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降魔篇 第八回 才明真愛無思遷2

聞知“夫君”厭倦穀生涯,眾花立刻商議解決之策,隨後分頭籌備。待事成之日,海棠仙子施灩雯前去報信。當值的妻子是**仙子酈婉秋,正陪桃夭夭屋飲酒取樂。灩雯停窗外往裏瞅,隻見地上擺設投壺,長案堆滿珍饈。婉秋斜依著殷勤勸酒,桃夭夭似理不理的,間或往投壺投擲小箭,任由婉秋鼓掌歡呼:“又射了,夫君好強啊。”他卻眉頭打結,許久未見鬆開。

婉秋道:“夫君敢是累了麽?西參燉雪雉能解乏,這會兒正合受用。”用筷子夾起送到嘴邊。桃夭夭“嘿”了聲,臉朝另一旁,瞅著翠綠欲滴的湘簾不言語。婉秋放下筷子,拿起白玉湯勺舀湯,道:“龍髓乃生精聖品,這血茸羹呢,蓄養元氣佳。夫君身子倘若虧空了,用此兩物可補全氣血,重振雄風。”

桃夭夭苦笑道:“天天喂我吃這些大補品,補的我龍精虎猛活力萬丈,想疲累還不能夠呢。”說罷跳起身連翻幾十個跟頭,坐回案邊臉不紅,氣不喘,皺緊的愁眉還是沒有舒展。婉秋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美眸,想了半晌道:“啊,我明白了。這些食器造的精美,終究是死物,抵觸口唇甚無意趣。那麽夫君就把妾身當作杯盞,暖暖的多飲幾口如何。”含了湯水,撅起小嘴要喂給他吃。那神態嬌媚又溫柔,鐵人見了也會春心大動。桃夭夭卻輕輕推開道:“算了,這招玩過幾千幾萬遍,早膩煩透了,就沒鮮點的花樣啊?”

灩雯應聲進屋,笑道:“鮮花樣說來就來,保管夫君玩之不膩。”婉秋坐直腰身,滿臉歡容的道:“逍遙床完工了!”桃夭夭道:“逍遙床是什麽?”

灩雯講道:“昔日隋煬帝巡遊江都,各地進數千秀女侍駕。皇帝每天挨個兒召幸,久之甚感乏味。於是禦府監主官何稠進獻‘禦女車’一輛,外飾薄紗銀鈴,內裝精巧機括,身處車內可一次臨幸多名女子。沿途水色山光陪襯,車行人動真是妙趣萬端。隋煬帝用後龍顏大悅,下令又造‘如意樓’‘迷影宮’等行樂器物。妾等觀夫君久儔生厭,也仿古人造了一架‘逍遙床’,內設巧妙裝置。從此姐妹們不分次序,同侍枕席,隻求夫君歡心長延,永無終期。”婉秋撫掌笑道:“這下可好了,大家一起作娘,比每個月輪班免了多少等待煎熬。”桃夭夭精神一振,喜道:“是極是極,大被同眠很是熱鬧,肯定有趣的緊。”

兩女遂拉他前往後院,一看逍遙床果真妙絕:寬長三五丈,錦繡鋪就,紗帳薄透,案幾,熏籠,琴簫,諸般用具齊備;玉欄,搖椅,掛鉤,各樣設置透著曖昧,哪象睡覺的床榻?宛然是夢幻才有的風流安樂窩。二十四位美女紮堆,玉體柔嫩溫綿,秀輕軟滑順。桃夭夭裏頭鑽進拱出,左擁右抱,大讚:“比兩人同房好玩得多!”奇的是床底以花枝托承,經風一吹飛越院牆,離地兩三丈輕飄飄滑行。途芬芳暗浮,彩雲環繞,眾女體香醺鼻透腦,嬌啼軟語縈回耳畔,四麵景致曆曆入目,個奇趣非今古典籍所記,隋煬帝遊幸天下的高樂也遠不能與之相比了。桃夭夭日夜行樂賞景,有時忽生疑問:“外邊景色好象沒重複過,這無時穀有多大?”程嫵兒笑應:“你想多大,它就有多大。再者何必多想?坐擁花暢遊四海,人生夫複何願!”說著紅唇送上,柔軀緊相偎。

正如程嫵兒所言,山穀的空間似乎永無邊界。群山,湖泊,草原,大海,乃至上達星辰,各類風景紛呈變換。逍遙床飄行其間,眾紅顏談笑狎玩,帶來的妙感實難述。桃夭夭常歎:“什麽天堂天宮,極樂世界,無非就是這樣嘛。”

