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仙曲動魄泛鬼槎2

師聰恍如不聞,細細彈完“神龜負圖曲”,收指長籲道:“如斯妙曲,很久沒彈過了,巢裏的鳥兒也被驚動了吧?”說話間,眉毛底下啾啾輕啼,眼窩裏當真鑽出一隻小鳥——他深陷的眼洞居然是鳥巢。小鳥在裏麵住久了,聽慣閑彈逸奏,今日忽聞樂音激烈,不禁驚懼參半,曲停探頭張望,猛見宇宙鋒寒光閃爍,小鳥嚇得“唧”的一聲,縮回眼洞裏瑟瑟發抖。琴仙歎道:“尊駕法力,強至極矣,實為蒼生之大害。”

桃夭夭道:“少胡扯!你分化我的元神,禍害別人又怎麽說!”把宇宙鋒往回縮了尺許,肅然道:“念你是正派前輩,昆侖峨嵋有淵源,勾走我分身這事就不提了。隻把夜千影交還,往後尚有相見之日。”師聰道:“如若不還,又當怎樣?”桃夭夭道:“咦,奇了怪了,昆侖派不講道理麽?夜千影身為百裏文虎之子,明明是我峨嵋派的人,你們強留他作甚?”

師聰道:“留下此子為質,以防峨嵋派越軌。”桃夭夭笑道:“你倒坦白啊!拿人家兒子當人質。不仁不義之舉,是正派仙家幹的?”師聰淡然道:“仁義行於人世,方外何必論之。”

桃夭夭:“好!好!人世之外不用講仁義。”宇宙鋒一挺,架在他的脖子上,道:“既如此,莫怪我對你不仁了!”師聰微笑道:“吾頭可取,尊駕未必如願。先聞小奏數首,雅正之曲猶未奉呈。老夫最拿手的技藝,尚要請尊駕領略。”懸指箕張,又彈響了琴曲。桃夭夭冷笑道:“還比琴…….”忽地臉色大變,聳身一震。

此時琴音高亮,泊泊浩淼,隱含寬宏氣概。師聰神情恬然,雖是利劍加項,卻象千刀萬剮都無怨恨。桃夭夭被感染了,寬容之念充滿胸臆,慢慢挪開了宇宙鋒。緊接著師聰旋身而立,踉踉蹌蹌的繞行。琴調轉而悠閑,散漫,宮音居四弦,角羽分居一四,節拍徜徉,好似出家人信步天涯。桃夭夭禁不住學他,也飄飄忽忽的向外退,霍地悟到中了暗招,心裏連叫“麻煩了!他的元神在我體內!”

琴仙將元神分出少部分,混入分身的魂魄,由此令其受控聽命。而分身與桃夭夭重合後,琴仙那點元神也進入桃夭夭的身體,成了“心曲相通”的紐帶。桃夭夭以往殺死妖怪,毫不費力從妖魂中汲取各類法術。豈知師聰的仙魂性質奇特,雖被攝入對方的體內,仍能和原主心意連通,甚而控禦新進入的軀體。自此師聰的情緒起落,行止變動,通過琴音傳給元神,桃夭夭都將產生感應,亦步亦趨,難以自主。

桃夭夭察知個中微妙,心下暗暗叫苦,欲待拔劍進擊,懶洋洋的提不起鬥誌;想用天王盾防禦,對方並無攻勢;如果用琴術相搏,料想難勝昆侖正法。萬般無奈之下,桃夭夭按膝箕坐,運起鴇妖的“水性分魂術”,試著將琴仙的元神逼向體外。

蓋因“花鴇”是鍾性情多變的禽妖,前一時溫良,後一時貪佞,當著麵堅貞,背過身就變節,好象有多條靈魂同集於身,可隨時選此舍彼,素為禽類中最低賤者。若非情急勢危,桃夭夭絕不願采用這種妖法。當下岔氣分神,喉嚨裏“咯咯”奸笑,剛才由琴音引發的寬厚,閑逸等神情,被奸佞之色擠出麵部,琴仙的元神是否一並擠出?桃夭夭心裏沒底,但死馬當活馬醫,好歹要試一試。

這時候,師聰的琴曲又變了,宮音居五弦,羽居四弦,指法緊促急勁,抒情激昂壯烈,猶如高潔之士憤世嫉俗,站立在峰巔上拋淚狂歌。桃夭夭半邊臉悲憤,另半邊臉保持奸笑,一念所執,努力用笑臉把悲相擠開。那怪樣萬般滑稽,恰似五官在臉上打起了群架。正當不可開交,曲調再變,收羽起角,盡抒悲風,一韻催心斷肝腸。忽然琴仙張開了嘴,“啊,啊”的號哭起來。

他這一哭,桃夭夭心生感動,淚水也從眼角滑落。琴曲淒寒愈演愈烈,又隱約傳出裂帛隳瓦的狠勁。琴道本來講究中正平和,樂而不**,哀而不傷,但最高妙的“清角”卻能感泣鬼神。此時師聰調走偏激,彈的正是上古清角神曲。桃夭夭滿麵是淚,花鴇妖術漸弱,內心深處反而平靜了,暗忖“你哭我也哭,這有何妨,反正造不成傷害,權當小小戲耍罷了。等你鬧騰疲倦了,老子再想法驅離你的元神!”想到此節,心緒大定,瞧著師聰前俯後仰癲態,不由自主跟著照做,肚子裏暗笑“這麽發癡亂跳有啥用,能傷到我半根寒毛麽?”

