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降魔篇 第七回 嘯馳幽原登芳庭3

三人談話的當口,看見蘭世芳走向唐連璧身後,小心翼翼捧著大碗的蓮子羹,好象生怕失手濺灑。可仙家弟子敏捷超常,送碗湯能有什麽閃失?顯是檀郎彼,欲近還怯,心情緊張所致。李鳳歧道:“你妹子看上唐連璧了。”蘭世海苦笑道:“嘿嘿,人家未必看得上她,這傻妮子癡心妄……”猛聽蘭世芳一聲驚叫,手裏湯碗“咣當”摔碎。眾人嚇了一大跳,隻當她遇到了危險,連忙圍上相詢。卻看蘭世芳眼神直,愣愣的盯著唐連璧背部。

闖入鬼軍那會兒箭矢穿梭,唐連璧背心衣衫劃破好大條口子。此刻月明雲稀,夜風吹開破口,漏出裏麵的背肌。隻見脊柱之旁,肩胛之下,一個拳頭大的傷痕向內凹陷,兩側排列許多孔洞,似曾被鐵鉤類的利器穿透過。創麵曲結可怖,所受傷害之慘重怪譎,便是魔芋大夫也歎為罕見。陡然間氣氛凝沉,眾人均想“怎樣的殘酷折磨,才會造成如此創傷?這副俊朗高傲的外表下,似乎隱藏著一段撕心裂肺的苦痛。”疑迷重重,想問又無從措辭,場的人默立靜觀。唐連璧停下手功法,玄水劍收入掌心,卻並沒回過頭,凝定的背影宛如刀刻般蒼勁。

還是蘭世芳先醒過神,急聲道:“他受了重傷。大夫!魔芋大夫你快給治……”

魔芋大夫道:“是舊傷,五年前就愈合了。”走上兩步仔細的打量,口裏嘖嘖稱奇:“古怪的很,瞧這塊大傷疤,居然是風雷門霜雷箭所傷。霜雷後勁極猛,接觸皮膚就沿著經絡漫延。我料胳膊腿腳都留有傷痕,不信叫他解開衣服驗證……嗯,既然修習風法風雷,如何遭本門法術重創?此節尚可猜測,小傷疤就匪夷所思了。色澤陳帶,象持續受傷十幾年沒痊愈。對了,這種孔洞……是讓鐵鉤穿著脊背長期牽吊弄成的!”說著,他伸指撫向怪傷,凝思沉吟:“充其量二十來歲,倒有十多年身負奇傷,卻靠哪種藥物延續生命?再說,小小孩童連遭忒多傷損,怎麽能挺得過來?”指尖就要觸到肌膚,忽然唐連璧一側臉,眼角射出如冷電般的目光。魔芋大夫打個寒噤,趕忙縮手退步,笑道:“嘿嘿,奇難怪症雖是值得研究,忌病諱醫的人老子卻懶得伺候。甭衝我瞪眼啦,這些傷疤的來曆傻子蠢蛋才願意打聽呢!”一聽這話,眾人暗暗皺眉,不好開口再問,否則就是跟神農徒當麵抬杠,必會引出一大篇無聊爭執。

蘭世芳忙道:“唐師兄莫怪,我們……你的衣服破了,我隻想給你補補好。”唐連璧道:“不用。”起身一揚手,雷炎穿入雄性無支祁的頂蓋,登將筋肉骨骼燒成灰燼。分寸拿捏極其精準,外麵的皮毛竟完整無損。旋即揮灑霜刃,切下一片裘皮,繞肩背裹緊。衣衫裂口掩住了,還多了條光滑鮮亮的飾帶,華美貴氣勝比先前。李鳳歧笑道:“唐老弟當過裁縫麽?好利的手藝。”桃夭夭注意到雷炎的改進,效果比以往為聚斂,暗忖“他這雷炎流初成時威震八荒,越到深層越能縮隱,大小收放自若,或可敵住武玄英集於一點的巽風劍光。短時間煉法至深,顯然是玄水劍輔助之功。”

