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若有人兮擾清風

東廂客房位於試煉場右側,遠離別的房舍,幽靜而整潔,前院朝向後山,專門用來接待弟子們的親屬。為避免思鄉情緒妨礙修行,除了會親的弟子,閑雜人等一律禁止入內。

當時傳來消息,說是桃夭夭的未婚妻到了。眾弟子暗自狐疑,尋思“剛提及什麽未婚妻,忽然就冒出一個,真的還是假的啊?”卻看桃夭夭表情古怪,似哭似笑,嘟囔道:“這麽快就找著了我,她真好本事。”

水仙姐姐問道:“那女的年紀多大,長的怎麽樣?”

報信的弟子搖頭道:“戴著麵紗穿著鬥篷呢,七竅五官全遮住了,鬼才知道她的長相。瞧身量也就十五六歲,跟咱們這兒的女孩兒差不多。”

水仙姐姐暗自合計“連臉都不敢露,不用說了,肯定比豬八戒他妹子還醜!”

聞聽那弟子言語確鑿,看來“未婚妻”是有的,並非桃夭夭捏造。開花婆婆大動肝火,怒道:“既訂了親,為何又跟水仙好?想占水仙的便宜嗎?”

桃夭夭苦笑道:“誰吃豬油蒙了心,敢占水仙姑娘的便宜?我先聲明是結了親的,你們不信,卻有什麽法子?”

水仙姐姐胸有成竹,勸道:“姑媽你別生氣,我倒想會會那位小娘子。”轉向桃夭夭,曼聲道:“郎君,家裏姐妹來探望,讓我認識認識,可以麽?”心裏盤算已定,尋思憑自己稀世美貌,絕代風姿,令那“醜女”羞愧而退。此番大出風頭,美名傳遍峨嵋,男弟子們思慕欲狂,還不爭先恐後的拜在石榴裙下?

情勢所迫,桃夭夭隻求拒絕水仙,顧不得後果,點頭道:“那好吧,眼見為實,早點了結這樁事端,對大家都有好處。”

當下水仙姐姐一步三扭,搖搖擺擺走向東廂客房。桃夭夭相隨而行,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兩邊弟子跟著瞧熱鬧,都奇怪桃夭夭何德何能,竟令兩個女子搶著要嫁給他?

略加思索,眾人得出結論——桃夭夭天生具有某種特質,特別討“醜女”喜歡。水仙姐姐自不必論,那個“未婚妻”肯定也極醜陋。隻因怕嫁不出去,才會千裏尋夫到此。尋常女孩兒顧及臉麵,哪會幹出這種傻事?可見其人蠢笨,跟水仙姐姐不相上下。

大夥兒越想越真切,眼前場景依稀,仿佛看見兩個水仙姐姐爭相賣俏,那可是百年難逢的有趣場麵。一時間謠言滿天飛,眾弟子群情踴躍,都向東廂客房圍攏。人群擁至房前三尺遠,忽地停住腳步。礙於門規限製,除非得到桃夭夭準許,旁人不許打擾他的親屬。眾人隻好駐足側耳,盡力探聽裏麵的動靜。

這時候水仙領著桃夭夭,沿牆根繞到前麵,從正門走進房間。隻聽門板“吱呀”打開,一個少女的聲音輕呼:“啊......相公!是你麽?”語調清婉悅耳,帶著無限的驚喜。

桃夭夭粗聲道:“不是我,還是鬼啊!”

床板輕微響動,那少女站起身,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隨即傳來水仙姐姐的嗓音,宏亮如敲鍾:“這女的是誰?郎君快給我引見呀!”態度囂張,挑釁之意顯露無餘。

房內一陣寂靜,顯然那少女莫名其妙,不知水仙姐姐是何來頭。桃夭夭忽道:“靈兒,把麵紗取掉!屋子裏還蒙臉,你不嫌悶的慌?”

少女道:“是。”悉悉簌簌微響,好象脫掉了什麽衣飾。

桃夭夭道:“水仙姑娘,我跟你鄭重介紹。麵前這個人,她名字叫做龍百靈,就是我即將過門的妻子。”轉而衝少女說話,竟是命令的口吻:“喂,發愣幹嘛?快把咱倆的親事跟水仙姑娘講清楚!”

那少女似乎驚呆了,半晌方道:“相公,你說我......我是你的妻子?”話音發顫,透出幾分激動,幾分歡愉,但更多是受寵若驚的惶惑。

桃夭夭不耐煩了,道:“你不承認?”

少女忙道:“承認,我承認,我隻是......太高興了,太開心了。”

接著又是一陣沉寂,水仙姐姐是何表情?誰也想象不出。然而屋內氣氛凝重,一場風暴似將來臨。屋外眾人緊張的手心冒汗,隻等水仙姐姐雷霆大發。過了許久,就聽水仙姐姐開言道:“桃......桃......你的妻子真美,確實,長得......比我,比我稍微好看些......”

她語氣忽地轉硬,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決然道:“好吧,我認輸!我......我對你,算是死心了!”

