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出世篇 第十四回 幾回往事三兩觥2

李鳳歧道:“乾坤十二劍全是我的師弟。大師兄的行事,他們會翻臉較真麽?嘿嘿嘿,至於魔芋大夫那家夥。我自有法子教他俯聽命。總而言之,鉉叔一定要回峨嵋,捅多大的婁子,都是我來承擔。”

桃夭夭大讚道:“大師兄敢作敢當,痛快!”

小雪與巧兒相視愕然,思量此事非同小可,瞧李鳳歧的架勢,好象偏要鬧個天翻地覆才稱意。小雪性子雖然爽直,也不由躊躇,道:“門規不是兒戲,豈可蠻幹呢?還是商量個妥善的辦法才好。”

李鳳歧笑道:“從長計議,嗬嗬,雪丫頭說的對。這會兒鉉叔服藥未久,尚須休息化散藥力。小孩兒和陸兄弟暫時無礙。咱們到外麵去商量對策。”邁步往外便走,嘀咕道“喉嚨裏幹出鳥來,偏偏麻煩事纏身。奶奶的,真想撒手不管,找地方喝他娘幾十碗燒酒。”

紅袖懼怕清風劍的劍光,一直侍立門外,聽了李鳳歧的牢騷,跑去吩咐店主置備酒菜。店主人是見風使舵的老滑頭,看出幾位少年身懷異術,絕非尋常江湖豪客可比,怎敢半分怠慢?當即前後奔忙張羅,招呼廚房生火做菜,支派夥計抹桌擺碟,整治了一桌酒席,請諸位尊客落座受用。李鳳歧揮手遣開店主,端杯舞筷,自顧自的吃喝。紅袖笑容滿麵,繞著桌子殷勤斟酒。可除了李鳳歧外,其他人全沒動彈,好半天酒杯仍是滿滿的。

小雪托著腮幫子出神,忘了“狐狸精”近旁側。桃夭夭歪頭咬嘴唇,一副深思的樣子。巧兒本是愛頑鬧的,此時也閉著嘴愣。李鳳歧看了眾人的表情,放下杯子,道:“飯要吃,酒照喝,來來來,吃飽喝足才有精神嘛。”眾人默然不應,李鳳歧笑道:“你們哪,憋滿了滿肚子的疑團,若不化解,我瞧也沒地方裝酒飯。”

他打了個酒嗝,用筷子指點小雪,道:“雪丫頭心,正猜想鉉叔被開革的原因,對麽?十年前你才五歲多點,當然記不得當時的情形。”又指了指巧兒,慢條斯理的道:“你呢,尋思兩年沒見大師兄了,他為何還是那副倒黴相?早先犯了何等的過錯,以致喪家犬似的四處流浪?如今瘋瘋癲癲的要回山,又是意欲何為?”

巧兒被他道破疑思,點了點頭,笑道:“大師兄講講,免得我們悶頭打啞謎。”

李鳳歧尚未答言。紅袖急急的問:“我呢?大師兄瞧出我心裏的疑團沒?”

李鳳歧瞅了瞅她,悠然道:“峨嵋弟子從來都與妖類為敵,我剛才卻出手救你,真是聞所未聞的希罕事。小狐狸,你懷疑麵前的峨嵋大師兄名不副實,多半是個冒牌的西貝貨。”

紅袖笑道:“一屁彈!我就奇怪嘛,哪有峨嵋弟子保護妖怪的道理?大師兄猜得真準。”

李鳳歧眯眼望向桃夭夭。菜肴熱氣騰騰繚繞,他的麵龐若隱若現。李鳳歧道:“桃兄弟的心思,我可沒法猜了。昨晚那個小尼姑若,或許能夠猜出些端倪……嘿嘿,其實我也是滿腦子疑問,左思右想難以解,桃兄弟知是何故?”