其餘的人早呆若木雞,驚睹唐連璧殺神剝皮,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目標骨肉焚毀外皮完好,那精掌握的實是神乎其神。而無支祁為他引路拉車,直累的力軟氣粗,抬手間就殺了,這份狠決也著實令人心寒。黃幽歎道:“殺掉車夫焚屍取皮,隻為衣服上的一道裂口,玄門人何時這般殘忍!”歎息未休,尹赤電忽叫:“邪氣!”唰的亮出劍光。就看無支祁剩餘的皮毛漸變烏黑,地上蒸起嫋嫋汙霧。李鳳歧搖手示意無須著慌,道:“除掉邪魔不算太殘忍罷?”眾人不解。楊小川道:“它們不是黃河水神麽?怎地又是邪魔?”李鳳歧道:“此處遍布昆侖玉英,散的陽氣有助於養元修真。這兩個怪物半天緩不過力,顯是陰冷的邪氣阻礙陽氣起效。它們名為水神,實將邪氣深藏肌骨,死後化灰才得以顯露。”楊小川道:“水神變邪神,定是幹了傷人敗德的惡事。”

蘭世海道:“你這麽一提,我倒想起來了。黃河連年泛濫,兩岸姓經常幾十萬,幾萬的死傷,這豈不是黃河水神幹下的大罪惡?而且常向老姓們勒祭品,甚至要強娶妻妾,逼的人捆了美貌少女投河淹死,所犯罪行實是罄竹難書。”

那雌性無支祁哀怒交集,正朝著唐連璧齜牙恨,耳聞蘭世海的講述,驀地驚問:“你說的是真是假?我當家的向人要美女?”蘭世海道:“那還有假,戰國西本豹廢止河伯娶親之事,史書上寫的明明白白。河伯是水神別稱。男子方能娶親,定是雄猿**難填,學人行事卻害人性命。”

雌無支祁呆愣片刻,霍地如夢初醒:“怪道它身上總有股騷女人味,原來背著我偷找小老婆。啊呀!死老鬼千刀萬剮……”恨意如火狂燒,抓起雄無支祁的遺骸撕咬。吞吃同類惡性作,汙濁的邪氣從毛間冒出。眾人暗暗點頭“這兩個無支祁學人作為,卻學成滿腹歹意,已是喪心病狂的魔祟,唐連璧倒是沒有殺錯。”正想著,唐連璧霜鞭抽下,無支祁吃痛住手,老老實實的伏地聽命。

蘭世芳欣然道:“我說唐師兄不會濫殺無辜嘛,邪神罪大惡極早該受罰。用作對抗魔軍的畜力和物資,正是一舉兩得的妙方。”小雪暗自納悶,隻覺平日豪爽坦直的女英雄,怎麽也滿口委婉奉承之辭,忍不住道:“世芳姐,他真象你說的那樣好,是為懲罰罪惡才剝掉無支祁的皮?”桃夭夭冷笑道:“懲惡未必然,隻是利用罷了。”正色道:“但既走到這一步,相互合作又何妨?唐連璧,不管你懷藏什麽目的,若真想救活靈兒,就該聯手本門弟子,充當真武陣的主攻之職。一個人耍狠鬥勇,縱然持有玄水劍,也照樣勝不了昆侖派的億萬大軍。”

唐連璧哼了聲,不予回應,隻對蘭世芳道:“請你照顧我堂弟,不要參與戰陣。”世芳幾時得他說個“請”字?心花怒放之餘,沒口子的連連應允。蘭世海深知妹子豪勇個性,留守後方實非初衷,擔憂她為情所惑胡亂允諾,到時候自亂方寸,當下道:“小孩子放後頭有人照料,世芳戰力猶可,依我說還當入陣,增加個攻擊點也是好的。”

唐連璧看著他道:“你也留後方,別擺真武陣了。”眼光左右一掃,其意不言自明,讓峨嵋派全體棄戰。眾人愕然,都想這人未免太自大了,當真想憑一己之力滅掉昆侖?