話音剛落,“噔噔噔”腳步震**,隻見水仙姐姐飛似跑出來,差點撞倒靠近屋簷的弟子。她漲紅臉皮環顧四周,一瞬間“哇哇”大哭,搖頭扭臀奪路狂奔,動作之猛,眼淚珠兒甩出五尺開外。兩邊的人倉惶躲閃,睜大驚愕的雙眼,目送水仙姐姐遠去。

水仙姐姐長相雖不堪,但自負美豔絕世,號稱“峨嵋第一美女”,連東野小雪都不放在眼中。能夠令她自慚形穢,落荒而逃,恐怕天上仙女都難以辦到。那位名叫龍百靈的少女究竟長得如何?竟使愚木折腰,頑石低頭,仿佛具備某種奪人心魄的魔力!

此時此刻,東廂客房的牆壁若是活物,一定跳起來逃命。因為眾弟子好奇的目光宛如飛箭,幾乎要把牆壁望穿了。

牆內的談話仍在繼續。龍百靈笑問:“她是誰啊?跑的那麽急,丟了魂似的。”

桃夭夭沒有回答,道:“你來這裏幹嘛?”

龍百靈道:“來找你呀。相公,你一個人悄悄離開家,把我給擔心死了。為了跟你見麵,我天涯海角四處尋訪,最遠都走到遼東了。後來經過青城山,聽聞一位少年英雄扶弱懲奸的事跡。按他們說的年齡和舉止,我斷定少年英雄就是相公,於是......”

桃夭夭打斷道:“行啦,現在見過麵了,你這就回去罷。”

龍百靈道:“那......你跟我一起回家。”

桃夭夭道:“為什麽?”

龍百靈道:“因為......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嘛。”細語輕柔,猶若拂麵香風,隻聽她喜悅中略帶羞澀,吐字愈漸含糊:“相公親口答允了親事,我真開心......咱倆回家告訴媽媽,還有瑤卿阿姨,她們肯定也歡喜.......唔,走那麽遠的路,累死了,你抱抱人家嘛.......”

外麵的人心頭怦怦直跳,猜想桃夭夭會不會抱她?抱過之後又怎樣?屏息等了半刻,屋裏悄無聲息,大夥兒正感焦躁,忽然桃夭夭開口說話,照舊硬梆梆的:“好了吧?抱了你這麽久,倘若有人進門,瞧見了成什麽樣子?”

龍百靈“嗯”了聲,似乎仍沉醉在幸福中。桃夭夭又道:“我來峨嵋派有件大事要辦,事成之前絕不離開,你先回去好好的等著。”

龍百靈道:“峨嵋派?那件事很重要麽?要不我也留下來,助你一臂之力。”

桃夭夭忙道:“不行!你留下來就壞事啦!”躊躇片刻,放緩了語氣,溫言道:“我向你保證,少則幾個月,至多半年,我必定返回武陵龍家,到時候什麽難題都解決了.......靈兒,你一向聽我的話,是不是?嗯,很好,那就按我說的做!馬上下山,別跟這裏的人搭茬,也別讓任何人看見......”

連蒙帶哄勸了一通,龍百靈千依百順,道:“相公的吩咐,我自當遵從。娘親和瑤姨在家等的著急,我把相公的消息帶回去,好叫她們安心。”又道:“相公保重身子,我走了......”絮語纏mian,依依難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動情。可惜桃夭夭是屬木頭的,自覺愛慕小雪,不該三心二意,嘴裏嘟嘟囔囔,隻顧催促龍百靈動身。

門樞“吱呀”轉動,腳步細微,龍百靈走出了客房。眾弟子伸長脖子踅望,隻恨頭頂沒多生兩隻眼睛。卻看山道薄霧掩罩,一個娉婷的身影飄然而逝。

桃夭夭轉到前邊,思量一舉度過兩道難關,今後可以放心追求小雪,登時渾身舒坦,美美的伸了個懶腰。忽見周圍站滿了人,不禁有些發窘,暗忖“幸好小雪沒在場,否則任我百般機智,也休想解開這團亂麻。”

正想著,人群分開空隙,李鳳歧大步流星走來,道:“喂,你們起床不練功,三五成群搞什麽鬼?”眾弟子沒見到龍百靈的真顏,均感意興闌珊,見李師兄發話,各自低著頭散開。

李鳳歧近前拉住桃夭夭手腕,道:“找你大半天,卻跑這兒瞎纏,快同我去自然宮見淩波。”

桃夭夭隨他前行,一邊道:“淩波師姐?她準我入門了麽?”

李鳳歧道:“那還用得著問?你是天龍神將後代,加入玄門理所應當。最近師尊即將出關,峨嵋派卻危機四伏,這正是兄弟露臉的大好機會。”

桃夭夭笑道:“劍術法術我一竅不通,露臉沒指望,露醜還將就。”

李鳳歧道:“常言‘蛇無頭不行’,現今玄門最缺一位首領。兄弟做成幾件大功德,還怕立不起威信?再說有我全力相助,保管你穩坐首徒之位!”

桃夭夭諾諾應聲,暗自嘀咕“大哥狂灌迷魂湯,就是想叫我背峨嵋派的大黑鍋。唉,管他的呢,隻要娶到小雪,我立馬撒腿開溜。”

說話間過了接引橋,前方自然宮巍然矗立。李鳳歧忽有所思,止步道:“等等,玄真界遍布禁妖符咒,你先把小狐狸給的戒指放屋中藏好,免得她被符咒滅了魂魄。”

桃夭夭點頭應允,一摸手指,空空如也,紅袖藏身的那枚紅石戒指沒影了!李鳳歧看他慌裏慌張,東摸西翻,忙道:“小狐狸失蹤了?峨嵋山上亂跑,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桃夭夭凝神回憶,一刹那恍然大悟,道:“哎呀!中了靈兒的計了!我說呢,她怎會一下那麽老實,果然暗藏詭計!”

