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莫青荷的目的地,是杭州城中心的一家叫做“東西南北風”的麻將俱樂部,坐落於一條富有詩意又安靜的小街,比鄰一家家銀行和咖啡館。自從侵華戰爭開始,遠東間諜們就開始熱衷於這種情報交易據點,他們戲謔地稱在這裏打牌喝茶為“聽風聲”,並不全無道理。
這是雲央在遺書中用密碼傳達給他的地點,也是重新與組織獲得聯絡最快、但卻最冒險的辦法。
莫青荷穿著一身體麵的嘩嘰西裝,拎著一隻沉甸甸的方形皮箱,從車上跳下來,使勁跺了跺腳——新皮鞋的鞋底太薄,簡直能感受到腳下花磚的形狀,他的腳趾頭被凍得發麻。然後他掏出錢袋,慷慨地給了黃包車夫一塊大洋的賞錢。
車夫用方言說了一大串話,喜笑顏開的走了,莫青荷推了推眼鏡,站在麻將館門口,輕輕地抒了一口氣。
這是他在杭州城裏居住的第三天,也是約定日期的最後一天,成敗與否,全在今日。
莫青荷在路邊站定,用餘光環視四周的情況,有人在街角探頭探腦,憑他這幾天積攢的經驗,盯梢的人應該與他並無瓜葛,也就是說,他暫時還處於安全狀態。
他低頭撣了撣西裝的下擺,清了清嗓子,卻聽當門口掛著的銅鈴鐺啷一聲響,麻將館的門突然開了,一對穿著體麵的新婚夫婦手挽著手走出來,老板點頭哈腰的將他們送上汽車,正看見莫青荷,急忙擺出一臉笑容,欠身道:“顧老板來了,您快請進,快請進。”
兩扇木門在背後合攏,冬天的瑟瑟寒風被擋在外麵,室內的炭火燒得很旺,剛一走進來,莫青荷的視野立刻被白霧撲滿了,他隻好取下眼鏡,用衣角擦了一擦,煞有介事的戴上。今天麻將館的生意很好,十來張方桌幾乎坐滿了人,店門開合的吱呀聲迅速被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湮沒了,沒有人回頭看他,但莫青荷知道,每個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出現。
他保持著矜持而禮貌的笑容,在角落的一張咖啡桌前落座,自然地翹起二郎腿,衝前台的一名小姐打了個響指,立刻有人送上咖啡和砂糖罐。莫青荷的做派相當紳士,點了一根煙卷銜在嘴裏,悠閑的拈起小勺,將一勺糖倒進咖啡裏慢慢攪拌。
他的動作有條不紊,老板笑嘻嘻的站在一旁,絲毫沒有流露出催促的意思。
莫青荷也不客氣,他慢悠悠的吐出一口煙霧,掌心撫摸著質地優良的牛皮沙發扶手——就在前天上午,在這張沙發上,他以令人咋舌的高價,從對桌的東洋女人手裏換來一份無關緊要的軍事信息。
當然,並不是明麵上的交易,這家麻將館裏沒人會那麽蠢,隻是在牌局終了時,他保持著精致的笑容,一張張摔下手裏積攢的一大把撲克牌,從隨身帶的皮箱裏取出三根金條作為賭資。不是鈔票,不是現洋,而是黃澄澄的金條子。對麵的東洋藝妓誇張的笑起來,迅速金條收入囊中,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顧先生這一局手氣不好。”
莫青荷麵不改色,從桌下接過那女人遞來的一張紙條,捏在手心,然後熟練的洗牌發牌,微笑著說:“技不如人,見笑了。”
賭局尚未結束,店老板已經點頭哈腰的送來了點心和雪茄,之後的一個鍾頭,全店的客人都聽到了風聲——新來的客人看起來斯斯文文,出手好闊綽的手筆,據說是一名顧姓銀行家的獨生兒子。
沒人相信他的後半句話,也沒人會花閑工夫去查證,僅有前半句已經足夠,對於時常在這裏聽風聲賺鈔票的間諜們來說,每個人都在表演,每個人說的都不是真話,卻又暗流洶湧,一個表情,一句不知所謂的台詞,都可能帶來巨額利益,抑或重重殺機。
莫青荷很心疼那三根金條,同時暗自感激沈疏竹的支援,幸好備足了賭資,他才能從容撐到第三天。
譬如現在,莫青荷舒適的倚在沙發上,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的客人,隻見離他不遠處,一桌職員打扮的男子在打橋牌,其中一名笑得氣定神閑,但莫青荷知道,這人在進行一場至關重要的交易,據莫青荷兩天來的觀察,這名男子打牌一向少有小動作,而此刻,他的腳在微微顫抖。還有剛才進門時碰上的一對夫婦,他們一定認識不超過三個小時,因為當丈夫呼喊妻子上車時,扮演妻子的女人一連兩次都沒聽清自己的名字。
店老板見莫青荷暫時沒有玩牌的意思,自作主張的又端上一小碟蛋糕,笑道:“上午約了人?”