李鳳歧忽道:“你叫大家別擺真武陣,究竟出於哪種考慮?”講出公認的觀點:“真武陣乃本派至高道法,遇強能強。當前強敵攔路,正是修法煉功的良機。倘若總是畏畏尾,陣法永遠別想增強了。”

唐連璧道:“峨嵋真武陣越強,峨嵋派滅亡越快。你們不怕死,小孩兒可沒活夠。”

桃夭夭心一震,搶著問:“這話怎麽講?陣法的強弱,跟峨嵋存亡有何關聯?”

唐連璧道:“你不是通曉三易萬法麽?真武陣強形態,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桃夭夭顧不上鬥嘴,聚精會神苦思三易。可是萬法深淺不一,如真武陣這等玄深至極的法術,必須眼觀高層次的些許跡象,方可推敲完整細節。而眼下陣法尚處第二層,離終極差著老遠,如何推想得明了。桃夭夭頭臉漲紅,靈念運用到極處,額角青筋根根畢露。唐連璧道:“蠢貨也當師尊?算了,本來就沒有指望你。”轉過身背月朝陽,再不多置一詞。

場麵登時僵了,峨嵋眾徒麵麵相覷,是戰是退莫知適從。小雪乍聞“峨嵋滅亡”的說法,心裏一萬個不樂意,再加上唐連璧處處蔑視桃夭夭,對他的反感迅即,說道:“峨嵋道法傳承了上千年,無數前輩修煉加強真武陣,從來就聽說過有什麽滅派的危險。”站到桃夭夭身邊,握著他的手說:“別人輕視峨嵋,咱們可不能看輕自己。衝上齊天宮消滅魔道,用真武陣肯定能行!”桃夭夭心頭一寬,暗想“唐連璧自高自大,滿嘴危言恫嚇,我怎麽信起他來了?”拋開繁複玄理,衝小雪點了點頭。碰巧唐多多背著手走近,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樣。小雪撫摩他後腦勺,道:“峨嵋弟子臨戰絕不退縮,你說是不是該這樣?”唐多多茫然抬起臉。小雪又問:“淩波大師姐曾訓誡我們,保衛峨嵋,絕不怕死,你說她的話對不對?”唐多多道:“大師姐啊?對!”一跺腳,小拳頭揮動,神情異常激揚。眾人看了好笑,緊張氛圍略微鬆緩。

就這時嘯聲突起,齊天宮方向霞光亂滾。一大片金晃晃的雲霧,武玄英曲身蹲踞,仰對太陽長嘯不絕。

修仙者內丹煉全的時刻,往往振喉聲,氣衝鬥府。峨嵋眾徒均知此節,但象這般強悍凶猛的嘯聲,卻是生平次遇到。修為淺的弟子站立不穩,修為較深者頭暈眼花,幾位徒也是耳輪熱,人人大為震撼。神農門徒忙分安神固本的藥物。李鳳歧道:“那女人的法力變這麽強!”桃夭夭道:“她煉了一顆內丹。”

黃幽駭然道:“煉內丹,就一會兒工夫?”

桃夭夭道:“她吸足天氣真陽,按天武宿法門運化,再借巽風劍勢成型,大約一柱香就可煉成。這顆內丹邪而不陰,強猛霸道無比,正可克製唐連璧的半吊子玄水劍。”

蘭世海道:“玄水劍也經唐兄催煉了啊,仍是鬥不過昆侖派的……”忽然嘯聲低落,武玄英功行完滿。地下呼焰豹一齊嘶鳴,撼天動地的震響,仿佛宣告滅世之期即將來臨。雲靄後麵神影環列,昆侖先聖的形體已然化生,但都圍繞著凶惡的殺氣邪光。黃幽感歎:“好家夥,這要放進人間,那還不得殺個寸草不剩。”班良工搖頭道:“昆侖仙宗徹底入魔了,即使不為救龍師妹,峨嵋派也要先消滅他們。”眾人點頭稱是,心裏卻七上八下,暗想“誰消滅誰那可沒準。”李鳳歧悄聲道:“瞧這架勢,就讓唐連璧加入真武陣,十有八還會敗給昆侖派。”桃夭夭不語,顯是默認了,臉孔轉向一邊。

