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降魔篇 第十二回 卻見嬌龍藏陌阡3
蘭世芳喜極而泣,衝上去抱住龍靈道:“你真的還活著,這可想死我了!”蘭世海老成持重,也禁不住眼眶微濕,歎道:“辛苦總算沒白費。”眾人圍上各敘別情。韓梅聞得聲響,忙從遠處跑過來,懷裏的唐多多叫得驚天動地:“龍師姐,龍師姐,你千萬不要嫁人哪,花心蘿卜師尊好想你呀!”
龍靈輕輕推開世芳,貝齒輕咬下唇,兩顆珍珠般的淚珠閃動滾漾,終是消沒眼底了,忽笑道:“這般千裏迢迢的趕來,一定累了,先到我家裏坐會兒。”引眾人走出半裏地。繞過茂盛桑林,一間草屋現出,幾隻雞鴨搖搖擺擺的走動。龍靈開門搬出幾條木板凳,擺院裏給眾人坐。韓梅好奇道:“這就是你的‘家’?”探頭進門一瞧,屋四壁素然,隻有一桌,一床,一爐,一個掉漆的木櫃。家什雖是簡陋,卻打整的一塵不染。龍靈道:“屋裏窄坐不下,慢待大家了。”拿過裝熱水的草窠,給每人倒了一碗茶――連茶壺茶杯都沒有,渾濁茶湯裏飄起兩三片茉莉花瓣,還遺留著主人早先的閨秀之風。
唐多多早就口渴了,咕嘟喝下半碗,伸脖子叫喊:“哥啊,快來喝水啦!”環顧四周,不見唐連璧的身影。那人素來行蹤無定,眾人也不意,但那小孩不住尖叫,嚇得院裏雞鴨到處亂撲騰。韓梅道:“別叫喚!再叫打你屁股!”唐多多這才不敢再鬧。靈忙把雞鴨趕進籠子,一邊走向屋後,嘴裏一邊吆喝著“哦嗤,哦嗤。”李鳳歧碰了碰蘭世海的胳膊,低笑道:“好家夥,富家小姐變村姑,這比白靈芝變豬為人還稀奇。”
忙完回轉屋前,眾人放下茶碗,細看龍靈身上,藍布裙子靛青襖,頭上包一條白帕。鄉下沒有花緞彩綾,衣物用草汁浸染,除了藍色便是白色。但就這樸素之極的裝束,反而令她愈清純可親。韓梅道:“龍師妹,這麽久沒見,你變得美了啊!”滿臉羨慕之色。靈淡淡一笑,說道:“你們變化卻不大。”蘭世海道:“我們來此你早有所料,剛走的那農人給我們講了,龍師妹當真神機妙算。”靈搖頭道:“不是料到的,是救我的那個人告訴我的――你們到昆侖仙境取白靈芝去了,定然耗時甚多。他估計幾年內峨嵋弟子才會尋至此地,所以讓我先安心住下。”
李鳳歧道:“救你的那個人?那是誰?”靈道:“我不知他的姓名,隻知他原屬蓬萊仙宗,現下為東瀛禦天龍效力。”蘭世海憶起夢場景,訝然道:“那個東瀛秘忍!”靈點點頭,略一思,悟出蘭世海這話的來由:“你們找著我的‘屍體’了?那秘忍跟我講過,他用法術製造了一具假屍,故意讓峨嵋派找到複活。我曾親目睹他那變形術的神效,無論把什麽東西變做我的樣子,一定連纖細微末都極相似,以至蘭師兄能夠借假屍重現我的經曆。”蘭世海道:“龍師妹所料不差。”心下暗道“她雖聰明絕頂,也隻猜個大概,看來變豬為人的細節並不知曉。”
楊小川道:“東瀛秘忍邪惡殘忍,正是我峨嵋派的死敵,他們這麽做必然包藏極大陰謀。”
蘭世海道:“陰謀麽,夢境早已暴露了,那秘忍自承是調虎離山之計,讓我們忙著救龍師妹,無暇東顧,東瀛秘忍就可趁機侵占原。”韓梅道:“哎呀,那我們豈不是計了?西征昆侖浪費好多時日。”蘭世海道:“昆侖子虛天師煉劍入魔,即將屠戮人世,想來征伐他是勢必行的……甚至我覺得,子虛天師的危害比東瀛秘忍大些。”韓梅道:“照這樣說,那個秘忍造假屍引我們西去,還是出於救世的好意了?他是好人麽?”