莫青荷擺弄著手邊的一副撲克,隨口應道:“不知道金先生來不來,聽說打牌是一把好手。”
他口中的金先生是這家麻將館裏活躍的共|黨分子,據說是一名日本國與中|共的雙麵間諜,一直利用地下組織的身份,販賣情報尋求利益。一進麻將館,莫青荷率先鎖定的目標就是他,然而間諜從事情報交易活動,頭一等大事就是要掩蓋自己的意圖,否則情報沒弄到,自己卻有被這幫認錢不認人的家夥反賣的危險。
為了掩人耳目,莫青荷在頭兩天頻頻出高價收購各種無用情報,包括杭州城的漢奸要在下個月五號舉行日軍歡迎舞會,日租界馬上要出台新緝毒令,糧食再度漲價,許逸村被內定為新政府的特派專員。駐守麻將館的各方間諜對他的真實企圖眾說紛紜,但他卻成功的讓自己從一名不被信任的“新人“,一夜間變得炙手可熱。在統共揮霍掉六根金條之後,他終於得到了老金的認可,在昨晚的麻將桌下,從一名不明身份的禿頭男人手裏,接到了今天的接頭信息。
當然,此刻對莫青荷來說,有用的情報無非兩樣,一是出城通行證,二是杭州城內中|共組織的新聯絡點位置,這些,都是那位老金有可能知道的。
麻將館老板聽說莫青荷打聽老金,露出一絲曖昧的表情,接話道:“他麽?這幾天一直沒見人,不知道去哪發財了,不過算算日子,該來了。”
莫青荷說了一聲謝謝,保持著優雅的紳士笑容,老板很識相,欠身行了個禮,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還差一刻鍾就到約定的時辰了,店裏的客人有增無減,笑鬧聲和推讓籌碼聲一浪高過一浪,莫青荷一連吸完三支香煙,將最後一支的煙頭在磁碟子裏輕輕掐滅,開始為會麵做準備。
他在凝神苦思,怎樣巧妙的說話,才能讓那位老金說出通訊據點的位置,又不能讓他看穿自己打算偷運什麽人出城的企圖。
莫青荷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十一點過五分,時間到了,老金依舊沒有出現。
也許在暗處觀望自己,他喝了一口咖啡,盡量按捺住緊張情緒。就在這時,麻將館另一角的一名矮胖男子突然站起來,與同桌的朋友寒暄兩句,穿過半間店麵,徑直坐到莫青荷對麵,讓了他一根雪茄,笑道:“聽說顧先生是為西北那邊做事的,有沒有興趣玩兩局?”
莫青荷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視線緊盯著男子手邊的撲克牌,但對方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不是老金,他在心裏默默的想,他認得這家夥,是一名擅長倒賣情報的國民黨特務。
他擺出禮貌的微笑,擺擺手道:“這兩天手氣差的很,隻輸不贏。”
他話裏有話,暗示自己隻買情報,沒有打算出售的東西,男子撇撇嘴,走了。
莫青荷再次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十一點過十分,他心裏有些焦躁,也許老金不放心自己,不打算按時出現,對於謹慎的人這無可厚非,但留給莫青荷的時間並不多。
正當他努力思考新對策,麻將館門上的銅鈴鐺當啷一響,大門開了,冷風爭先恐後的往屋子裏鑽,一名身穿深灰色西裝的瘦高個男子出現在門口,戴著一頂闊邊禮帽,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麵孔,下頜光潔,膚色青白。
莫青荷用餘光審視著來客,胸口像被一隻手猛地攥住,有些透不過氣。
剛剛出現的客人顯然是熟客,輕車熟路的走向前台,男子身段頎長,舉止講究漂亮,微微往前傾著身子,胳膊肘撐著前台,另一手掏出兩塊大洋的會員入場費交給出納小姐,接著轉過身,一步,兩步,穿過吵吵嚷嚷的賭客朝莫青荷的方向走來。沒有人轉頭看他,他也沒在任何一張桌前逗留,其實這本身就不自然,男子風度翩翩,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
莫青荷把手裏的撲克牌捏得更緊了,十根手指頭用足了力氣,骨節微微泛白。
他呼吸急促,腦子裏一個聲音不斷重複,不是他,不會是他。
那人在莫青荷對麵坐下,亦沒有摘下禮帽,隻是從雪茄碟裏抽出一根,銜在嘴裏,擦燃火柴的時候,莫青荷注意到他指尖的輕微顫抖,西裝袖管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盤亙著一片可疑的淤青。
哧啦一聲細細的響,撲克牌的包裝紙被撕開一條大口子,那人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稔熟地把紙牌推成一個扇麵,從中挑出一張黑桃K,用中指推到莫青荷麵前。
莫青荷的臉陡然失去血色,他的手抖得厲害,按照約定的接頭暗號,接過了紙牌,又挑出一張紅桃3推給男子,男子看了一眼,迅速將整副紙牌收攏在一起,低低的喚了一句顧先生。
男子的聲音柔和而悅耳,就像北平城中到處推著小車販賣的豌豆黃,一整塊的軟糯馨香。莫青荷盯著他瘦得凸出的腕骨,抖著嘴唇,用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問候:“你好嗎?柳初。”
莫柳初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將禮帽放在桌上,目不轉睛地望著莫青荷,沉默了很久,輕聲回應道:“少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