那邊唐連璧挺立如鬆,衣袍被風吹的微鼓,似有無窮鬥氣其環流。遠處馬嘶漸止,近處人聲不聞,四周籠罩著決戰赴死的氛息。忽而“沙沙”腳步輕響,如夢如露走來道:“李大哥……”李鳳歧道:“怎麽?”一回頭,看她麵色煞白,緊咬嘴唇,似竭力壓抑恐慌之情,笑道:“用不著擔憂,峨嵋派延存千年,哪能說滅就滅了,咱們大夥兒都會沒事的。”

如夢如露道:“李大哥,我聞到一股花香,我很熟悉……”李鳳歧關注敵方動態,香味臭氣沒放心上,隨口安慰:“沒事沒事,你們蝴蝶聞慣花草香,心慌時自會產生這種幻覺。”一旁小雪忽叫:“快看那裏!”舉手遙指處,金紅雲層大旗展開,心顯出十丈寬的兩個大字“行道”。桃夭夭歎口氣說:“昆侖派的行道滅魔軍,今日竟為魔道驅使,真可謂滑稽之至了。”將昆侖仙宗建立地府,收集鬼魂“滅情洗罪”,組建軍隊征討妖皇等等計劃措施,簡略的向眾弟子說明。楊小川問道:“天武神征伐妖皇,為何要滅除人情?”

桃夭夭道:“昆侖仙客認為人情,人性是易被邪魔利用的弱點。妖皇借之攻破對手心境,每於劣勢反敗為勝。滅魔者隻有無情無性,才能讓魔道無隙可乘。”蘭世海道:“結果滅魔軍成了惡魔軍,昆侖仙人是走錯路子了。”黃幽接茬道:“是啊,要去掉感情才能滅魔,峨嵋派裏豈不全是無情之人。”李鳳歧眯起眼縫,托腮沉吟:“打出行道的旗號,自是標榜行天道,滅魔道了。”桃夭夭道:“擱子虛天師名下,該是替天行仁道。”李鳳歧忽生疑議:“你揮劍自殺之後,子虛天師擁立‘仁主’的信念破滅,還行哪門子仁道呢?嗯……行道,行道,如今他要行什麽道?”

忽有女子應答:“子虛天師要行的是霸道!”

一輛花車應聲而降,濃鬱的香味飄拂鼻端。如夢如露縮到李鳳歧身後,驚懼的語聲幾若蚊吟:“龍夫……夫人!”峨嵋弟子亮劍聚氣,登即擺出迎敵的姿態。隻見龐大的花車上站著位少女,黛眉杏目,螓蜂腰,青邊紅底的長裙迎風飄擺,宛如大片荷葉襯起一朵蓓蕾,開朱唇啟貝齒,道:“關於子虛天師的景況,且容我主人稍後詳告。”躬身向桃夭夭行禮:“請桃夭夭桃師尊,李鳳歧李大俠,唐連璧唐公子,以及東野小雪,歐陽孤萍五位,前去與我家主人一敘。”

峨嵋眾徒凝目端望,辨出她並無妖邪氣,但眼神散而不聚,也不象仙道的高手,防範之意放鬆了幾分。蘭世芳問道:“你是誰?你主人是昆侖派的?”

那少女道:“婢子名叫夏霓薇,奉主人之命前來相邀。各位若肯屈駕,主人定當盛情款待,並將告知過眼前難關的方略。”她主人的姓名身份,輕描淡寫就略過去了,後一句卻似千斤巨石,震的眾人心頭怦然,忘了追究前邊的疑點,連聲問:“是打敗昆侖子虛天師的辦法?”“子虛天師跟你們有仇麽?“你主人住哪?”

夏霓薇指向明月,說道:“天閣冰魄殿,我家主人正等候峨嵋諸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