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嘉的公司新推出了一款香水,中規中矩的黑色方形瓶身,瓶蓋雕乳白色小花,在一側堆疊反複,逶迤至瓶底。前調是玫瑰,中調選用佛手柑和橡木苔,後調是木香,聞起來有淡淡的酸味。
與別款香水不同,這一瓶設計師將重點放在後調,僅考察選取精油就用了足足半年,香水小樣初送沈嘉辦公室,灑在試香花箋上,來回揮擺仍幽若無味,沈嘉眉頭大皺,誰料半小時後香味逐漸濃厚,先是花,再是果,最後是木料中性特質的酸澀,綿長不斷,持續一百小時,重重疊疊,煞費苦心。
送給女員工試用,從上到下都不喜歡這款太過“底蘊”的香水。
沈嘉更不滿意,他要的是主題“愛情”,上手濃烈奔放,連廣告都已設計好,做出的竟不合心意?他是老總,他要什麽,就得是什麽,設計師誠惶誠恐,連夜修改配方。
艾草一進沈嘉辦公室便吸鼻子,聞來聞去把視線落在絲絨托盤裏的黑色小瓶上。
“這是你忙了幾個月的新產品?黑底白花,長得像墓碑,味道又酸,像眼淚。”朝手腕上噴了兩下,湊近一聞,“咦,怎麽沒味道?“
“已經叫拿回去改方案了。” 沈嘉心情不好,“中年婦女都不屑用它,賠掉廣告費。”
從展櫃上取出一瓶淡粉色“四月精靈”,塗在艾草耳後,情話綿綿:“特意留的限量款,這個才配你。”
“四月精靈”主打花香,甜甜淡淡,上架以來銷量很好,顧客大多是年輕少女,賣空一批又一批,又推出限量珍藏版,純白絲絨盒子,價值不菲。
艾草的欣喜也帶著羞怯,小女孩的,甜美而單純:“你最好啦。”
“黑的我也喜歡,你不要改。”
沈嘉有點為難,艾草掂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撒嬌道:“你說要改,我偏不讓,你是要我,還是要那點利潤?”
沈嘉在艾草的臉上輕輕一拍:“好啦,特意為你留兩百瓶,賣出去就給你買禮物,賣不出去算公司的,好不好?”
“名字我來取!“女孩高興了,把香水瓶拿在手中仔細端詳,“這味道聞著讓人傷心……就叫殤愛吧。”
未及成年夭折為殤,恩愛不到頭為殤,早折,早亡之象,不吉利,不過男人沉浸在小女孩的爛漫中,無暇顧及。
他的愛從來不“殤“。
沈嘉剛滿四十,在業界獨當一麵,入行十年已經小有名氣,前輩們議論起來都稱青年才俊,人也長的體麵,高大英挺,不顯老,微笑也平易近人,穿上西裝,精英模樣,一笑露出八顆牙,眼眸漆黑,誰也看不出他賣麻油鴨出身。
寂寞而有錢的女人都愛他,當初他初入行,啃到上流社會的一點邊角,全靠她們提攜。輪廓姣好的遲暮美人,皮膚開始鬆弛,眼角細紋滋生,丈夫身邊的新人一個接一個的換,她們不屈不撓,鎮守殺出的一片江山,隱忍而空虛。
有了錢的男人最怕黑曆史,接手公司,急著與貴婦一刀兩斷,專門汲取年輕幹淨的身體。
兩個月前人事部放出廣告挑選“四月精靈”代言人,主打清純路線,執意不要資深藝人,隻從校園選擇,廣告分發至各大高校,招聘會熱鬧非凡,掛滿粉白氣球,還有抹茶點心贈送。
艾草是應征的三百多女孩的其中一個,群芳爭奇鬥豔,她並不算出眾,就像她的名字,穿一條綠布裙子,到小腿,腳踝纖細而精致,草編涼鞋,目測不超一百塊。