龍靈道:“他不算好人,但也不是壞人。”李鳳歧道:“這怎麽講?”靈道:“替東瀛禦天龍賣命,能說是好人麽?不過,這小山村卻多虧他救護,才得以避開外界的侵擾。”伸手四麵一指,續道:“早東瀛海盜劫掠沿海州縣時,他就以蓬萊‘霧隱術’遮蔽了此地。說山穀的地理得天獨厚,別的地方是沒有的,非常利於‘霧隱術’生效,施法後連他的秘忍同伴都絕難識破。還說神主禦天龍馬上要侵入國,姓死傷必多,能救一村算一村,也可為雙方將來和解留些餘地。”正說著,小泥爐上水開了,靈給眾人換過滾茶,接著道:“這裏的村民們都知好歹,從不南下兵荒馬亂之境。北上有條小路通淮北,那邊局勢還算太平。大家偶爾去交換些物品,絕口不提此間情況,因此外人輕易進不到村裏來。”
講到此處,靈望著屋頂,道:“我感覺那個秘忍心有苦衷,本意為善,卻出於某些原因,不得不效忠秘忍神主。這人法力極高,又富智謀,是我見過的厲害的人物了。他利用我的‘死’騙峨嵋派西行,既幫東瀛勢力撤除阻礙,輕鬆達成入侵計劃;又使西邊魔道得以平定,化解了人世的大威脅。亦正亦邪兩麵俱到,謀略真可謂精妙絕倫。”眾人低頭喝茶,思緒飄遠,想象那神秘人還有多少奇謀異行。
過了一會兒,李鳳歧道:“秘忍捉摸不透,龍師妹的生死可算查清了,這就跟咱們回去見師尊罷。”靈搖頭道:“你們走,我不回去,多謝大家關心了。”口氣堅決,眾人登時一窒,隻聽她幽幽的道:“我這過得很好,還要回哪裏去呢?”李鳳歧笑道:“我聽出來了,你是怪桃師尊沒親自來接你……”話音未落,菜花兒和幾個小童呼喊跑來,要龍姐姐解答書疑難,忽看院坐滿陌生人,訕訕的不敢走近。靈迎上熱情接待,溫言相慰笑容可掬,解疑的間隙做小遊戲逗他們玩。沒多久小孩兒放開了,嘻嘻哈哈同她玩成一處,親熱好似幼弟小妹圍擁著自家長姊。
紅日偏西,送走了這群孩童。靈接續前言:“我誰都不怪。鬥箕村教教詩,種菊采桑,日子過得多舒暢,我還去別處作甚?況且鄉親待我勝似骨肉,我怎舍得離開他們?先前我說那秘忍救了我,便是指住到這村子裏,忘掉苦惱憂愁,過去的恩仇統統淡了。唉,好象死掉重又活過來一樣。”眾人無言以應。隔了片刻,蘭世芳忍不住道:“桃師尊就要成親啦!你都不想回去看看他?”龍靈道:“成親麽,很好啊,那你們代我恭喜他。”眼光一斜,從小雪臉上掃過。
直至這時候,靈才把目光轉向她。此前似冷不冷,似熱不熱,態無甚特別。小雪曾設想兩人見麵的各種情景,或彼此厭嫌,或假意言歡,甚而真誠和解,卻萬萬沒想到對方始終平淡相待,其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好一直安靜的坐著。此刻被她這麽一瞟,說不清是什麽意思,隻覺尷尬極了,心裏暗暗後悔來這一趟。李鳳歧笑道:“你別瞪小雪師妹啊,桃師尊要娶的可不是她。”
靈一怔,道:“哦,不是?又找了一個?又是那個仙派的女徒?”李鳳歧道:“嗬嗬,講到出身麽,這位娘子身屬長嘴大耳派,平生擅拱土打滾之技。”靈秀眉微皺,道:“李師兄想開玩笑,現我可沒心情。”蘭世海正色道:“倒不全是玩笑話,師尊的確……他的確鄭重申明,召請天下道派集會,要當眾娶一頭豬玀為妻。”韓梅道:“一頭活生生的小豬啊!龍師妹你若不回去,峨嵋弟子就要拜小豬作師娘了!”