然而這種快樂也有窮之日:一轉眼遊曆了四年,景物仍是奇不斷,但漸漸桃夭夭歡笑的時候少,呆的時候多,仰望星空常至通宵達旦。花仙們問何故,他茫然的說“不知道啊,我總覺心裏空空的,象丟了什麽東西一樣。”煩憂的情緒悄然傳播,眾花仙漸也氣色不善,你怨我不解風情,以至夫君寡歡;我嫌她蒲柳陋質,難討夫君喜愛,嘰嘰喳喳的終日爭辯。桃夭夭頭都快炸了,大叫:“別吵啦!你們想活活煩死我啊!”一躍而起道:“這張破床擠二十五個人,擠來擠去好舒服嗎?邊上還裝了欄杆,簡直象關豬玀的豬圈!我的媽呀,當初怎會覺得有趣?不管你們怎麽想,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

林寶萱道:“原來夫君嫌床窄了,何不早說呢,前麵一景可解此憂。”手指所向,逍遙床降落到山頂。隻見幾十座樓閣摩天承宇,呈環形布列,央圍著好大片溫泉,繚繞的白氣點綴淺紅嫩綠,水裏竟長著荷耦。岸上矮樹橫枝,掛滿各色美味佳肴。桃夭夭道:“象魚塘又象澡堂,稀奇古怪。”

芷君道:“此處稱作‘蓮峰合抱宮’,溫泉叫望舒之海,別看隻丈長寬,下去卻有暢遊大洋的妙感。”

嫵兒接言:“望舒是遠古月神的名號。月亮女神常到水洗濯,年深日久,女子身上的妙處都融入了景致,男子若到此遊玩,春情必被催漲至高,日日歡悅永無乏味之感。”霧氣後麵玉影綽約,那池邊立著女神雕像,風采飄逸,恍如“水一方”描述的意境。然而**扭腰,兩臂攏,姿勢又是說不出的撩人放浪。一股溫香甘泉從頭麵流至腿胯,神秘充滿**。桃夭夭慣曆風月,臨到此也不禁麵紅耳熱,眼望懸掛美食的樹叢,歎道:“這哪是望舒之海啊,酒池肉林還差不多。”

嫵兒笑道:“夫君真真好眼力。商紂王修造酒池肉林,原是仿效合抱宮的形式。但人間帝王福份低淺,領略不到世外風光,依樣畫葫蘆罷了,論情趣哪及得上二三?”

婉秋道:“閑話少說,到池裏遊水是正經。”眾姐妹嘻嘻哈哈,跳下大床奔向池岸。不防跑的急了,岸邊樹枝又多,這個被掛破襯裙,那個被勾掉抹胸,本來就穿的少,這下子基本上都成了**。眾女你推我撓,嬉鬧嬌嗔,雪膚凝脂沉浮於碧波間,宛然一幅活色生香的**。桃夭夭心裏癢癢的象螞蟻爬,笑喊:“商紂王來啦!”跳進去與眾女同遊。

此後戲水泛舟,賞月弄花,當真是“仙宮無甲子,歲不知年。”一晃寒暑十易,桃夭夭容顏未改,青春活力依舊,心情卻一天天低落。程嫵兒覺察他又露出厭倦的苗頭,不解的問:“向日漢靈帝修‘裸遊館’,‘流香渠’,攜宮佳麗晝夜歡娛,言稱‘惟日不足樂有餘,千秋萬歲喜難逾。’帝王之樂尚可持續千萬年,仙宮之樂猶勝多倍,夫君為何短短數載就頻現厭色呢?”

桃夭夭目望遠方,搖頭道:“我也弄不懂我自己,反正……老是覺得很空虛。”嫵兒將此話帶出,眾花仙莫名其意,無法為他排解憂悶,相互間的口角逐日增多。桃夭夭甚感歉然“她們想讓我開心,我卻惹她們煩惱。”遂強作歡容,前往歡聚。恰好花仙正齊集“摘星樓”議事,彼處毗鄰池岸高入碧霄。桃夭夭登上瓊階,門外聽見她們談話。林寶萱道:“夫君因何總感到煩膩?我這幾日仔細思量,大致想清了根結所。”

夏霓薇輕歎:“謝天謝地,還是寶萱姐多智善思,會體察夫君心意。”

邵芷君跟著稱讚:“牡丹仙子乃花之,以往我們遇到疑難,都是她先想出解法的。”

梅花仙子顏傲雪鼻輕哼,似乎頗不以為然,向牡丹仙子問:“那你說說看,夫君失樂是何原因?”