桃夭夭略加思,道:“大師兄疑惑我的來曆,以及我拜山求仙的經過。”

李鳳歧道:“對極了。你這人沒半分法力,淩波卻派你前來降魔,還請隱居多年的鉉叔相助,極有成全你入門的意思。桃兄弟,你講講求仙的經曆罷。我倒想弄清楚,淩波為何這般器重你?”

桃夭夭道:“蒙見問,小弟自當奉告。”當下從灌縣城營救童女講起,直到李鳳歧打敗番僧為止。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包括絕塵軒蠶妖作怪,夢境與小雪相會,林林總總陳述詳細,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思慕小雪的情形略過不提。巧兒和紅袖好奇心重,若是己所不知的細節,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李鳳歧本來神態閑懶,聽到許青鉉初會桃夭夭時的反常舉動時,立時放下酒杯,拍著腦門苦思,仿佛竭力拚合瑣碎的記憶。

桃夭夭講完了,眾人默默無言,各自的疑慮卻深了。李鳳歧輕敲桌麵,問道:“你姓桃?今年十歲?”

桃夭夭摸不著頭腦,應道:“是……是啊!”

李鳳歧又道:“你是湖南武陵人氏,對麽?”

桃夭夭點頭道:“對啊。”

李鳳歧道:“令尊的名諱是……?”

桃夭夭略微猶豫,道:“小時候我問及父親生前的事,大人們總是避而不談。隻知五月初是他祭日,每年那幾天,我娘總會念叨‘行健,你陰世過得好嗎?健哥,還記恨我不?’諸如此類的話。後來我推想,先父名字裏可能有個‘行健’兩字。”

李鳳歧霍地推案站起,直直瞪著桃夭夭,眼裏閃爍奇異的光彩,失聲道:“桃……行健,你是桃行健的兒子。好個淩波,她早已猜破你的身份,居然行若無事!峨嵋大師姐的城府,我可望塵莫及嘍。”愣了半晌,仰頭大笑道:“明白了,全明白啦!很好,天龍神將後繼有人,我的擔子可以交托了!唉,如果這一天提早十年,瀟瀟何至於……”嗓音忽地嘶啞,右手按胸,埋頭咳嗽起來。

眾人駭然,暗想李鳳歧法力高強,怎會忽然被酒水嗆著?小雪給他拍背,關切的問道:“大師兄,你哪兒不舒服?”

李鳳歧擺手示意無妨,重坐回凳,道:“沒關係,沒關係,想起了陳皮爛穀子的舊事,有些傷情,教弟弟妹妹們笑話了。”隨手抹了兩把鼻涕,端起杯子接著喝,籲口氣道:“桃兄弟的身世,怕連你自己也未知。”

桃夭夭隱有所悟,料想父母必與峨嵋派淵源極深,忙道:“小弟出身不明,平生引以為恨事。大師兄若知其詳,萬望相告。”

李鳳歧轉頭環顧眾人,道:“雪丫頭和桃兄弟夢相會,許青鉉被逐出峨嵋玄門,金輪教法師詭計引誘峨嵋弟子……諸多事件看似無關,實際暗均有聯係。你們如想全部弄清楚,那還得先聽聽我的老皇曆。”

巧兒喜道:“好啊,我喜歡聽故事!大師兄快講,要越長的越好。”紅袖興衝衝的搬了條矮木凳,手抱膝蓋仰起頭,不知覺坐到了巧兒的身邊。眾人聚精會神,隻等李鳳歧開言。

李鳳歧沉思良久,緩緩的道:“俗話雲‘打人莫打臉,揭人莫揭短。’想來揭開舊瘡疤,是難受的――鉉叔開革出門,我失掉劍仙徒的位子,原是本派恥辱,這些年大夥兒絕口不提,年紀小的師弟師妹無從知曉。今日我自揭舊痛,隻為桃兄弟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日後好擔起峨嵋派的重任。”