龍靈眨動雙眸,驚得半晌沒吭聲,但究竟思路敏捷,驀地悟道:“那秘忍變的是豬屍,他……他把豬複活,當成了我!”
與此同時,桃夭夭正鴻鈞寺裏潛思默想。外邊各派物議,眾徒困惑焦急,琰瑤環的悲慟小雪的無奈,種種情狀他並非是麻木無知。但對靈的摯愛終是占了上風,補全她舊願的想法無比堅定。那天親眼看到她的異變,聚靈念感察深徹,的的確確是化作了真實的畜類。原有魂魄竟永遠消失了!即便豬身再修成人身,哪裏還是過去的那個靈?念及於此,桃夭夭迷惘失望之極,一顆心象變成了鉛塊,直墜入莫名漆黑的深淵。這種狀態下若不做出一些瘋狂之舉,如何排解心悲怒,如何避免心境再魔化。他憑直覺作出了成親的決定,狂緒稍得鬆釋,至於後事怎樣隻能聽天由命了。
紅袖走過身旁,手裏拿著食盆,嘴裏哼唱著小曲。桃夭夭抬頭望著她,自語道:“其實人類不如畜類,無憂無慮活得自。”紅袖道:“你少拿話損人啊,什麽畜啊畜的,你怎知我沒憂慮,沒煩惱?哎,聽你這沒頭沒腦的傻話,別是當人當膩了想當畜生,把自個兒變成公豬去配那……哈哈。”桃夭夭覺出此言隱含幽怨之意,詫異道:“你有何煩惱?”
紅袖道:“我……嗨,不說啦,反正靈兒馬上要跟你一起了,到時你準會高興的瘋。”桃夭夭道:“高興?你…因為我高興就煩惱?”紅袖衝口而出:“我為你的靈兒煩惱呢!”撒手把食盆扔地上,怨道:“你那‘靈兒’性子又凶又倔,是不是有野豬的血統啊!我給它洗澡,喂食,它不但不聽話,還老脾氣亂咬人家,你瞧!”伸出手來滿是血痕,推桃夭夭後背,連道:“要去你自己去,我不伺候這位小姐了!”
夜晚降臨,桃夭夭手拿食盆走進圈舍。那頭豬仔豎起鬃毛齜牙刨地,一副怒的凶相。豬類總愛泥地裏打滾,這些日子卻每天給洗八回澡,圈裏整潔不說,還用檀香熏過,早把它折騰得焦躁難耐,見人就要攻擊。桃夭夭將食盆放下向前推,耳聞“呼嚕呼嚕”咆哮,看著那充滿敵意的眼珠,輕聲道:“靈兒,沒想到我們會這樣重逢……”拿起一塊紅薯遞過去,“靈兒”毫不領情,衝上來照腕子便是一口,直咬的骨頭“咯咯”作響。
沒用天王盾化傷,抑住神木戰甲的防效,桃夭夭承受這疼痛,倒覺心裏的苦悶減輕了些,道:“你做的對,我是該受罰,受天底下重痛的懲罰才對,哈……”幾聲慘笑,豬仔嚇了一跳,鬆開長嘴退後幾步,瞪著對方呼呼打響鼻。桃夭夭道:“擁有不懂珍惜,深愛著卻偏要錯過,我大概是普天之下自以為是的渾蛋。為什麽當時說‘不要攔她’,為什麽過後沒去找你?心結千千萬萬個,等解開認清本心的時候,一切都晚了……還算不晚,老天開眼,到底讓你回到了我身邊。”痛切與欣悅交織,這番傾訴仿佛能穿透肺腑,直擊內心深處。連那豬仔似也被感動,愣愣的望著麵前的少年。桃夭夭輕撫它的肥頭大耳,口言語深切了:“夢裏我見到你漂泊吃苦,客棧寫的那詞‘相思千縈萬係’,我心裏難受極了,恨不得從此變成沒知覺的石頭木頭。刻骨銘心這滋味真不好受啊。是了,刻骨銘心的情苦,小尼姑一句話就揭破,我怎地這時候才明白?才明白,原來你我心裏沒人能替代,沒人能替代,沒人能替代……”一連說了幾十聲“沒人能替代”,聲聲如吐心血。