寶萱道:“我們與夫君長相廝守,每日陰陽配合,卻未曾給他養下一男半女。世上女子嫁人為妻,傳宗接代,若是久未生育,必會引起夫家的厭憎呢。”眾花仙愕然半晌,鍾妙芸吃吃的道:“我們要給夫君生兒子,生女兒?”寶萱道:“對了,誰能生養後代,夫君定然歡喜。”妙芸心性天真,連連點頭道:“好我們挨著個兒生,讓夫君的喜悅一波接一波,那就再不會愁眉苦臉了。”顏傲雪冷笑道:“還一波接一波,我看半波都沒影兒。”外麵的桃夭夭大為窘。一大群少女討論替自己生孩子,傳進耳的感受實沒法形容。

婉秋接過話頭:“傲雪姐提到關健了。其實我也想不明白,既然與夫君同床這麽多年,大家怎會毫無生育?”妙芸眨眨眼睛,道:“是啊,我們大家沒病沒災,幹麽生不下孩兒來?”夏霓薇道:“或者是夫君生了病呢?”山茶仙子廉紅錦道:“小珊妹子擅長配製靈藥,不管是誰的毛病,叫她配些幫助生兒育女的藥物,大夥兒服下也就是了。”薛小珊是芍藥仙子,生性靦腆柔懦,聞聽要她幫忙治這種病,登時羞的垂下頭去。

林寶萱道:“配藥不管用。據我看來,我們和夫君並無絕育病症,問題出別的方麵。”紅錦性急道:“哪方麵你快講嘛,隻管賣關子作甚。”寶萱道:“主要是仙凡差異之故。仙家氣性清高,講究孤獨修持;凡人氣性濁雜,親族交混繁盛。我們二十四人雖是女身,但仙氣太多,世俗氣太少,常居於幽僻之地。是以命帶清冷,該當孤身無子。”

紅錦道:“孤身?都嫁人了還孤什麽身?顯見是瞎說。”眾女惱她連番搶白,紛紛嬌叱:“安靜聽講!”“寶萱姐言之有理!”幽琪言辭為尖刻:“真是沒規矩,低賤的奴婢也敢當眾言。”

以幽琪的地位而言,她們梅蘭竹菊略低於牡丹,餘者又再排下,如山茶等屬末流,早先作丫鬟打扮。後因共同侍奉桃夭夭,服裝身份沒再區分。此刻被揭了老底,紅錦羞惱交集,揚起頭強辯:“牡丹仙子才講了,太清高導致生不出孩子。所以不該分別高低貴賤,大家同侍夫君,何必還論奴婢主人?”

顏傲雪平常嫉妒牡丹仙子高高上,忽道:“這話說的對,牡丹仙子絕不是我們的主人!”眾花仙一愣,心裏閃過念頭“我們原先是有主人的,但相隔太久,差不多快忘光了……”紅錦得梅花仙子聲援,意氣風,說道:“就是嘛,牡丹的說法何足憑信?我推傲雪姐姐為花領,請她講怎樣討夫君的歡心。”提議甫畢,轉過臉跟幽琪,芷君等人鬥嘴。霎時花仙分做幾派,唇槍舌劍不可開交。

程嫵兒素性雅,不耐同伴聒噪,求道:“寶萱姐勸勸她們,這般碎嘴子似的亂吵,好象街市裏的三姑婆一樣。”林寶萱道:“吵吵鬧鬧才好,象世俗婦人好。嗯,增加了世俗氣,抵消仙家清冷氣,有利於生養孩兒。”嫵兒道:“啊?!吵嘴有利於生孩子?”

眾人吵的愈起勁,如鼎之沸,如火之熱,話題由“身份貴賤”漸轉到“名份大小”上。傲雪說:“如果嫌仙家孤清,要學世人做法,那麽世上人家的內眷都有大小之分。依我所見,正因為沒分出誰是正妻,誰是小妾,二十四人混亂無序,夫君方才整日憂煩。”紅錦急忙幫腔:“我讚成!就推雪姐做正房。”幽琪道:“你就當小妾的命,有資格起哄?”話鋒一轉,道:“不過牡丹仙子占據位太久,是到退身讓賢的時候了。”芷君道:“她的確愛搶風頭,爭著討夫君寵愛,教人好生惱火。可你蘭花仙子呢,平常也不是省油的燈。”