李鳳歧道:“哪個靈兒?”

桃夭夭定了定神,將今晨的風波講了一遍,臨末道:“一定是趁我抱住她那會兒,她暗中搜我的身,結果把戒指偷走了。”

李鳳歧道:“既如此,小狐狸離了玄真界,暫時不必擔憂。”說著拉桃夭夭登上石階,笑道:“兄弟,你豔福齊天,到處都有女孩子*。隻是百靈姑娘遠來至此,你卻冷言相拒,未免絕情了些。”

桃夭夭道:“唉,若是了解她的個性,大哥就不會這麽說了。靈兒外表看著溫順,但若動起鬼心眼兒,她能把別人整的死去活來。這不,我時刻提防,還是中了圈套。”

兩人邊走邊談,跨過門檻,直至大廳旁的“外仙丹室”。外邊站著幾個清修童子,見李鳳歧他們來到。清修童子躬身挑起簾子,隨即默然退出,整個過程沒有半句言語。

室內燭光明亮,擺放八個蒲草軟墊。居中坐著一位女郎,紫裙素手,長發垂肩,清麗不可方物,正是峨嵋大師姐淩波。左右各坐二人,分別為攝魂首徒常生子,奇巧高手侯天機,遁甲首徒黃幽,攝魂高手蘭世海。小雪低眉垂首,畢恭畢敬的站在牆角。

一見李鳳歧進屋,除了淩波端坐,其他人起立抱拳,道:“李師兄早。”

李鳳歧笑道:“你們忒多禮。”盤腿坐在淩波對麵,招呼桃夭夭道:“自個兒隨便點,可別拘謹。”

桃夭夭哪會“拘謹”,大大咧咧的扯過坐墊,看小雪侍立在旁,他暗想“你們坐的舒服,讓人家站著受累,算哪門子道理?”打手勢遞眼色,要小雪過來挨著他坐。小雪含笑搖頭,眼神溫婉,示意他少安毋躁。

桃夭夭正待過去拉她。忽然淩波揚起臉,道:“前任馭獸首徒,是李師兄帶回峨嵋的麽?”

李鳳歧道:“沒錯,棄徒是我帶來的。反正我屢犯門規,死豬不怕開水燙,該怎麽罰你看著辦。”

淩波道:“師兄的功過賞罰,皆由師尊裁斷。峨嵋派以救苦濟難為己任,仇敵遇難也要伸手施救,何況從前的弟子?鉉叔身負重傷,我們不能見死不救。今晨魔芋大夫施法救治,受傷的幾人已經轉危為安。鉉叔暫居淨室將養,待師尊出關再行安頓。”

李鳳歧靜靜的聽她說完,低頭沉思片刻,忽道:“這一切,都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吧?”

淩波淡然微笑,並不回答。李鳳歧道:“你想讓鉉叔重歸峨嵋,一直苦無良機。此次派桃兄弟捉妖,再請鉉叔相助。保護桃兄弟意義重大,鉉叔借此立下大功,才有資格重返師門。”

黃幽接口道:“桃兄弟的來曆,我們也是從大師姐口中得知。唉,早知他是首徒人選,何至於送去廚房挨板子?常師兄,你近年經常施法測選首徒,應該見過桃兄弟,怎地當麵錯過?”

常生子拍著腦門,含混道:“我的確見過他,在夢局裏麵.......不過,好象是兩個人?咦,這少年是誰?新收弟子如何跟大師姐對坐?”衝桃夭夭左瞅右瞄,顯得十分癡憨。

小雪唇角微動,想說夢中兩人正是自己和桃夭夭。但她極重師門規矩,師兄交談不得打岔,到嘴的話又咽回去了。

蘭世海道:“常師兄修煉真法出了偏差,至今神誌迷亂。即使夢見過桃兄弟,未必能夠當麵認出。”

李鳳歧緊盯淩波,道:“你本意是好的,卻險些令鉉叔喪命,到底考慮欠周。”

淩波道:“鉉叔受傷是我失誤,自當向師尊請責。”

蘭世海笑道:“李師兄多年來浪跡江海,神龍無蹤,大夥兒都盼你早點回家。最近師兄現身川南諸縣,早為大師姐獲知。金輪教進犯蜀地,峨嵋弟子焉有坐視之理?大師姐算定李師兄出手降魔,這才放心讓桃兄弟前往白露村。鉉叔受傷實出意外,但李師兄援手,既可化解危險,又能隨同回山,正是兩全其美的結果。”

耳聽眾人談論,桃夭夭越來越覺駭異,望著淩波發呆——原來白露降魔竟是精心策劃的計謀,讓許青鉉立功,使李鳳歧回山,向金輪教示威......無論降魔成功與否,這些目的均可達成。一連串事由環環相扣,其中的契機,就是天龍神將後代桃夭夭的出現。

常言某人計謀之妙,都用“一箭雙雕”形容。而淩波這一“箭”何止雙雕,麻雀老鴉統統射個精光。這位大師姐洞悉微細,於平淡中運籌帷幄,實是天地間頭等厲害的人物。桃夭夭又驚又佩,問道:“我的身世,大師姐何時知道的?”