地上人影纖長,龍靈悄然站到身後。眼望桃夭夭錯把豬仔當作自己,起初隻覺可氣又好笑,漸漸的心軟如水,為那憂傷陳述癡想落淚,待得“沒人能替代”傳入耳,驀地衝口道:“我也是……”
桃夭夭猛地回頭,月光下看得真切,驚道:“靈……靈……靈……”立時蹦了起來。龍靈一言方出,立即轉身就走,忽然手腕一緊,已被桃夭夭拉住。
桃夭夭盯著她,忽又望了望那豬仔,再回過頭凝目端詳這魂牽夢縈的人兒,嘴裏絮絮的道:“我是做夢了,夢裏見著靈兒了……”月色脈脈掩映,兩人就那麽站了許久。龍靈忽道:“放開!”滿腹委屈驟起,正待冷言相拒,一轉臉看見他頭上斑斑點點的白,一腔冷淡登時化作萬種柔情,撲進他懷裏哭道:“你隻曉得做夢!可曉得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路上吹風淋雨顛簸生病,媽媽不來關心我,你也不來找我,嗚嗚,我做錯了什麽,你們這樣對我……還拿我當豬玀,我哪點對不起你,要被你這般輕賤……”
桃夭夭如癡如醉,沒法相信這是真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念叨“靈兒,靈兒……”的份了。龍靈縱情一哭,心緒大覺鬆快,就著桃夭夭的衣襟擦拭眼淚,道:“我長話短說啊,情咒解除了,過去的那些話可不作數了。什麽‘長相依,同遊黃泉路’,龍靈是受騙上當才說的,現下還不能當真。”依偎著他,笑道:“現的‘我’是兩個我,一個是施夷光,一個是龍靈。夷光忘不掉情意,這才回來找你。可是要討龍靈喜歡啊,還得看你以後的表現。”
桃夭夭張著嘴無言以對,半晌方道:“靈兒……”龍靈道:“還沒叫夠啊,叫一輩子看你煩不煩。”桃夭夭道:“一輩子!”抓緊了她的手。靈道:“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你了,豈不是一輩子麽?”這話猶如深冬裏吹過暖風,桃夭夭登有一種“幸福來得如此突然”的奇感,愈神魂顛倒不知所措。靈知道此刻任何解釋都是多餘,歎了口氣,挨近耳邊喚了聲:“相公。”
這一聲熟之又熟的呼喚,就象極樂世界傳來的仙音,隻叫得三萬千個毛孔無不舒暢。桃夭夭霍地醒了,哈哈笑道:“靈兒沒死!靈兒活著!靈兒回來啦!…”跳起身連翻幾十個筋鬥,飛出圍牆大笑大叫:“靈兒回來啦!”手舉宇宙鋒手舞足蹈,轟隆隆放倒了幾棵大樹。
左近道派聞聲驚起。峨嵋眾徒忙趕來解慰:“不妨事,我們師尊煉成神功,今夜如期出關了。”私底下談論,都為龍靈的回歸欣喜,紅袖道:“我早說嘛,主人他肯定會高興到瘋。”
李鳳歧笑道:“早先你們都怨師尊瘋傻,如今弄懂了,大智慧往往包含愚行。要不是向一頭豬示愛求親,焉能贏得龍師妹回心轉意?”
