上一披,自己像個剃頭匠似的忙活。
熱手巾冒著氣,先把油彩捂化了,再一點點的往下擦拭,莫青荷細瘦的手指時不時觸著那軍官的臉,沈培楠眯著眼睛,用餘光打量這間朱紅的屋子,紅窗扇,紅漆桌椅,桌角磕壞了一點,露出一丁點舊木頭的黃,玻璃缸裏的兩尾金魚也是鮮紅的,天光昏暗,身邊立著削薄的一片影子,伺候的妥妥帖帖……沈培楠一恍惚,握住莫青荷那隻涼而修長的手,輕輕喚了一個人的名字。
仿佛是於橋,還是雨嬌,莫青荷沒聽清,放下手裏的毛巾,反問道:“將軍叫誰?”
沈培楠猛然驚醒,臉上閃過一道陰鷙,本來握著莫青荷的手也甩開了,淡淡地說了句與你無關,莫青荷也便知趣的沒問。
後來的事情證明他把手槍交給老煙保管是個明智的決定,當晚沈培楠叫了幾個小兵把戲園子後台裏洗劫似的收拾了一遍,莫青荷的京劇行頭被一樣樣用藤條箱子打了包,又去了他住的小四合院讓莫青荷挑了些必須品,開了兩輛汽車送到西郊的周寓,這麽一通折騰,莫青荷也就認真的在沈培楠家住下了。
然而莫青荷沒想到,今天這次傳遞情報的行動竟是沈培楠對他的一次試探,差一點他就要漏了餡,即便是差了一點,他還是無法反抗的卷進了一場危機之中。
這場危機,就發生在他正式搬進沈培楠家的第一夜
說點什麽呢~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