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降魔篇 第四回 徒為傾國不成歡2
七月梅雨時節,枝頭葉茂花稀,一輛騾車沿著官道迤邐行來。午後天邊霽雲猶濃,地麵水窪星羅,騾車輪轅沾滿泥汙,灰撲撲的甚是難看。那車上持鞭的卻是位豔裝少婦,一雙星眸顧盼生色,口裏絮叨:“都說江南好,江南好,這泥水淋浪的,一路破破爛爛,不曉得好何處。”
正牢騷時,車有人輕吟:“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雖是少女清婉嗓音,但口齒含混迫促,開口就咳嗽了幾十聲。少婦原想問“你未曾江南久住過,怎稱得‘舊曾諳’三字。”聽她咳的甚緊,忍下話頭不提。哪知少女聰敏絕頂,一窒間已猜她心思,說道:“你想問我又不是江南人,怎說熟悉風景是?”口不語,思緒悄然飄遠,暗道“前身後世如一夢,我還記得兩千年前,江南正是我的家鄉,這裏有媽媽,姐姐……”
少婦笑道:“小姐猜錯了,我壓根兒沒那麽想,你莫要亂搭腔,老老實實的閉嘴將息才是。”那小姐道:“不礙事,你跟我說說話,我精神反而好些……嗯,我們離諸暨還有多遠?”少婦道:“按理已到了諸暨地界,頭前問路我問的很確。可這道上行客稀少,房屋倒破,哪象傳說裏的魚米之鄉……哎喲!”
忽然挽韁緩行,驚訝道:“才說嘴就打嘴了,前麵有座好大的酒樓!荒郊野地恁般富麗氣派,江南景致真不尋常。”小姐聞言道:“那就繞道走,富氣的地方我們離遠些……”叮囑未畢,少婦哈哈笑道:“酒樓名字取的怪,叫做‘破泥閣’。來路土地濕軟,走到這兒歇腳磕泥巴,這不應景的很麽?隻是怪名配上雕梁畫棟,著實教人好笑。”
少女心念微動,問道:“叫破泥閣?”少婦道:“可不是,不知那個捉狹鬼取的怪名。”勒止牲口,車子停門前。少女道:“怪倒不怪,隻有些豔俗氣。”少婦道:“啊?泥巴跟豔字搭邊?”
少女道:“破泥兩個字,出自管道升的‘我儂詞’。管道升是江南才女,因丈夫趙孟?想納妾,她便寫下這詞‘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我泥有你,你泥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趙孟?看後感動,遂絕了二娶之念。”說著牽動心事,又一陣喘咳。
少婦心說“果然豔氣十足,哪象酒樓啊,分明是勾欄妓院的招牌。”聽氣喘甚急,料到觸痛了她的心傷,忙岔開道:“怪名兒就罷了,門聯也稀奇,是‘如金杏花趁雨落,勝雪西施吐丁香’兩句,杏花如金指他們酒好了,這西施吐丁香是何意?丁香是舌頭,西施吐舌頭好不古怪,嗬嗬。”
少女說道:“西施舌指江南特產的海蛤。餘杭物誌記載鄉間野談,說越王勾踐攻破吳國,欲納西施為妃子,王後因妒加害,命人將西施溺死水底。西施幽怨難消,吐舌於蛤,向後世之人表露自己的冤情。”
少婦尋思“說來說去,又說到女人的情恨糾葛,千萬莫要引她往此處想。”拍掌讚道:“小姐博聞強記,無書不曉無物不察,好生了得!但鄉間野言不足為憑,前人辭章裏有甚吟哦,可做此物得名之證?”
少女道:“海蛤雪白滑嫩,故得此名,人雅士也談到過。宋人呂本詩曰‘無端名西施舌,重與兒曹起妄情’,說給海蛤取**名字,當成西施的舌頭那樣品嚐,會把小孩子的品性教壞。”
少婦笑道:“喲喲喲,好個假正經的呂本,真真是不解風情的酸儒。”
少女暗忖“給酒樓題名寫聯的人,倒是個多愁善感的情種。破泥,雨打花落,西施舌,應了酒樓內外景物,又寄托希慕情深,佳人難逢之意,尚有幾分值得玩味。”輕揭車簾端望,隻見飛簷鬥拱重疊,畫柱雕欄勾回,確是一座造型華麗的樓館。前方挑著酒旗,兩邊為杏樹桂花環繞,非到門前不得觀其全貌,修建的既精巧又雅靜。要不是少婦眼光獨到,專能現風流場所,車輛行經還真容易錯過。少女尋思“這酒樓好蹊蹺,既然做買賣,哪有怕人看見的道理?”