嫵兒道:“她們吃你的醋。寶萱姐,早點散會息事寧人。”寶萱閉目忍耐,低聲道:“吃醋很好,爭風吃醋是世間女子的特點。大家效而為之,可使仙氣減褪,利於腹內胎氣結成。”嫵兒道:“啊!?吃醋也有利於生孩子?”可是眾女激烈舌戰,彼此攻伐,倒有八成口舌針對牡丹仙子。林寶萱忍無可忍,一睜杏眼怒喝:“都給我閉嘴,你們都隻配當小老婆!”舌綻蓮花,加入戰團。

門外桃夭夭搖暗歎,尋思仙女淪為俗婦,怎麽可能替人消解煩憂?正所謂病急亂開方了。聽她們談到俗世,心底久藏的情結似被觸動。桃夭夭轉麵朝向遠處,刹那間呆住了。

平日憂懷難遣之時,他總不自覺的朝那個方向看,仿佛被什麽事物暗暗吸引。此刻心生異感,忽覺雲氣紛卷,五光十色裏傳來喧囂,隱隱約約的,正漸將另一個蟄伏的“自己”喚醒!桃夭夭霍地轉過身,身後空空如也,並沒站著人。可他分明覺出自身分裂成數個,相互間卻捉摸不到,若即若離令人抓狂。他猛轉數圈,追那虛無縹緲的印象,忽而開口狂呼:“啊――我是誰啊!”

眾花仙聞聲停止爭吵,趕出來驚問夫君何故呼號。桃夭夭眼神迷離,怔了半晌:“我,我……”忽指雲色變幻處,說道:“我要到那裏去!”

林寶萱順他手指端望,霎時轉驚為喜,長籲口氣道:“到底是夫君有主意,若要化解目下難題,去那‘雖生猶死界’好了。”桃夭夭道:“雖生猶死界?”寶萱笑道:“五色雲彩由‘五蘊’生成,內含凡音塵囂。雖生猶死界裏是人世間的景象,我們到那兒熏染世俗氣息,就可……”

婉秋接茬:“就可讓你早生孩兒!”霓薇笑道:“你就不生麽?這麽念念茲,想當娘想的忒急了。”婉秋伸手嗬她癢,眾女笑成一團。惟獨幽琪神色鄭重,手搭前額深深凝視,問道:“那邊雲霧很奇異啊,以前怎沒注意到?雖生猶死界,這地名好耳熟,牡丹仙子從哪裏聽來的?”林寶萱愣了愣,道:“我沒聽說過……也不知怎地,冷不丁就從嘴裏冒出來。”

桃夭夭心癢難搔,隻覺那種吸引力越來越強,忍不住叫嚷:“去雖生猶死界,我們大家都去,馬上就出!”當即采集花枝紮成花車,一股清風送,眾人乘車飛抵目的地。下車看時果然熱鬧!那“雖生猶死界”竟是一座大市鎮,街道交縱,商鋪鱗次,小食攤,賣藝場,算卦鬻酒,鬥雞猜枚,乃至吹拉彈唱等等,樣活計分布各類場所。各色人等忙碌不休,然而都是聚精會神,反複為之不覺厭煩。霓薇感歎:“他們做事可真專心。”寶萱笑道:“這些都是散遊仙人,因專攻某事入道,行動當然專心致誌了。”嫵兒道:“那些唱戲賣酒的也能成仙?”

林寶萱道:“你熟讀經典,如何忘了《道藏》上寫的法義――世間三萬千門學問,上至治國練兵,下至養雞種菜,隻要精益求精,修煉到‘忘我入神’的境地,門門都可成仙了道。”

經她一提點,程嫵兒恍然記起:“天氣入地衍生萬法,如果精修萬種技法,又能將天氣提取,注入靈台成就仙術。所以會唱戲的叫‘戲仙’,會賭博的叫‘賭仙’,會品茶的叫‘茶仙’……因皆屬下流技藝,迷戀不能自拔,入道不能飛升,故稱‘散神遊魂之仙’。哎呀,這都是昆侖仙宗的法學,我以前讀過呀,林姐姐記得比我還牢實!”