他撚指輕搖酒杯,凝視杯裏旋轉的亮光,眼神飄渺,仿佛透過歲月的重重阻隔,再次望見了那驚心動魄的場麵,喃喃道:“瀟湘花雨,瀟湘花雨,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這名字。嘿,而這四個字初的由來,要從十四年前那場奇遇講起……”

……

十四年前,月的某日清晨,四川通往湖北的大路裏,鑾鈴“叮當”回響,行進著一支販運絲綢的商隊。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山穀綠意猶然,習習涼風吹來,令路行人倍感清。忽然前頭的牲口長聲嘶鳴,商隊停止了前進。一名管家模樣的男子朝後疾跑,氣籲籲的來到兩匹大馬跟前。

右邊馬背上坐著個胖子,金魚眼,蛤蟆嘴,錦袍繡帶,神態倨傲,儼然是商隊的領。左邊那匹馬是個西洋人騎著,碧藍的瞳仁,棕紅的頭,搖晃腦袋顧盼景色。那胖子瞪著跑近的男子,勒韁喝問道:“連升,搞麽子不走咧?”

連升喘了幾口氣,道:“程大掌櫃,走……走不得了。腳夫們說前麵有座‘白虎嶺’,常有妖精禍害過往客商,咱們趁早改道走罷。”

程大掌櫃滿麵怒容,罵道:“個日家家的,麽子妖精妖怪咧?賤皮懶骨頭腳夫圖輕省,編些屁話麻活寶咧,你還當真麽?快喊他們走路咯!”他是湖北荊州人,罵起人來滿嘴‘咯咧’,唾沫星子橫飛四濺。

連升道:“小的本也沒當真。可領頭的騾子忽然定住蹄子,打都打不動,象是了邪似的,情形有點古怪。”

程大掌櫃掏出手絹,抹了抹肥臉,道:“天道涼快咧,隔哈兒熱起來毛焦火燎,我們還走麽子咯!你快把他們攆起趕路,耽誤老子跟西洋財主的生意,扒了你的狗皮也賠不起咯!”

連升挨了頓臭罵,低聲嘟囔:“想當初若是涪口搭船,順風順水的多方便?隻為節省幾個小錢,連日價翻山越嶺,隻把我們這些人當牛馬使喚。”

那西洋人見主仆爭辯,忙問原故。程大掌櫃陪笑道:“牲口鬧性子,小意思,羅布斯先生莫擔憂……”將騾馬失常,腳夫謠傳妖怪等情形講了,臨末嗬嗬笑道:“鄉下泥腿子扯白,咱們隻當放屁。”

羅布斯先生卻是個豪傑,平生周遊世界,專愛到處曆險,比腦滿腸肥的程大掌櫃精明得多。此番商隊入川收購蜀錦,主要是賣給揚州埠頭的外國客商。羅布斯是買家的親戚,早聞巴蜀大地奇人異事很多,於是自薦押運貨物,順便沿途遊覽異國的風光。

此刻果有奇事生,羅布斯來了精神,問道:“妖怪?那是什麽?是野獸?還是強盜?”

程大掌櫃跟他相處日久,略知西洋人的習俗,解釋道:“呃,是魔……對頭,妖怪就是你們說的魔鬼咧!”

羅布斯不信,笑了笑,手按胸口的十字架,道:“主,和我們同。魔鬼來了,不怕,抓住帶回去展覽!”

正談論間,又跑來個伴當,神色驚慌,說領頭騾子四蹄跪地,打死也不起來,趕牲口的腳夫全嚇壞了。程大掌櫃方知情況嚴重,露出焦慮之色。羅布斯眼珠轉了兩轉,問道:“是誰,先說有妖怪的?”

連升抓撓後腦勺,為難道:“嗯,大夥兒平時閑聊七嘴八舌的,誰說的也沒個準……”

那伴當接過話頭,道:“是鳳哥兒先提到的!前兩日過夔門,那小鬼頭說巫山多妖怪,凶險的地方是白虎嶺,方圓餘裏沒人敢走進去。三番兩次聒噪,吵得大家心裏毛,這事才越傳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