淩波道:“當日我詢問桃公子的出身,你雖未明言,心裏卻冒出‘家住武陵,父親早亡,名叫某某’等等念頭。我略通心語之術,偶有感應,想到桃公子是前任首徒的遺孤。”

桃夭夭嚇得發怵,身子一縮,道:“能夠看透別人的心思.......這法術好奇怪。”

淩波道:“窺心之法隻是末技,以後你煉成護身真氣,我就無能為力了。”

李鳳歧搖了搖頭,歎道:“淩波啊淩波,我最佩服你的頭腦,最反感的也是你這點城府。一個女兒家老謀深算,總叫人不舒服。”

淩波不願多談此節,岔開道:“金輪教此次入川,諸位有何看法?”

蘭世海道:“他們在川中擄掠民女,是向我們發起挑戰。時隔多年,金輪教的實力大增,才敢如此猖狂。”

常生子插話:“每當峨嵋首徒有所變故,金輪教便相應行動,他們的消息似乎很靈通。”

蘭世海道:“此言極是!上次金輪教進犯峨嵋,是因李師兄遭了妖魔暗算。這回金輪法師入川,恰逢桃兄弟進山拜師。他們預知新的峨嵋首徒將出現,故而綁架民女作為誘餌,以探明峨嵋派的虛實。”

黃幽沉吟道:“那我們該怎麽辦?.......常師兄平常糊塗,今天講話這樣精辟,想是有了應對之策。”

常生子圓睜老花眼,道:“我講過什麽?”嘀嘀咕咕不知所雲,又顯出昏亂的神態。

淩波道:“正如各位所言,金輪教是衝著新任首徒而來。與之相應,巴蜀境內妖類肆行,大有不服峨嵋派管轄之勢。劍仙門東野師妹俘獲的那個蠶妖,宣稱妖皇將進犯中原,各山妖怪群起附從,看來多半是真的。”

黃幽道:“妖皇?金輪教與妖怪作亂,背後是妖皇指使?”

淩波沒有直接回答,道:“俘獲蠶妖的情形,由東野師妹講述,請各位仔細參詳。”側過臉點點頭,示意小雪發言。

小雪這才走出牆角,從頭講完收妖的經過。次後,淩波補充道:“桃公子他們深入無間壇城,也捕獲了一個妖魔,名作‘洗牙婆’,卻是來自海外東瀛。”

黃幽駭然道:“海外魔道的勢力都出動了!究竟多少敵人?”

淩波道:“妖怪輕視峨嵋派,金輪教法師殘害百姓,蜀地出現外魔,都是邪魔大舉進攻的先兆。眼下局勢嚴峻,玄門需要一位首領率眾禦敵。”

蘭世海道:“桃兄弟是天龍神將的後嗣,本該由他當首徒。隻是他既無法力又無威望,倉促間很難勝任。”

小雪忍不住插話:“大師姐劍術那麽高,為何不能統率玄門?桃公子繼任有名,但修煉尚待時日。何況人家的意願怎樣,我們一概不管,分明有些強人所難嘛。”

桃夭夭心頭溫暖,暗想“誰願背峨嵋派的大黑鍋?小雪講出了我心裏話,到底是她體諒我。”卻看眾人低頭歎息,臉上均有遺憾之色。

淩波平靜的道:“我忝居大師姐之職,實際是個殘廢,連派中事務都處理不妥,如何統率九門修煉真武陣法?峨嵋道法的最高境界,不是憑一人之力可以達到的。”

她略微停頓,接著道:“李師兄和桃公子,一位是當年的劍仙首徒,一位身負父輩遺命,都曾出現於夢局中。縱觀峨嵋數百弟子,你兩人最適合擔當首領。如今邪魔蜂擁而至,正道各派又形同散沙,故請兩位勿辭己任。”

這會兒功夫,李鳳歧摸出酒葫蘆又喝開了。仙魔紛爭紛繁複雜,門派事務更加瑣碎,他想起來就頭痛,麵對淩波敦請無言以對,幹脆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一霎時場麵冷清。桃夭夭尋思“我說兩句湊趣吧,免得掃了大家的興。”裝出正經樣兒,認真的道:“據小弟淺見,咱們峨嵋派應當處變不驚,以靜製動安如泰山,我峨嵋派才不失正道領袖的威勢。”肚子裏暗自好笑,心想自個兒還沒入門,一口一個“咱們峨嵋派”,臉皮的厚度真是與日俱增。

淩波也笑了,道:“好個‘安如泰山’。咱們坐等觀望,可麻煩已經自找上門。前日幾名劍仙弟子外出巡視,有人竟糊裏糊塗斷了雙腿,此事似乎跟桃公子有關。”

桃夭夭嚇了一跳,暗忖“斷腿的是周天使,跟我什麽相幹?”隱約感到事關重大,忙問道:“請大師姐明示。”

淩波站起身,道:“隨我進裏間。”袖袍輕揮,牆壁卷起一道簾子。她移步飄然而入,眾人跟著走了進去。隻見裏屋陳設簡陋,中間擺放一張草席,周天使閉目仰躺,身上蓋著厚厚的氈毯。床邊有個中年男子盤膝趺坐,身穿青布長袍,頭發指甲長得離譜,鼻梁上架了個東西,一條皮筋箍住後腦,兩塊鏡片閃閃發亮,不知是什麽怪玩意兒。

桃夭夭見狀納罕,思量這位仁兄又是那位高士?小雪挨近,悄聲道:“他就是魔芋大夫,旁邊的女子,乃神農弟子燕盈姝。”

魔芋大夫旁邊站著個身影,矮小瘦弱,一張麵孔又白又平,漠漠然毫無血色。桃夭夭暗想“盈姝,盈姝,名字取的挺美,可惜這姑娘長相......實在不敢恭維。”

一夥人忽現跟前,那兩人卻無動於衷,低眉垂眸宛若木雕。淩波問道:“魔芋大夫,周師弟的情況如何?”