她年輕,最年輕,沈嘉路過招聘會,跟HR閑聊一會,應征的女孩正輪到艾草,青春,樸素,單純,崇拜又好奇的盯著沈嘉,沈嘉親自問她名字,艾草便臉紅了,羞怯的絞著裙擺。
“我想找份薪水高一點的兼職,要交學費了。”艾草不好意思的看著沈嘉,沈嘉發現她的眼睛顏色格外淡,淺棕色,看起來很溫柔。
“就她了。”沈嘉取出一瓶“四月精靈”往她身上一噴,麵無表情的,“注意節食,別曬太陽,試鏡前三天不能吃飯,前一天斷水。”
拍照第一天,他來接她吃飯,吃日料,刺身和豆腐都昂貴而精致。
第二天,他接她去新天地買衣服。
第三天,他送了她卡地亞,她沒見過,看到價簽驚的直咋舌,歡欣而喜悅。
第四天,他們吃法國菜,喝紅酒,她喝多了,夜風灌進車內,她的臉染上一層酡紅,像沾了酒的白絨布,她是他手裏的一朵花,一棵草,反複揉捏,西裝墊在身下,染上一點血,血也是紅的。
他為她租房子,打開了一扇新的門,世界奢侈新奇,幸福唾手可得。
他是白馬王子,但白馬王子從來不留宿,王子常常在吃飯時接到正妻的電話,催他早點回家。
他總說在開會。
吃完飯艾草洗碗,她保留著做家務的習慣,穿一條昂貴的範思哲蕾絲睡裙,濺上一點洗碗精,沈嘉小心翼翼的拈掉身上的長頭發,係好襯衫的紐扣,人模人樣,看不出偷歡的痕跡。
艾草眼睛紅紅的:“她比我好麽?你老急著回去。”
沈嘉有點不耐煩,一邊打領帶一邊應付:“說多少遍了還問,女人就是麻煩。”
男人口氣不善,艾草覺得很委屈,抽泣起來,沈嘉隻好抱著她安慰:“她都四十多歲了,你這麽年輕,跟她比也不怕掉麵子,再說我跟她沒感情,當初結婚是父母逼的,這麽多年,鄉下人一說離婚就一哭二鬧三上吊,我也沒辦法。”
“你不是想知道她什麽樣麽,跟那個容嬤嬤差不錯。”
艾草想了想,破涕為笑了,沈嘉很滿意。
“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
艾草搖頭,沈嘉說:“你溫柔體貼,又單純,女人嘛,就該把自己打扮好了,做做家務,我賺錢養你已經夠累的了,你別給我添堵。”
“家長裏短的電視劇少看,沒事可以去逛街買衣服,什麽愛不愛的,教壞人。”
沈嘉很喜歡艾草,艾草是他一手打造,初見時還像一枚蚌殼裏未剝的珍珠,他割了蚌肉,取出她,鑲嵌打磨,配了鏈子,聽話又乖巧,隻看著他一個,無比輕鬆。
事業有成,名利雙收,正妻端莊,小妾嬌慵,人生圓滿。
盡管……最初不是這樣的。
沈太太叫陳紅錦。
她嫁給沈嘉時他還什麽也沒有,外地人,沒車沒房沒戶口,他倆同校讀書,她高他兩屆,那年又到新生開學季節,她自告奮勇去車站接新生,在提著大包小包不斷張望的人群裏,一眼就看見了他。
年輕的男孩子,打扮樸素,臉上還有未褪盡的土氣,但目光坦誠而自信,一連三天,陳紅錦帶著沈嘉逛校園,辦手續,購置生活用品,甚至連學業相關也一一傳授。學生會競選演講,他不算優異,她是老人,為他力薦,說盡好話,終於他如願以償,興奮的連眼睛都放光。
陳紅錦很漂亮,追求者數不勝數,都說沈嘉好運氣,沈嘉也得意,擁著她百般表白,我絕不負你。
話是這麽說,他有什麽?就算他想負,誰會要他?連學費都靠女友貼補,最終畢業,經濟不景氣,縮在廉租地下室裏挨過一日是一日,帶著簡曆找工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管理學士最坑人,沒經驗,管理誰?
