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出世篇 第九回 十年一劍何所求2
琰瑤環放下餅子,端起茶盅,慢條斯理的說:“淩姑娘語鋒如劍啊,這是對待峨嵋遺孀的態嗎?”故意加重“峨嵋遺孀”四字。眾人一想不錯,畢竟她先嫁峨嵋徒,還生下一子,如今受人迫害,峨嵋派焉有不出頭的道理?桃夭夭喝道:“淩波你瞎扯什麽!”淩波未防對方反詰,一時沉吟不語。琰瑤環趁勢道:“我遺腹深宅,撫養孤子十年,辛勞屈辱,誰來存問?現今重回先夫故居,倒擔了些嫌疑。早知如此,不如追隨行健於地下,也免虧負了‘未亡人’的名節。”陳詞悲切,眾人惻然,桃夭夭鼻子裏酸。
就這當口,外麵忽有人接言:“好個未亡人,行健師兄如何亡故的?我正想請你講個明了!”眾人聞聲瞧向門口。隻見許青鉉大踏步跨進來,兩腮肌肉不住抽搐,舉止神色顯得異常激動。
許青鉉數月前激戰金輪法師,受重傷斷了右臂。回峨嵋後經魔芋大夫施以妙手,從創口長出的肢體。因臂需要護養,常找魔芋大夫複診換藥。這日尋至澄秀亭外,忽聞師尊親娘正裏麵,登時心潮如沸,躡腳走到門邊窺望。眾徒專心聽琰瑤環講述,沒留意外邊的動靜。等到淩波置疑,琰瑤環辯駁,處處抬出“桃行健遺孀”的名份,許青鉉胸悲憤交集,鬼使神差的衝進門。他真氣回複到早年狀態,相貌也似三旬壯漢,站跟前道:“阿瑤,你戴了假麵具,教人認不出了。我的樣子可沒變,還認得馭獸弟子許青鉉麽!”
“咣當”兩聲,琰瑤環手裏的茶盅掉地摔碎,雙手緊抱著頭,直勾勾的盯住許青鉉。猛然從驚悸醒轉,蜷縮著滑下座位,哀號道:“不,不要,不要!”桃夭夭慌忙攙扶。小雪,龍靈也不自覺的搶上扶持。三人手指一碰即縮,好象被烙鐵燙灼,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桃夭夭暗歎口氣,俯身再欲扶起母親。怎奈琰瑤環晃頭蹬腿,大叫大嚷,乃至滿地打滾,就是不願起來麵對許青鉉。峨嵋眾徒哪見過這等撒賴的架勢,一時哭笑不得。
正當無計勸解,魔芋大夫袍袖輕揚,將三支鎮神理氣香插入鶴爐,道:“莫慌,隨便她怎麽鬧,總無傷身損神之害。”彈指點燃鎮神香,軒亭充滿了清冽的氣息。琰瑤環拚命作出瘋態,眼神和呼吸反倒漸趨平和。按說她歇斯底裏嗓門早該喊啞了,卻因靈香滋潤,聲音反比常時高亢。桃夭夭拂過她右腕脈搏,察知母親氣充沛,懸著的心稍稍放落,握著手好言勸慰。琰瑤環也意識到眼下的處境――隻要神農徒旁邊,諸如裝病,耍瘋,尋死覓活等招數統統無用,哪怕真的自殘尋死,總能被他治愈救活。今日之事避無可避,隻得收聲坐起,抱著腿把頭臉埋進膝間。桃夭夭知道她不願見許青鉉,命其暫且退下。許青鉉巍然不動,道:“請師尊恕罪,除非問明令尊逝世的真相,弟子絕不走出此屋。”桃夭夭聞言一震,疑雲頓起,不由自主的退後兩步。
前任徒的死因懸而未斷,牽係峨嵋派的衰敗舊史,峨嵋群英也是急盼查清,數道目光齊聚琰瑤環身上。許青鉉道:“桃行健師兄的死訊,我是幾個月前才得知的。這些日子潛思默想,師兄鐵錚錚的漢子,劍術超絕仙界,何以匆匆去世?阿瑤,當年他為你累的窮走天涯,是否因此喪生?前後情由你應當是清楚的。”桃夭夭越聽越心驚,暗想“如他所說,倒象是我娘害死了我爹!”