魔芋大夫紋絲未動,隻道:“末軀十二道血脈,可曾疏通?”

燕盈姝答道:“暢通無礙,腱側二穴尚待激活。”

末軀即小腿脛骨,腱側二穴關乎腿肌運動。兩個談論患者傷勢,神思專注,竟然旁若無人。桃夭夭暗自稱奇“神農首徒好大的架子。”

對答良久,直到燕盈姝點頭稱妥。魔芋大夫才睜開眼,道:“周師弟腿傷已痊愈。”扭頭吩咐“小姝,揭掉被子,讓大師姐驗查。”

燕盈姝仍舊木然,手提毯角“呼”的掀開。眾人定睛一看,唬得瞠目結舌,隻見周天使褲子高高挽起,衣襟沾滿血跡,膝蓋以下的肢體十分怪異,黑乎乎,毛茸茸,末端本該長腳趾的部位,卻是白森森的掌爪。

淩波看不見,察覺周圍氛圍異樣,問道:“怎樣?周師弟的腿接好了麽?”

小雪道:“接......接好了,就是......接了兩條狗腿!”

淩波道:“狗腿?嗯——”語氣拖的很長,既略帶驚奇,又未置可否。旁邊常生子已隱現怒容,道:“我把周師弟交給你們,為何給他接狗腿,有這麽療傷治病的嗎?”

魔芋大夫道:“有,此乃醫理使然,千萬差錯不得!”

常生子麵皮鐵青,哼道:“什麽醫理,倒要請教。”

魔芋大夫道:“天生萬物,體性各異。《靈樞仙符》記曰‘氣血肌骨者,皆因物性殊異而嫁,合則順生,克則逆死’。比如輸血之法,兩人若血性相克,即使輸血者是親生父母,受血者也必死無疑。與此同理,接續斷肢也須體性一致,倘若傷者生性陽剛,卻給他接個女子陰柔肢體,兩者彼此克製,輕則終生殘疾,重則當場立斃。”

說著他指向周天使,道:“我觀此人戾氣藏於肌腠,狠毒遍布髒腑,民間俗語‘狼心狗肺’,就是指這種情形。周師弟體性與犬類接近,斷肢又失落了,才給他換了雙狗腿。小石寨王鐵匠養的藏獒,昨天好說歹說才讓給我做藥材,非常難得。”

李鳳歧歎道:“作孽啊......”大家隻當他同情周天使,誰知醉漢囈語出人意料:“兩條狗腿白給糟蹋了,烤熟了下酒多好。”

小雪道:“無論怎樣壞,他畢竟是個人,這麽做太過分了吧。”

魔芋大夫瞪眼道:“醫書那樣寫的,治好就行,我管他是人是畜生!”

桃夭夭捂住嘴巴,拚命忍住沒出聲,肚子裏大笑“這位老兄醫術神奇,言行顛三倒四,是個意趣絕妙的高人。”

常生子還要爭辯,淩波擺手止住道:“此事以後再論,先查明受傷的原故。”袖袍微**,一股真氣沛然發出,貫通周天使七竅。隻聽草席裏“咿唔”呻喚,周天使緩緩醒轉,睜眼看周圍站滿了人,其中多為峨嵋派派首腦。他神誌尚未恢複,膽氣虛怯,眼裏流露出惶惑的目光。

淩波道:“周師弟莫怕,你的傷已經治愈。”

周天使不知腿腳狀況,自覺痛楚消失,心神大定,道:“謝......謝大師姐,謝謝各位師兄。”

黃幽道:“究竟誰傷了你?給我們講講經過。”

周天使張著嘴,凝思了半晌,忽道:“妖.....妖魔!那女子,簡直是個勾魂魔女......”

蘭世海道:“剛發現他的時候,就是這麽一句話,弄得大夥兒緊張萬分。”常生子道:“外魔入侵非同小可,所以我派尹赤電帶人防範。”

黃幽皺眉道:“喂,你倒是講詳細點啊,省得叫我們瞎猜!”

周天使咽了口唾沫,道:“前天清早,我和幾個新收的師弟外出巡山,到了縣城東郊的快活林......”

李鳳歧道:“快活林酒肆賭坊雲集,你們巡山巡到那地方,果然嚴謹周密。”

周天使不認識李鳳歧,但見他大模大樣的派頭,料想是本派高士,支吾道:“我們.......那個......無意路過快活林大街,看見酒館,茶樓,勾欄全都空****的,一幫子酒客,茶客,嫖......嗯,幾百號人圍聚街頭,好象發現了什麽稀奇古怪的物事。”

講到此處,屋內陡然安靜。周天使看大家神情關注,勁頭愈足,接著道:“峨嵋縣是咱們的地盤,老百姓不務正業聚眾生亂,吾輩豈可袖手放任?於是我和師弟走進人群,勸百姓們散開,卻見圈子中央的空地上坐了個女子,十五六歲左右,身穿狸裘小紅襖,綠綢衣裙,臉上蒙著紗巾,麵前擺放一塊白布,上麵寫著‘賣身問路’四個字。”

黃幽道:“寫的什麽?”