正想間,門裏走出個漢子,見門口來了騾車,吆喝:“有客!”頭帶氈帽肩搭抹布,看似店小二的打扮。但滿臉橫肉鼓凸,環睛白多黑少,三分象妖怪七分象強盜,沒有半分待人接物的伶俐。少婦道:“老半天才出來迎接,你這鳥店勢派好大,老娘不耐煩進去慪氣。”店小二道:“老娘請進,請進。”躬身做手勢,嘴裏象含了嚼子,嘟嘟囔囔粗聲粗氣,恰似害了瘟病沒精打采的犍牛。少婦懶得理會蠢漢,正要驅車離開。少女忽道:“就這兒歇。”裏麵又出來個瘦高男人,穿著體麵些,耳朵垂掛金環,唇上兩撇鼠須,自稱酒樓掌櫃,此間前供飲食,後設寢房,飲酒吃飯住宿皆相宜,歡迎尊客光臨雲雲。
少婦不應,俯身向車裏低語:“這些家夥怪模怪樣,不象正經開店的,咱們到縣城裏另找宿處。”少女道:“我累了,不想走了,今天就這過夜。”隔著車簾仰視樓頂,心想“登高憑欄一望,能望見苧蘿施家村嗎?”少婦無奈,隻得道:“聽見小姐話了?及早打掃上房,端茶倒水伺候著。”
店小二道:“是,是,老娘要酒菜不要?”少婦叱道:“老你娘個頭!蠢東西招呼人都不會。”店小二嚅囁:“你說你叫老娘……”掌櫃賠笑:“敢問尊客大名。”少婦道:“兩個都不曉事,哪有大白天當街問女人名姓的?”撇嘴一笑,媚眼生春,嬌嗔道:“張開你們的狗耳朵聽好了,人家是蘇玉蘇小娘子,車坐的乃我家小姐,龍……”少女打斷道:“別說了,扶我下車。”
蘇玉忙掀起車簾,一手延引。簾起處尚未見人,先聞一股清香,跟著兩段翠袖伸出,底下露著雪藕似的手臂,十根纖指嫩如蔥白。掌櫃和店小二霎時看呆了眼。蘇玉扶那小姐出來,一麵替她扶正小竹笠,邊緣垂下遮麵的紗?,口裏說:“穿戴齊全再伸頭,外邊風大蚊蟲多不說,當心被臭男人看了去。”
小姐哼聲道:“我又不是富家小姐,才沒那些忌諱講究。”抬手摘竹笠扔掉,力氣使大了些,禁不住彎腰咳喘。一仰一俯秀色難描,若顰若嗔兼勝蘭菊,連吐口唾沫都有說不的美態。兩個男人恍如撞見天女下凡,神妃臨世,也不知道自家的魂魄飛到哪裏去了。
那小姐挽著蘇玉的胳膊,自騾車走到大堂,又連喘了好幾回,揀臨窗的座子坐下。蘇玉道:“快沏好茶來,拿熱手巾來。”接喊數遍,掌櫃夥計才回過神,趕忙跑進裏邊張羅。小姐舉目環顧大堂,隻見檀柱玉基,繡閣欞,酒案邊描刻金線,窗壁上寫滿題句,觸眼皆是富奢華美之物,甚感厭煩,正想移開視線,忽看牆角那座上趴著個酒客。
諾大酒樓,先前就隻有這一個客人。臉朝下據案而睡,桌上杯盤擺滿,菜肴幾乎未動,酒壺卻已空了,橫倒腦袋旁邊,一副借酒消愁的頹廢之狀。蘇玉盯著他那件寶藍直裰,質地雖好油膩不堪,皺巴巴象街上撿來的,頂上方巾鬆垮,頭垂散,比叫化子差不了多少,搖頭道:“如此富麗堂皇的所,吃酒的是個窮酸秀才,跑堂的又那等賊漢子…這酒樓處處透著古怪,我們還是謹慎小心些為妙。”
小姐全不意,一眼瞥過傳向窗外,望著幾枝桂花出神。少時店小二提壺斟茶。蘇玉道:“把雅座打整幹淨,我家小姐受不得外頭的俗人臭氣。”小姐止住:“不用了,我坐這很好。那邊雨水洗過樹葉綠瑩瑩的,我瞧著身子清爽多了。”呼吐幾口長氣,果然不再咳嗽。又問要點甚菜,小姐道:“打三斤白酒,切兩斤熟牛肉。”蘇玉一聽驚詫:“好家夥,牛肉白酒!村漢臭男人吃的東西,怎能入小姐的口。您這通身秀氣的人兒,該當用些精致細點嘛,象那什麽西施舌頭,杏花美酒之類的……”
說話間酒菜端到,滿滿當當三壺,熱騰騰的一盤子,足夠四五個人吃飽喝足。蘇玉正想勸她放寬心,休要使性子暴飲暴食。忽見小姐指著道:“店伴大哥,我請你吃。”一轉念間,方知酒肉是給這粗人準備的。
店小二愣了半晌,驀地大喜,先提起酒嘟嘟灌下半壺,隨即吃肉,也不用碗筷,雙手抓起流水價往嘴裏塞。小姐托頤看他吃喝,喃喃道:“真是餓壞了啊。”又叫添肉加酒,那人食量頗大,轉眼吃個精光。蘇玉方才省悟“這家夥個頭雖雄壯,迎客時有氣沒力滿臉餓鬼相,顯是肚子沒填飽,我怎地沒留意。唉,小姐洞察微細,心思縝密,那可是誰都比不了啊!”