他隻有她,漂亮,青春,充滿活力,樂於奉獻,從小嬌生慣養,竟為了他學一手好菜,疊被鋪床,家務一手包辦,他沮喪時她便堅定的說:“我不會看錯人,你相信我。”
他們年紀不小,談婚論嫁,女方家長極力反對,把上門的男人罵的狗血淋頭,把女兒反鎖家中,深更半夜她偷了戶口本跳窗逃逸,小腿被石塊劃出一道口子,現在還留著疤。
兩人與父母僵持,誓死不從,直到同居已久,家人看再阻撓不了,歎氣扔下一張存折:“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跪著也走下去,帶著錢過去吧,是好是壞我們都不再管。”
地下室中的男女抱頭痛哭,終見天日。
人來人往,怎麽生存?她用她的錢盤了一家店子,掛起招牌,賣他愛吃的麻油鴨,夫妻兩人同心協力……或者說,她總是更用心一點,第一次操刀,嚇得手腳發顫,那鴨盡力掙紮,掉了一地羽毛,丟進滾水中,熱體騰騰,把心肝腸胃肺都熬過煮過,碎了骨,剔了肉,成全一盤好菜。
除了“我絕不負你”,他拿什麽報答?
漸漸的她學會天不亮就出門,與操著鄉音的小商販討價還價,連一毛錢都要細心算計,甚至與人掙得麵紅耳赤,挑選肥滿質嫩的鴨子,一隻隻挖去尾臊,掏出內髒,親昵的撫摸它們的後背,深劃一刀,用沸水焯過。取用最新鮮的小蔥,生薑,剁成碎塊,最好最香的芝麻油,金黃玲瓏,淋遍鴨身,用細刷一遍遍抹過,再加醋,白糖,香雪酒,倒入清水。
一鍋旺火,燉煮她的青春,為了一個男人。
先是大火,燒皺她的皮膚,再是中火,燎幹她的烏發,改成微火,把窈窕的身材燉至鬆弛,腿上起了青筋,額頭上一點微汗,她成了不施粉黛的婦人,成全他的夢想……
不對,燉的是鴨子,整兩個小時,鴨肉酥爛,油淋淋,黃澄澄,湯汁香濃,一定不要忘了放糖,放最甜的綿白糖,最好抹上蜜,讓人忘了爛燉火烤的辛苦,最後揀去蔥薑,隻剩白瓷盤中一隻澄明油淨的鴨,皮脆,肉嫩,抹上最後一層芝麻油,擺在櫥窗裏,昭示金燦燦的青春。
小吃店開在什麽地方?陳紅錦忘不了,沈嘉也更不願意提起,永遠是肮髒而擁擠的街道,吃飯發出呼嚕聲的粗人,一個個大汗淋漓,送泔水的車轆轆而過,洗不去的酸臭味。一塊油膩膩的花布後是烏黑的灶房,柴火熏渾了眼睛,沈嘉在準備研究生考試,閃進門來,見妻子疲累,心疼的擦去她額頭的汗。
“等我有朝一日混出個樣子,一定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我這輩子都記得你的好。”
他對她不是不盡心。
他們一起出門,在珠寶店看見一隻戒指,她說不要,眼神依依不舍,他看的出來,一咬牙,每天隻吃一頓飯,偷偷剩下飯錢,謊稱去圖書館複習,打工賺錢,終於湊足,裝在絲絨盒子裏買下送她。
她樂得做夢都要笑出來,捧著小巧的盒子,仿佛裏麵裝的是全世界。
套著戒指,拿起膠皮管衝洗店麵,一遍遍的擦那些永遠油膩的桌子,客人上門,總是窗明幾淨,在混亂的小吃街自成一景。
她越來越堅強,隱忍,曾經連殺生都不敢的女孩,拎一隻鴨子,放血拔毛,聽它們的哀鳴,眉頭都不皺一下,看見蟑螂會用鞋底打,有上門挑事的她親自出門理論,賠盡笑臉或者柳眉倒豎,她總有辦法,灶台千錘百煉,煙熏火燎,她成了一隻最香醇的鴨,灌進歲月的滋味,連骨頭啃起來都吱吱的響。