林寶萱愕然道:“昆侖仙宗嗎?這名稱我聽人講到過。”傲雪幽幽的說:“不是聽人講過。或許原本我們心裏,隻是不願想起而遺忘了。”

桃夭夭聽眾女談論,暗地裏沉吟:“有戲仙,茶仙,有沒有‘色仙’……”打了個激靈,想到“我是不是沉迷女色,不能自拔,我忘掉很多事情了麽?”正苦思無解,街邊一陣“錚錚”激鳴,樂音高亢震耳。婉秋道:“唱曲的開唱了,我們去瞧瞧。”走近細觀,兩三個木棚懸掛黑綢,四邊擺滿挽聯,招魂幡,正坐了位形貌枯槁的老漢,懷抱一張粗陋殘破的楊木琵琶。婉秋泄氣道:“死了人唱喪歌啊!真晦氣。”

嫵兒笑道:“技皆可成仙,這位想必是專唱喪歌的仙人。一曲慎終思遠,定然不同凡響。”霓薇道:“剛剛說迷戀某事入道,難不成這老者迷上了喪歌,愛之唱之不亦樂乎,那不是人見人嫌的喪門星麽?”眾女一聽都笑了。

桃夭夭心一動,暗詫“誰會愛唱喪歌?”注目打量,木棚右邊白,裏邊不見棺材,這布置顯示死者是未婚女子,說道:“大家別鬧了,聽他唱那姑娘的生前事,究是怎樣的淒婉悲切。”

這時樂音漸止,前奏彈完了,老者抬起皸裂如樹皮的麵孔,驀地放聲高歌:“

去年哦――今日,此門,

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哦――笑春風。”

簡簡單單一唐詩,經由嘶啞的嗓門,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吼,竟給他演繹的震撼人心。舊年桃花嬌顏兩廂映襯,而今桃人亡春風如舊,無限的惋惜留戀,蘊含於蒼涼腔調,別有一種扯肝剜肺的酸楚。眾花仙的笑容早沒了,個個潸然落淚,心想“這人的喪歌果是天下第一,聽他唱歌真教人既陶醉,又傷感,遍千遍也聽不厭。”

桃夭夭呆站著怔,淚水滑過麵頰都沒知覺,心裏隻是著魔似的念叨歌詞,“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朦朧的思念變得清晰了!他豁然憶起生命裏有個重要的少女,一個對他“相思千縈萬係”,令他憂思難遣的人物,似乎也已香消玉殞,不知所蹤了。她是誰?這般刻骨銘心,卻又記不清姓名模樣。

良久方醒,再看靈棚空**,桃夭夭急道:“唱喪歌的人呢?”夏霓薇是機靈,探知訊息回來稟明:“那老漢到前邊唱戲去了。今日戲班搭台,雖生猶死界的名伶聯袂出演。”桃夭夭道:“快去快去!”帶眾花仙趕到現場。隻見大廟前高台聳立,帷幕布景華美,底下擺設方桌木椅。眾人挑大的座子坐下,早有香茗細點送上。跑堂的夥計傳毛巾,到茶水,一會兒來個“張飛騙馬”,一會兒來個“蘇秦背劍”,技巧出神入化,神情專注入迷,原來他是愛戲場打雜的仙人。

稍頃,笙笛悠揚飄響,角色接踵亮相,始終沒見“喪歌仙人”登場。桃夭夭道:“這演的是哪出?”夥計回答:“長生殿。”桃夭夭曾經學過小旦,諳熟戲本。剛才魂不守舍沒留意,一聞此言方始恍然。再看台上男主角麵掛長髯,女主角手持折扇,皆穿明黃色龍袍,果真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妝扮。

《長生殿》改編自白居易的《長恨歌》,分“定情,賜盒,密誓,驚變,埋玉,聞鈴,哭像”七折。講的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傳奇。兩人天願為比翼鳥,地願為連理枝,真是情比金堅,愛似海深。哪知巨禍突降:安祿山興兵作亂,聖駕入川避亂,路經馬嵬坡時護駕軍士嘩變,要求處死“惑主誤國”的楊貴妃。唐玄宗萬般無奈,隻得命楊貴妃自。晚年唐玄宗回憶舊愛,常對著貴妃的畫像哀泣悲歎。這個故事流傳千年,感動無數癡男怨女,被奉為情愛至真的典範。戲台上“戲仙”技藝卓絕,唱出來是婉轉回腸,感人肺腑。

嫵兒大生感觸:“似此情深意長的伴侶,好生教人羨慕。”婉秋道:“對啊,象玄宗和楊妃那樣,才叫做千古真愛!”一旁夥計嗬嗬大笑:“唐玄宗老色鬼一個,也配稱真愛兩字!”桃夭夭道:“此話怎講?”