第二天清晨再去拜見琰瑤環,那喜淚交流的場麵自不待言。也是龍靈心細,考慮夜間瑤環已睡下,驟然驚動定令她大受刺激,才將會麵安排到白天。其時脆脆的一聲“媽!”喊過,舊日怨隙皆煙散。桃夭夭瞧著心大慰,隨後將那本《陰冥正法》交給她,道:“另一位母親也惦記著你,托我轉交你這本昆侖馭魂法要,可惜裏邊空無字。我想你聰明過人,必能看破其的迷題。”
宓妃曾嚴厲管教龍靈,隻為給兒子**出品貌絕佳的妻子。靈先前耿耿於懷,此時已然釋懷,接過那本書瞄兩眼,尋思“送我昆侖法笈的目的,仍是想我學會後輔佐相公,成為他的‘賢內助’。哎,龍夫人用心良苦啊,待人行事還是老一套。”念及於此,笑道:“眼下到處喜氣洋洋的,‘陰冥,陰魂’這些東西太不吉利,我往後得空再看。”將秘笈收好。桃夭夭耳聞“到處喜氣洋洋”,心裏暖意登生,忽又微感為難,小聲道:“娘親改了請柬,對外宣布咱們十日成親,之後我胡裏胡塗的確認了,到而今隻剩三天……我可不是挾眾逼婚啊,隻是四方賓客都已到齊。”
靈笑道:“知道啦,小的遵命便是,絕不敢教桃大師尊丟了麵子。嗯,要不這樣好了,今天就去招待四方賓客。先鎮鎮場子,叫他們瞧瞧本人是如何下得廚房,上得廳堂……”臉上一紅,沒往下說了,轉而幽幽的道:“十日成親,出嫁的是夷光。她愛你敬你思念你,無論你提什麽要求,她都會順從你。可龍靈不一樣,要她嫁給你,先要答允一個條件。”桃夭夭忙問:“什麽條件。”
靈沒立即開口,望著他頭上白――已大為稀少,心念著“千山暮雪隻影去,此恨可白少年頭,”的詩句,伸出手輕柔撫摸,道:“要你從今往後再不可傷害自己。象那日峨嵋山上引劍自,受磔身碎……龍靈聽了傷心的活不下去,她可不願再受那種折磨。”桃夭夭心潮起伏,握著她的手道:“我答應,絕不那麽幹了!”靈長噓口氣,笑道:“那好,條件談妥,龍靈也許給你啦!”隨即出外拜會各派,擺開十桌酒宴。柬上所寫成真,議論自是平息。眾人見龍靈貌美不可方物,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是羨之讚之,紛紛祝賀桃師尊覓得佳偶。桃夭夭與她雖是師徒名分,但各派大多崇尚道家“天真自然”之論,世俗禮法不太意。如花教之類的化外派別,於此節愈無所忌諱了。一天應酬下來,鴻鈞寺內皆大歡喜,唯獨沒見小雪露麵,桃夭夭暗地裏犯嘀咕,龍靈察顏色而知君意,笑道:“擔心小雪妹子受屈生氣?放心,她這會兒顧不上這個,正閉門埋頭啃書本呢!”
耳聽“小雪妹子”的稱呼,桃夭夭心下大定,道:“受屈的是你們兩個。按說兩情相悅怎能心有旁騖?但老天偏就把我們牢牢栓一起了。我深愛你們兩人,小雪也離不開我,隻好順其自然而為之。”龍靈笑了笑,暗想“小雪離不開你,你卻離不開我。倘若小雪喪命變身,你會為她白頭失瘋麽?兩人都愛,兩份愛到底有深淺之分。”說道:“我並非肚量狹小的人,要事事替你著想。史載獨孤皇後智而善妒,隋帝便落下‘懼內’的醜名。我可不想後人那樣批評你。況且娥皇女英佳話前,若是兩人姐妹情深,同嫁一夫未嚐不能逍遙快樂。”桃夭夭道:“靈兒!”靈笑道:“別高興太早,若想小雪跟我情同姐妹,先要讓她做到一件事。”桃夭夭道:“又有條件啊,什麽事?”
龍靈道:“讀好四書五經再說。我見你之前找她詳談過,講到你倆共曆患難,或能建立起短暫感情,但如果不學無知,豈能長久的相知相守?她倒也聽得進去,下決心奮用功呢。”
桃夭夭微微皺眉,揣摩她的口氣,回想妃所為,給自己調訓“賢妻”的做法隱然又將重演了。靈吃夠那種苦頭,不知不覺卻行而效之,大概是幼年所受影響太深的原故。但桃夭夭深知小雪性格,要她讀書真難比沙榨油,想一想都覺氣餒。靈見他默然,說道:“我可不是強人所難,而是真心盼她學好。這一年多的所見所思,使我懂得人性變好變壞源於何故。”走到窗邊,望著天邊夕陽道:“相公,你見過貧窮姓的苦難嗎?”