琰瑤環的頭披散遮住了臉容,看不清神情,言辭卻溢出哀苦:“鉉哥,早知你山上,剝皮抽筋我也不敢來了。”桃夭夭又是猛一心跳,暗道“稱他為鉉哥,怎地這樣親密?”琰瑤環喃喃道:“這下全完了,心機白費了,教我怎辦才好……鉉哥,你不是被逐出玄門了麽?”許青鉉道:“今年冬天才回來的,亂塵大師特許我重歸師門。”琰瑤環泣道:“這般巧法,天啊,老天爺,你是變著方兒捉弄我呀。”
淩波插話道:“十年前鉉叔被逐出門派之事,請問桃夫人從何處探得?”琰瑤環拭了拭淚,哽噎道:“是宓妃給我講的。峨嵋遭金輪教進犯,許青鉉因錯失被逐出玄門,這些事為道宗弟子到處傳揚,宓妃的眼線暗布四方,早就打探的清清楚楚。”牙關咬緊,恨恨的道:“她告訴我鉉哥不,是要打消我上山的顧慮,哪起的什麽好心!哼,我若不是心有牽掛,方寸大亂,哪能輕易信她?”說“牽掛”時語氣轉柔,偷偷向靈瞄了兩眼。她牽掛的是誰,別人都當是桃夭夭,惟有龍靈心知有異。
侯天機道:“那姓宓的女人收集本派訊息,當真要與我們為敵了。”黃幽惱恨龍家那樁娃娃親,連龍太太一並討厭,撇嘴道:“財主家的娘們,自不量力。”淩波道:“昆侖仙宗未可小覷。”許青鉉道:“宓妃雖是昆侖仙客,阿瑤也非凡人。若論本身宗派的地位,還應昆侖仙宗之上。”
眾人微感詫異,尋思何方勢力比仙宗地位高?琰瑤環道:“該來的逃不掉,該說的瞞不住,從踏入凡塵的那天起,我就想到身份的秘密終將公諸於世。”語音漸低,雙唇徒勞的翕張,頹然埋道:“我心裏亂,說不出來。離失無憂界的前因後果,鉉哥你給他們講。”桃夭夭道:“娘,你坐上椅子喝點茶,歇會兒神再說。”琰瑤環坐地上,埋臉入膝,使勁搖頭道:“不,我不配,不配坐正座……我哪配,你們都是正經人。”絮語含混難明。眾人望向許青鉉,等他解開疑團。
許青鉉道:“剛才所提到的無憂界,本是天山仙境的地名,天山仙宗我所知甚少,還請蘭師兄詳告。”黃幽道:“你說高於昆侖仙宗的宗派,就指天山仙宗?”許青鉉道:“正是,蘭師兄談談。”
蘭世海喜讀仙凡典籍,廣知神魔種類,當即道:“仙宗分三派,昆侖,天山,蓬萊。三派各具專長,蓬萊仙宗滅欲,昆侖仙宗煉氣,天山仙宗通靈。究其法義而論,尤以天山仙宗為高妙。此派分內,外兩境,外境仙家以神木宮主居,號稱八萬四千精靈王,古今仙客無出其右。唐朝初年神木宮主辭世涅磐,有一種記載說她仙體滅化,元神返歸了天山內境。”
何宮問道:“天山內境又是怎樣?”蘭世海輕摸下頜道:“那可玄微莫測了。古代的天山仙宗十二宮,領神木宮主,玉蟾宮主,冰蠃宮主,諸犍宮主……以及所屬千萬神獸,均為外境的仙靈,因仙魔戰爭才暫涉人世,迄今已是仙蹤渺絕。外域如此隱深,內境未稍現於世,千古以來隱處虛空,僅從天山仙客的語錄流傳出少許描述。”凝念回憶書,跟著道:“根據古書記載,天山內境也住著很多仙人。他們廢棄人倫道德,忘形法自,與宇宙同生無極。”
黃幽道:“什麽叫作‘忘形法自’?”
蘭世海道:“經書上有四句真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地,天為三才,依序製約,惟有高級的‘天道’無拘無束,演化萬物皆隨自身意誌。天山仙宗高法義‘天人合一’,達到那境界可獲絕對的自由。如人倫,道德,善惡等理念,皆認作是束縛自由的枷鎖,內境仙人徹底摒棄人倫,甚而連本身形骸也忘卻,終日裸居於荒野,完全和自然融成一體,這就叫‘忘形法自’。”
小雪忍不住道:“那還叫人嗎?不跟野獸一樣?”蘭世海道:“獸類有獸欲,稍具靈性的禽獸都想修成人身;而天山仙宗寡欲清心,離棄人道,惟求融入自然,這大概是兩者區別。其實象仙宗,宮主,仙客等名稱,全是別人給他們編造的,非但宗派不存,師承門規也一應俱無。外境仙客這樣棄世厭俗,內境的仙人不可能入世了。再加上虛空開啟無門,所以沒人能見到內境仙人的真顏。”許青鉉忽道:“行健師兄煉的什麽劍?”魔芋大夫熟悉舊人法術,答道:“叫‘破空劍’。”許青鉉道:“破空,破空,破開虛空,這名兒不是白取的。”
蘭世海駭然道:“有人破開過虛空?”許青鉉沒直接回答,隻道:“蘭師兄博聞強記,天山仙宗描說細致,單一節講的漏了。內境仙人並非不能入世,現下這亭子裏就有一位。”目視琰瑤環,道:“桃夫人琰瑤環,正是天山內境的仙女。”
一路分說轉來,眾人察言思義,隱覺天山仙宗和琰瑤環有淵源。逢當許青鉉點明,又感匪夷所思,看琰瑤環言行俗賴,半點法力都沒有,哪兒跟“仙女”搭邊?
桃夭夭思緒亂作一團麻,暗道“我娘是天山的仙女,我爹是峨嵋徒,龍太太是昆侖仙客,龍老爺多半也是那方的神聖。一堆神仙配對結親,生下了我和靈兒……簡直比說書的還懸乎!”龍靈卻想“陰屠場的野豬總管稱我有‘仙女氣味’,假如瑤阿姨也是天山仙女,那她算我的親輩了……是野豬精胡說,是許青鉉撒謊,還是我想的太偏?”
琰瑤環道:“天山內境分無賢,無智,無為,無欲,無憂五層仙界。我久居無憂界靈虛穀,億萬年混沌無知。鉉哥,是你們把我引到了這紛繁汙濁的紅塵世界。”
許青鉉垂含愧,一瞬又昂頭道:“大錯是我犯下的,你何苦折磨行健師兄!”琰瑤環道:“我們都虧負了建哥,你照實講起。座的是峨嵋派精英,講完由他們打罵問罪,我心裏倒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