戲場裏的規矩,夥計除了倒茶遞物,還要負責給看客解說台上的情節。此人極擅其技,見解自是精辟,當下評點:“唐玄宗若愛楊貴妃,為何馬嵬坡把她賜死?比起美人來,他怕是愛自家的皇位。嘿嘿,其實男人好色無可厚非,可也不見得多麽高尚。皇帝喜歡美女,公狗喜歡母狗,兩者本質上差別甚微。若硬比作人類的情愛,那可天差地遠了。”眾花仙相顧失色,桃夭夭顫聲道:“請教人類‘情愛’若何?”

夥計默思片刻,續道:“我常年奔走戲場,見慣台上的男女悲歡離合。早先以為堅守誓約,專一不變就是情至高。近些年深加探究,方曉真正的情意是何光景。”桃夭夭站起身來,兩手扶著桌邊:“真正的情意?”

夥計道:“真的深愛某人,定然處處替對方著想。為使愛人的幸福快樂,寧可放棄自己的私利,名位,願望,固守的道理,乃至身家性命,這才叫人之真愛呢!為他人而愛,為自己而愛,兩者高下迥異,便是人類跟畜類的區別。至於收天下美女於一室,自己一時之歡,那不過是好色之徒的貪欲,易迷失本性,怎可與‘綿綿無絕期’的真愛相提並論!”

話音方落,桃夭夭大叫一聲,掀翻了桌子,額上汗水涔涔而下。

一席話如明鏡直照,令他陡然看清了自己的內心。當日誓言不娶二妻,明著是替小雪,靈考慮,實際這固執的念頭源於他幼年的經曆。母親作妾帶給他屈辱,因此視為大忌。麵對小雪靈的愛意,兩頭作難心結重重,自命用情專一,卻從沒認真為她倆的幸福深思過。再則,他當真不想同娶兩女麽?無數個美夢裏,小雪靈一起同床侍寢,旖旎滋味享之不夠。醒來他就羞愧無地,不願低級**的願念被人看出,甚而連他自己都避免想到。自身不願正視的陰暗麵,“萬象鏡”裏成了真,所以他拋卻記憶,與二十四位花仙尋歡無。

李鳳歧曾說“本心即良心”,依循本心行事,就不怕暴露隱念,也無須用道德,原則去牽強偽飾。想到此久存的心結頓然解開,桃夭夭胸一片敞亮,喜極大呼:“我相通了,我要娶她們兩個!還要,讓她們永遠和好歡喜!”

刹那間,三易玄理,宇宙神鋒,諸般法術神通的感覺又回到身上。桃夭夭雙手虛握,劍光“唰”的冒出,口稱:“我是峨嵋玄門的桃夭夭。”金黃劍芒比往日見雄壯,顯已準備好再次提升威力。戲場的“散遊仙人”哪見過這等威勢,包括那妙解真愛的跑堂夥計,一溜煙全跑沒了影。二十四位花仙仍未動彈,也流露出大夢初醒的表情。桃夭夭看著她們氣色漸峻,尋思耽擱了二三十年,靈可還有救麽?小雪現今流落何方?急聲喝問:“快告訴我,怎麽離開這裏?”

牡丹仙子林寶萱近前稟道:“桃師尊請勿動怒,待婢子們為你引路。”改了稱呼,其餘花仙也都言色靜肅,全無嘻笑之態,排成長隊迤邐緩行。桃夭夭跟隨後,也沒走多遠,雖生猶死界已身後隱沒。眼前桃樹茂盛,正是“無時穀”的入口。

林寶萱道:“桃師尊急著尋找龍姑娘的冰棺麽?被鎮殿鬼抓去的外物,都藏進‘隱魔山’地道,背向太陽走三裏即是。”桃夭夭正待舉步,忽又凝立沉思。寶萱道:“不必擔心時間流失,無時穀不計年月。桃師尊與我們相處雖久,也隻等同穀外彈指一瞬。”桃夭夭點了點頭,回過臉顧盼眾女。他畢竟不是冷血之人,常言道“一日夫妻白日恩”,卿卿我我千萬回,臨到分別總歸難舍。

寶萱笑道:“師尊隻管自去,前情可憶不可戀。我們是仙家修行者,並非人間女子,心已不存世俗的情事了。”

桃夭夭若有所思的道:“哦,你們不是人間女子。”

葉幽琪道:“多虧天宿座安排巧妙,既幫桃師尊打開心結,又使我們通過試煉,了卻貪戀塵世的隱願,得以升為昆侖仙宗正式仙客。入道而升仙,前因後果徹悟,往昔的舊事也全部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