桃夭夭一驚,憶起宋金時期的見聞,默默點了點頭。靈道:“兵患饑荒,千裏赤地,鄉下群氓結夥逃難。他們不知該往哪兒跑,不知災患因何生,不知如何保護自己,不知向誰討還公道,不知同舟共濟相互幫助,隻是象牛馬畜群般四處遊**。餓慌了自相殘殺,甚至易子而食!我親眼看到一個小女孩吃掉……吃掉她的親哥哥,不覺哀傷反而嘻笑!能怪她是個沒心肝的壞種麽?人蒙昧到某個程,應該就是那樣的。”講到此嗓音哽咽,她抬頭望著窗外,稍待情緒平靜了些,緩緩道:“世間黑暗的東西,莫過於無知。人如果‘不讀書,不知義’,縱然天性純良,一遇到意外之變,可能會變得比野獸還凶殘。東野小雪是好是壞我管不著,但我實不願相公身旁總是多個無知的人。”
屋子裏一陣沉寂,桃夭夭心緒逐漸沉重,忙尋話題岔開:“你鄉下教小孩念書,便是這個原故了。”龍靈道:“嗯,我想了很久了,老姓缺吃少穿,但缺乏的是教育。肚子暫時吃飽了,心智仍處愚昧,很快又將遭災受罪。倘若學以致用,養成堅韌,互愛,舍己為人的品性,掌握各種學問技能,再大的災禍都能安然過。哎,可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上位者多把姓喂飽,教民以知開啟民智的事卻很少願意做。”桃夭夭笑道:“我聽蘭世海他們講了,你村設帳授徒,廣播桃李,沒想到還有這麽一篇育人宏論。走走走,帶我去開開眼,小龍老師是怎麽開啟民智的。”拉著她走出房門。
當夜兩人去往東南,一為散心,二來靈想念村鄉親。桃夭夭法力冠蓋當世,頃刻間便已飛近,離鬥箕村兩三裏降落。兩人攜手而行,習習晚風吹麵生涼,仿佛兒時野外郊遊,又回到那兩小無猜的日子,心下都感暢爽。桃夭夭道:“那頭小豬我叫人放山裏了。哈,剛明白它是假靈兒那會兒,我差點氣炸肚子,恨不得能把藥師丸無相當場掐死。”
靈道:“藥師丸無相?……殺魔武藏丸的同夥?”桃夭夭道:“是啊,此人的遷形術神妙至絕,可驚可怖。我若仔細觀察他行跡,定能摸透變人為豬的諸般法門。可惱未曾親眼得見,受了他這一場戲弄。”靈沉吟道:“原來是藥師丸無相,初見時變成你的模樣,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桃夭夭道:“他變成我的樣子?哦,對了,夢境後你驚叫一聲,就是為此。也難怪,本來聽說我死了,乍一見肯定嚇得掉魂。”
靈道:“他告訴我你已起死回生,隻因前往西域尋白靈芝,重聚尚待時日,要我安心住村裏將養休息。我待不信,看村裏人受他庇護惠濟,得以安存於亂世,漸漸也就不再猜忌他了。”講到村生活,她心情大好,笑道:“其實該感謝無相才是,我鬥箕村過得好舒坦,好順心啊。相公,我慢慢講給你聽,有趣極了,包你三天三夜聽不厭。比如菜花兒教我剪窗花,張木墩爬樹掏野蜂窩,掏來的野蜂蜜甜極了,小長順幫我逮床底下的花蛇,哈哈,那次險些把我嚇癱,可從那以後我再不怕蛇蟲了,還有我養的那群小鴨小雞……”忽地站定翹,指著前麵道:“看,快到了!”
桃夭夭握住她的小手,柔聲道:“你喜歡的話,咱們往後就住這裏。”龍靈回過頭,眼裏閃動著喜色。桃夭夭微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鄉親,還有你教的那些小娃娃。嗬嗬,你能體諒我,我不能體諒你麽?”靈道:“可……可峨嵋派。”桃夭夭道:“執子之手,成仙成聖於我何加焉。等滅掉妖皇後,我將師尊之位傳給大哥,咱們留凡塵裏做夫妻!”靈喜不自勝,應了聲投身入懷,兩人緊緊相擁。
良久,靈笑道:“你等著,我先去報個信,生人進村會嚇壞他們。”轉身邊跑邊喊:“大娘,老村長,是我回村啦!”剛跑近山穀入口,忽而站住不動,象被冰風陡然吹僵了。桃夭夭後道:“怎麽?”隻見靈連跑帶爬上了土丘,登高遠眺,忽然間驚怖萬狀的尖叫:“啊,啊!不!不――!”搖著頭,踉踉蹌蹌往後退。桃夭夭趕緊躍上丘頂,向山穀裏望去。
穀內淒風蕭,村子已**平了。路邊樹上身影飄搖,掛滿了大人小孩的屍體。
注:老師古代並非特指教師,而是泛指精擅某種技能(包括教書)的老年人。龍靈不可能不知道,但充老裝成熟也是少女口吻,比如對同輩人自稱“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