忽然間打個激靈,想到“他幹什麽,我就幹什麽,他若自殺,難道我也自殺!”

一念未落,師聰食中無名三指潑甩,琴曲中傳出金銳劈風之音,好似一把利刃向後疾翻,“唰”的一下,竟將他自己的右臂齊肩斬斷!

桃夭夭大駭,就看左手舉起宇宙鋒,也要朝自家右臂劈下,急中生智,右腳紮樁左腳斜伸,原地飛速打旋,避開左手揮擊的勢頭。一霎時宇宙鋒砍空,劍鋒攪的天昏地搖。如此邊砍邊轉,直轉到三五千圈方漸消停,左臂的勁力軟了,顫悠悠欲舉又放。那邊琴仙單手彈曲,悲意有增無減,不知是配合曲意,還是因為斷臂苦痛,他伸長脖頸敞開喉嚨,隻管悲號長慟,哭聲如驚鶴,如蒼猿,久久回**在蒼山霄漢之間。

桃夭夭逐漸收住轉勢,一低頭,瞥見地上琴仙那條斷掉的臂膀,已變焦炭一般枯黑,料是施下某種詛咒,令斷肢無法重新接回,殘肢也不能再行複生。想到此桃夭夭心驚膽戰,暗叫“他瘋了!自殘自傷,他想跟我同歸於盡!”耳聞琴音悠渺,長嚎狂放,充滿了自恨自棄的情感,心下不由暗生愧疚,想起以往牽累母親,情傷靈兒,背棄小雪……屠殺毛人,毀破城市……等等不堪回首的舊事,自己的罪孽罄竹難書!切斷手臂又怎樣,四肢盡斷都未必能贖罪!

忽而靈念倏閃,警醒道“別被他的元神左右!”心境略明,合齒咬痛舌尖,暗地裏自我告誡“我沒罪過,我不悲傷,我好處多的很,我不能自己砍自己。”念幾遍輕鬆了些,思量若把琴仙逗樂,或可破解琴曲的悲意。卻看師聰不癲狂了,姿勢凝穩,臉上滿是上刑場的神色,抬左臂往前湊,好象準備伏罪挨刀。桃夭夭劍交右手,也側過左半身,照著他的樣子做,虧得有上次經驗,叫聲不好,擰腰旋踵,又開始拚命的打轉。

但此時的琴音變緩了,抑鬱悲沉,好似鉛液漫溢,把周圍的事物全都粘連凝固。桃夭夭身法漸變滯重,右手運劍劈向左臂,隨琴曲加強力道,偶爾變調拔高,劍鋒下擊忽快,好幾次險些劈中肩頭。桃夭夭大急,心裏狂呼“必須逼出他的元神!必須擺脫他的牽製!”無聲的呐喊,抵抗的意誌,自殘的狂思,千頭萬緒紛雜,內心交戰如火如荼。又有琴仙的元神暗中傳感,導引他側耳傾聽樂聲。隻聞琴聲漸低,直至若有若無的境地……

猛然“咚咚”大響,琴音激振,悲沉轉為悲壯,空中風雲卷縮,俄而凝作長劍之形。桃夭夭知道琴曲到了尾聲,最精妙的絕響即將奏出,最厲害的絕殺也漸臨近。師聰踏足仰麵,透著壯士斷腕的決絕。隨著他左手快撥,那劍形雲氣飛臨麵前,向上越揚越高,仿佛積蓄力量準備最後一擊!桃夭夭出神的望著,右手的宇宙鋒也往上舉高,明知於己不利,依舊照做不誤,僅剩心底焦灼呼喊“怎麽辦?怎麽辦?”思緒如沸,驀然閃過疑問“他手裏沒琴,如何彈響琴音?”

一念方生,恰似暗屋裏亮起燈火,後續諸念曆曆在心“我先用琴術相鬥,同樣空手彈音,感覺借助了某種勢力。莫非是他的真氣?可我沒感到他真氣流轉……他把元神強加給我的分身,次後合入我的本體,必定也用真氣傳送,昆侖仙宗不是天山仙宗,施法豈能不用真氣?切斷真氣可破其術,問題是他的真氣藏在哪裏?”轉念如電,耳聽琴音宏遠,四麵八方傳來回聲,好象河穀山嶺都變成了巨琴。桃夭夭靈光乍現,暗叫道“真氣融入大地!他的真氣融進地上景物!五條瀑布是五根琴弦!”

正在這時琴音忽頓,雲劍蓄力已足,轉勢從最高點下降。桃夭夭來不及想明白,趕在頭裏蹬腿翻滾,順宇宙鋒的去勢猛劈地麵。電光火石之際,琴曲振弦收尾,那雲劍呼嘯而下,立將琴仙的左臂斬落。同時山崖被宇宙鋒從頂劈開,五條瀑布散為飛沫,大塊土石堵塞了逆流的水勢。原本悠長的餘音,忽也戛然頓止,“宮商角徵羽”五根琴弦,如被一把剪刀齊齊剪斷。

震動頃刻即停,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桃夭夭按膝俯首,一動不動,暗察外來的元神流出心竅,慢慢離體飄走。自身的魂魄重構,轉純,終至複還如初。一刹躍起清嘯,隻覺百骸無不鬆快,好象又一回獲得生命。待落地嘯聲止息,耳畔傳來琴仙沙啞的話音:“老夫兩臂齊斷,難傷尊駕一發。仙道英雄輩出,實是後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