等店小二吃完。小姐道:“飽了麽?”店小二點頭:“哦哦,嗬嗬嗬。”抹抹滿嘴的油,竟然說不來個“謝”字。小姐道:“我想你們北方人愛吃牛羊肉,到此地要裝江南人的斯樣子,肉不敢多吃,酒不敢多喝,這些日子一定受夠了憋屈。”
店小二張開嘴合不攏,就覺這小姐句句說自己心坎。掌櫃平日訓誡,確要他收斂本性,喬裝懦弱南人,如同老虎強作病貓一般,憋氣受屈早已苦不堪言。此時乍逢顧恤,口腹饜足且不論,難得一位天仙般美麗的女孩兒出言相慰,登覺神爽意快無以言表。他本是北方豪直大漢,興高處“喲喲”大叫兩聲,騰身做個雄鷹展翅之式。蘇玉暗暗稱奇,認出這是塞北摔跤特有的動作。
小姐點點頭道:“嗯,草原上射雕博虎的英雄,你叫什麽名?”店小二撓頭道:“是才取的,還是原先的?”小姐道:“才取的漢名,你的原名我聽不懂。”店小二咧嘴笑道:“那我叫黑虎。”小姐道:“掌櫃呢?”黑虎道:“他叫張三。”小姐問道:“黑虎大哥,你們接手酒樓沒幾個月?”
蘇玉聞語思忖“怎地小姐接連道出關節,倒像早知兩個北蠻子的行跡。”轉念想道“其實不難看破,四處器物痕印古陳,絕非為近置辦。窮秀才桌上酒食精美,灶房的廚子顯是原班。北蠻子匆忙買下這大酒樓,不知想幹什麽壞事。”果見黑虎豎起兩個指頭道:“兩個月,嘿嘿,縣官賣給我們的。”
小姐道:“原主是諸暨的知縣?想必他是個重情男子,門前寫個牌匾叫‘破泥’,向過往客人宣示夫婦恩愛之義。”語氣略帶譏諷,蘇玉本待笑,又品出此言隱含怨意,一轉念不由暗歎息。黑虎酒喝多了話也多,擺手道:“不是不是,牌子跟縣官沒關係。”手一指那秀才:“門上牌子是那位莊公子寫的,他是這的常客,樓裏擺設比我們還熟悉。”
蘇玉忍不住插嘴:“他窮到那般光景,還付得起酒錢?”
黑虎道:“莊公子有得是錢,他手下人很多……據掌櫃講,他以前跟縣官交情深。”
蘇玉漸省“多半是本縣的世家名流,自恃家底厚才學高,打扮如此荒疏放浪,江南多的是此類人物。”黑虎道:“等我們辦完事情,這酒樓要轉賣給莊公子,他錢多我們錢少…”蘇玉連問:“你們要辦何事?你們是誰?隻有你和掌櫃兩個麽?”黑虎雖喝了酒,猶記得要務機密,嘿嘿笑著不應。
對答至此,酒樓種種怪異探出個大概。兩名異鄉客改頭換麵,於路潛伏,顯然暗藏重大圖謀。但小姐已是意興倦懶,似乎很不喜歡涉入陰謀詭局,揮手道:“我隻想打聽本地風土,你既是外鄉人,又礙口難言的,還是換做菜的大師傅來問。”廚房人等不可擅入前堂,本是店的嚴規。可眼看小姐露出不悅之色,黑虎隻感說不出的內疚,自責,胸忽地升起莫名衝動,仿佛隻要能令她開顏展眉,自己上刀山下火海都甘願,拍胸應道:“我這就把大師傅給小姐帶來!”蘇玉道:“要會做西施舌頭的師傅,燒牛肉羊肉的北方粗貨就別找來啦,當心羊臊氣把咱們小姐熏壞。”黑虎似懂非懂,隻管點頭道:“好,小姐你等著。”轉身拔步就走。
少女又將他喚住,叮嚀:“黑虎大哥,你莫再叫我小姐。我並不比你高貴,我的出身,其實很低賤。”黑虎惘然蠕唇:“那我該…該咋稱呼你?”看她秀容轉和,清麗無可方物,想起家鄉雪山仙子的傳說,隻欲開口高呼“仙女娘娘”。少女淡然道:“我姓龍,你叫龍姑娘就好。”
這仙子般美麗的少女,自然便是離山遠走的龍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