周天使道:“寫的是‘賣身問路’。”

眾人對視一眼,懷疑周天使還沒睡醒。小雪道:“隻聽說過‘賣身葬父’,‘賣身還債’,哪有為了問路而賣身的?”

周天使道:“對呀,我們幾個也奇怪,近前探查究竟,那女子始終低頭不言語。有人說她是啞巴,有人說她瘋子,有人說她衣衫華貴,多半是富豪人家逃出來的丫鬟。街道裏混亂又噪雜,什麽都問不清。陳文乾陳師弟性子急,拉出寶劍嚇唬那幫鄉巴佬,好半天才安靜下來。那女子似乎被劍光驚醒,抬起頭說‘各位鄉親少安毋躁,且容小女稟明下情。小女子湖南武陵人氏,千裏迢迢到此,隻為尋求一處地方的去路。”

李鳳歧碰了碰桃夭夭胳膊,含笑道:“聽見沒有?又是從武陵來的。”

桃夭夭麵皮紅裏透紫,隱約猜到了那少女的身份,尋思“她這麽快找著了我,原來是從周天使嘴裏探知。”

周天使跟著道:“陳師弟就問‘你要尋什麽地方?’,那女子回答‘若哪位相告,怎樣才可找到蜀山峨嵋派,小女子情願終生任從驅策!’”

眾人聞言一凜,暗想“講到正題了!”

隻聽周天使道:“圍觀人群轟然大笑,說這兒就是蜀山峨嵋,還用得著賣身尋找?這女孩兒果然癡傻。我們幾個卻犯了疑,她點出‘峨嵋派’名號,明明是衝著咱們而來。我假意挑逗她‘怎麽個任從驅策?你倒是解釋解釋?’旁邊的人起哄‘帶個傻妞兒回家,白白浪費糧米。’‘那身衣裳挺光鮮,脫下來值些銀子。’那女子歎了口氣,站起來,伸手解開麵罩,慢慢的揚起臉。片刻之間,周圍靜悄悄的,連掉根針都聽得見......”

他語調逐漸放緩,少女亮相時驚世駭俗的場麵,依稀浮現於眾人腦海。黃幽催促道:“她相貌如何?你快說啊!”

李鳳歧道:“照這意思嘛,那姑娘定然容貌絕美,周師弟他們驚若天仙了。”

周天使連忙搖頭,急道:“不不,根本不美......很醜,對,是很醜!大嘴叉子塌鼻梁,比城隍廟裏的九子鬼母還醜百倍!滿大街男女老幼全嚇呆了。過了很久才省悟,十幾個漢子爭先恐後的往前擠,亂喊亂嚷‘小姐,我知道峨嵋派在那裏,快跟我走罷!’我們幾兄弟大怒,持劍喝斥‘正宗峨嵋弟子在此,誰敢胡言亂語’.......”

李鳳歧笑道:“慢來,慢來,既然姑娘醜的嚇人,你們爭先恐後的爭什麽?”

周天使語塞,原本蒼白的臉皮,竟然隱隱露出豬肝色。常生子瞅了瞅李鳳歧,道:“為何總是打岔?周師弟別理會,隻管據實講。”淩波也道:“先讓他講完罷。”

周天使心緒稍寧,繼續道:“喝退那群潑皮,我再問那女子‘你為什麽找峨嵋派?’她答道‘討還失物’。我又問‘你丟失什麽東西?跟誰討要?’她說‘我最珍貴的寶物失落於虛無三峰,要向亂塵大師當麵求討。’”

“她報出師尊名號,又提到虛無三峰,顯然熟知峨嵋派內情。我們幾個正犯疑,她又長歎道‘虛無三峰高懸方外,到達那裏必須逾越六道關礙。若無高士指引,六道難關勢比登天。小女子雖知入山途徑,恨無入山之法,這才拋頭露麵沿街乞告。隻盼四方仁者憐孤惜弱,不要欺負我。’說完俯首行禮,樣子著實可憐,好多人看了直抹淚水兒。陳師弟覺出其中蹊蹺,當即點破‘上山就經過三村附鄰嘛,三座小村莊而已,哪來什麽六道難關?’”

“那女子掰著手指頭算計‘璿璣峰,無量峰,元始峰,加上三座村莊,正是貫通峨嵋仙境的六處所在。自此西行幾個時辰,即可看到最近那座村子......’講到這兒,王庭霸師弟插話‘最近的村子是黑水村啊,從這兒向東三十多裏地,緊挨龍潭伐木場,你‘往西豈不反了麽?’那女子笑道‘這位兄長急脾氣,容我說完嘛。我是說——往西走,可以看到最近那村子的水源。有一條河從西邊流經黑水村,對不對?’王師弟點頭道‘對,對,那是牛尾河,你知道入山的路啊!’”

李鳳歧道:“廢話,天下哪條河不是自西向東流?伐木場也必定臨河而建。據此推測,黑水村旁邊當然有條河了!”