再配一碗牛乳似的鴨湯,碗裏露出一截骨架,帶著粉嫩的肉,醃鴨掌,辣鴨脖,紅油腐竹,糟鴨翅,鴨肝切成薄片,鹵汁亂竄,歲月是一桌烏黑的菜,她信手拈來。
說到底不過為了一個男人,她的男人,剛剛換了新西裝,帶著她熬夜幫忙整理的簡曆,出門應聘去。
他終於成長了,三十多歲的男人,買了人生的第一輛車,手下一個幹練的團隊,討論一夜,衝鋒陷陣,偏偏項目被關係戶頂替,他心急如焚,親自帶禮物去客戶家拜訪。
豪宅,花園,男主人不在,僅剩一個獨守空房的寂寞女人,她自己做生意,懶洋洋的裹一件浴袍,把腳放在他腿上,十片粉紅的指甲,雪似的胸脯。
各人有各人的辛酸罷了,誰願意說?
陳紅錦和沈嘉搬出了小吃街,在北京路買了一棟公寓,之後換到中央廣場附近的複式樓,最後搬到郊區獨棟的小別墅,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
她再不做麻油鴨了,麻油是她的噩夢,常常在夢裏突然回到那條泥濘肮髒的弄堂,黑暗潮濕的店麵,永遠打掃不幹淨的鴨毛,滾水焯鴨肉的腥臭,她從夢裏猛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她總覺得她身上有再多香水都遮不住的鴨肉味,洗澡時總用大量沐浴乳,點精油,香薰浴鹽細細揉搓,她男人的產業,用起來格外肆無忌憚,一點都不怕費錢,她現在有的是錢。
他們還算圓滿,除了沒有孩子。
不對,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在人生最黑暗的時期,他考博,她經營麻油鴨供他複習,無意間有過一個孩子,連續兩月例假不來,去醫院檢查,竟是個小小的生命,她犯了愁,它來了,誰養活它?她早跟家裏斷了聯係,撐到四個月,開始嘔吐,工作不利,關店休息,坐吃山空。
她急,他也急,即心疼家裏這一對,又自私的怕沒了讀書來源,挨到四個月,去醫院一查,是個女孩。
他的臉色不好看了,一路猶豫,反複思量,將實情告知:“我本來想讓我父母幫忙,但他們都是鄉下人,重男輕女,聽說城裏隻讓生一個已經不情願,又是個女孩,我怕他們不肯。”
陳紅錦裹緊外套,疲憊不能自已,咬緊牙關,女孩怎樣,沒有女孩,誰養活你?
十個男人裏九個不中用,大多數的太太都不願告知,說出口,便也承認自己的失敗,隻能打碎牙往肚裏咽,誰叫當初選了他?
青春都賠進去,重頭來過,他有什麽損失?自己又還剩下什麽?這筆賬,誰都算的清楚。
何況她愛他。
“寶貝,咱們還年輕,還有機會,等過段時間我讀完書,你把養家的任務交給我,咱們好好要個孩子,哪怕多生,不過是罰錢。”
她哭了一夜,反複思量,最終重新開了店子,由他陪著去醫院做手術,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冰冷的刀劃開皮膚,劃開骨骼,在全世界最溫暖最安全的子宮裏動作,見到一個小小的生命,跟一隻伸開的手掌差不多大小,已經能看出眼睛,耳朵,鼻子,安逸的睡著,在黑暗的羊水中,輕飄飄,來回轉動。
柔軟的女胎,四個月大,從母體掏出來,滿身血汙,不情不願,一刀又一刀劃過去,麵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