眾人心中微驚,暗想那女子其實根本不知入山路徑,所謂“六道難關,”“河水流經”,全是編造的誑語。奇的是雖然錯謬,故意引誘別人反駁,最後還總能夠設法順理成章。

周天使續道:“那女子忽然象有些害怕,小聲嘀咕‘不對!我記得黑水村是第二個村子啊,你.....你們可別騙人使壞。’我們兄弟交換個眼色,心裏都明白了,她是怕上當受騙,故意弄錯三村位置,借以試探我們弟兄。於是我說‘從黑水村西行三裏,才是第二座村子袁家村。再過了北邊的小石寨,順小徑可進入峨嵋後山。小姐若無猜疑,我們幾個願為你保駕。’那女子喜出望外,拍著手笑說‘多謝諸位大哥!你們個個都是大好人!’”

眾人暗自搖頭,心說“你們個個都是大草包,三言兩語被人家套出底細,峨嵋派的麵子給丟光了!”轉念想象女孩兒的神態舉動,隻覺她從處處設套,隨機應變,那機靈勁兒實屬罕見。

周天使道:“這時候,一個老頭擠進人群中間,沒頭沒腦的教訓‘丫頭,問路賣身,未免太輕賤了吧?你可仔細思量,免得被壞蛋騙了後悔。’那女子說‘謝謝老爺爺告誡,為了找到峨嵋派,任何代價我都願意付出。’老頭問‘你失了什麽寶物,值得如此苦苦追索?’那女子低頭沉思,回答的也是莫名其妙,她說‘我的心,失落在那兒了,若找不回來,我會很難過很難過。’說話時淚水兒直打轉,差點哭出來。”

聽到此處,桃夭夭身子一震,胸口似被重拳擊中。“很難過很難過”這句話,既幼稚又生澀,與前麵機鋒百變的談吐大相徑庭,卻是少女最真切的流露。桃夭夭呆了半瞬,暗歎“傻丫頭,你又何苦.......”

周天使道:“老頭兒沒再多勸,搖頭轉身走開。我告訴那女子‘男女同行有礙風化。你先雇輛騾車代步,若申時趕到龍潭伐木場,我們便帶你拜訪亂塵大師。’那女子點頭說‘如此最好,客棧裏還放了幾件衣服,我回去收拾收拾。’她走出四五步遠,我忙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那女子回頭笑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啦。’”

他一邊講述,一邊東張西望,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一副扯謊心虛的嘴臉。察覺眾人疑色凝重,周天使打了哈哈,道:“列位師兄盡管放心,峨嵋仙境何等神聖,豈可讓外人任意出入?我假言允諾,隻想查明那女子的圖謀。當天中午吃了飯,小弟準備停當,施展飛騰術來到黑水村河畔.......”

李鳳歧道:“約好申時見麵,晌午就趕去等著,太性急點了罷?”

黃幽也聽出破綻,冷笑道:“撇開同門弟兄,獨自一人去見‘醜女’,周師弟興致真古怪。”

眼瞧謊言要被揭破,周天使急中生智,道:“師兄容稟,下麵才是最重要的關節。我到了牛尾河岸邊,尋思那女子若是妖邪同夥,保不準預先設好了埋伏。於是我沿河檢查,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哦,是有沒有妖(黃幽又插話“沒人才合你的意哩。’)行經河中石橋時,果然被我發現了線索!”

淩波道:“什麽線索?”

周天使道:“石橋欄杆刻了幾個字,寫的是‘神兮飄飄孰為首’,字跡與那女子所寫‘賣身問路’相同。顯而易見,她已到過石橋,正藏在附近某處,留下題目測試小弟的文采學識。”

黃幽道:“哼,才子會佳人麽?你怎麽應對的?”

周天使道:“小弟文辭通達,考狀元都沒問題,區區一句有何難對?神兮飄飄,那是很威風的樣子啦,孰為首,就是問‘誰是老大’,連起來正是‘誰是神氣威風的老大’。那女子見我長得英武飄逸,害羞不敢直言,拐了彎兒的來奉承。小弟當即抽出寶劍,刻了個‘我’字作回應。豈料剛刻完,石橋轟隆塌成幾截,小弟失足掉落水中,渾身衣衫全濕透了。”

蘭世海道:“石橋是那女子弄塌的?如此看來,她似有‘以神馭物’的法術。”

周天使恨道:“妖法!絕對是妖女作祟!我當時就識破了!小弟爬起來擰幹衣裳,算準妖女必已潛入後山。峨嵋弟子忠字當頭,何懼妖孽入侵?小弟立刻持劍追捕,穿過袁家村小石寨,一口氣跑到半山腰的‘鬼見愁’。那地方前窄後寬,下山容易上山難,仙魔精怪均可騰雲飛升,世俗凡人必定摔死。我到了那裏仔細搜尋,沒見妖女身影,卻再次發現重大線索!”

黃幽道:“她又留字跡了?”

周天使道:“黃師兄料事如神,這回刻在石壁之上,是‘天命周轉應守中’七個字。顯然妖女恣意戲弄,小弟義憤填膺,揮動寶劍砍那石壁。忽然間轟隆隆悶響,一個巨石從山崖滾落,地勢狹窄,小弟無從躲避,雙腿被那巨石壓的粉碎。就在痛昏之前,我看那石頭也刻了字句,竟是‘一品神女換雲底,時到俯仰見山兀’。如今細細回想,妖女耀武揚威,自稱是頂天立地的神靈,借以向我們示威挑戰!唉,那妖女狡猾狠毒,處處占盡先機,實乃咱們峨嵋派的大敵!”

雖然周天使言辭閃爍,不盡不實,但憑他肚子裏那點墨水,倒懸三天也吐不出半句詩文。看來那幾句確為那女孩兒所作,其中的含義,也絕非周天使胡謅的那麽簡單。

黃幽低吟:“神兮飄飄孰為首,天命周轉應守中。一品神女換雲底,時到俯仰見山兀。似乎含義很深,各位有何看法呢?”

蘭世海略知文墨,微笑道:“想是周師弟冒犯,那女孩心懷不忿,留言怪責我們了。”

黃幽道:“何以見得?”

蘭世海道:“頭兩句‘孰為首,應守中’,是說峨嵋派既為仙家首領,應知篤守中道,不該放縱弟子行惡。否則天命不歸於我峨嵋,時運耗盡的那天到了,定會有女神降臨,將山上雜莠鏟除幹淨……”說到這兒,瞅了瞅周天使,誰是“雜莠”毋庸明講,續道:“峨嵋山高聳接天,以‘金頂雲海’著稱,雲層底下就是山峰了,女神改換山貌,故有‘換雲底’之說。但除去雜草後,俯仰上下觀望,卻是‘見山兀’,峨眉山光禿禿露形於世。唉,好象是譏諷我們全靠雜草撐門麵。”

一語未罷,李鳳歧嗬嗬笑起來。蘭世海道:“小弟謬言不當,還望李師兄指教。”李鳳歧笑道:“不不,你講的很對,但隻是第一層意思,趣味遠未玩盡。”

黃幽奇道:“還有第二層意思?”

淩波笑道:“李師兄胸有成竹,請他解釋罷。”

諸如填詞弄曲,拆字猜謎等文字遊戲,本是閨房解悶小技,也為青樓勾欄盛行。李鳳歧風月場中浸沉日久,早知其中竅門,當下道:“這四句,其實是幾個字謎。神兮飄飄,嗯.......引自唐詩‘神之來兮風飄飄,紙錢動兮錦傘搖’,描述神龍降世的景象。那姑娘踏入山界,先該自報身份,述說來意,而她引用的詩句卻是‘龍來了’。由此推知,神兮飄飄的謎底應是‘龍’字。”

黃幽道:“那‘孰為首’又怎麽講?”

李鳳歧踱了兩步,道:“字謎詩詞,常用問語提示讀者,比如‘知否,何之,孰樣’等,此處的‘孰為首’也是此例,而‘為首’尤指龍字居於字謎之首。三個字謎均是七言成句,前言為謎麵,句末明說‘首,中,底’,當指謎底的位置。由此類推,與‘神兮飄飄’相對應,‘天命周轉’也是一個字。”

眾人凝神思索,將‘天命周轉’拆分拚湊,始終難以索解。李鳳歧喝了口酒,悠然道:“論語曰‘五十而知天命’,可知天命之數為五十,這數字周轉疊加一次,總共是多少?”

小雪道:“五十加五十,一百!”

李鳳歧道:“對嘍,百字就是第二個謎底,‘應守中’既點出典故,又暗指百字應居於中間,十分巧妙。但後邊那句更絕。一品神女換雲底,品成一字排開,神女是巫的別稱,兩者換掉‘雲’字的底,這是個什麽字呢?”

燕盈姝也被勾起興味,應道:“是靈字!”

李鳳歧道:“就是靈字了,除了字形契合,還隱含自抬身份之意,語帶雙關,而‘雲底’與前邊的‘為首,守中’相對應,又說靈字位於字謎的最後邊。”

他頓了頓,道:“三個謎底依序排列,正是龍,百,靈(靈)三字。”

燕盈姝道:“最末的‘時到俯仰見山兀’,又是何解?”

李鳳歧笑道:“時到即刻,就指今日,俯仰是什麽動作?當然是‘拜’啊。見山兀?哪座山以‘兀’名留著詩書?‘蜀山兀,阿房出’,杜牧的《阿房宮賦》都傳爛了,這兀的山必是蜀山峨嵋,連著前邊三字,正是‘龍百靈今日拜謁蜀山’之意。哈哈,字麵輕蔑,內含恭敬,還藏著謎語,實是一張妙趣橫生的拜帖,哈哈哈。”

眾人默然,感佩之餘隱約有些駭異。聰明的女孩子誰都見過,但此等機巧百變,博文通理,實是聞所未聞的奇才。

桃夭夭暗想“也隻有靈兒,才能想出這麽刁鑽的字謎,她怎會把周天使的雙腿弄斷?”

一念未幾,清修童子闖進屋子,喘籲籲的道:“不好了,不好了,有個......有個女子,闖進試煉場鬧事。”

常生子道:“山場由乾坤十二劍鎮守,外人怎能輕易闖入?”

清修童子道:“她自報姓名叫龍百靈,誰也擋不住。”

黃幽道:“哈,剛說她就來了,我倒想領教龍姑娘的手段。”

李鳳歧道:“龍姑娘找的是桃兄弟,叫他應付最合適。”

清修童子猛搖腦袋,道:“不,不是,她沒說找桃公子,單要使清風劍的人出去,跟她鬥法決勝!”

注:論語原句為“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書中龍百靈征引此句,隱有諭誡峨嵋派“耳順,製欲,不逾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