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此身九死猶未悔2

夫人道:“你倒很能體察她的心情。”

雲羅道:“婢子承夫人差遣,曆年帶領‘百洞花仙’四方打探消息,仙道各派的秘聞所知甚豐。琰瑤環和桃行健情愛糾葛,婢子查的很透徹,感觸也是最深的。”屋中沉寂片刻,夫人悠悠的道:“雲羅,我產子,琰瑤環生女,均是你一人照理,休說第三個仆婢,連龍家老爺都蒙在鼓裏。曉得我為何器重你麽?這麽多隱私全不相瞞。”雲羅道:“婢子愚鈍,請夫人明示。”夫人道:“因為你從不跟我說假話。唉,不說假話,不騙我,待我真誠不二……這樣的人哪,實在是難找的很呢。”語氣漸轉幽怨,好像不是衝婢女講話。紫雲羅深知其由,張口欲言又止,僵在那兒半聲不吭。

捱過這陣感傷,夫人語調又複蕭冷,道:“依你看,琰瑤環還想認回女兒嗎?”紫雲羅道:“那是肯定的,她是癡情熱性之人,愛恨都走極端,待情緒安定之後,對女兒的感情定會加倍深厚,況且…..”夫人道:“況且什麽?”雲羅道:“這樣嬌俏美麗的女娃世所罕見,身為母親豈能不疼惜珍愛。”

夫人很少發笑,聽了這話竟也忍俊不禁,道:“才生下半天的嬰孩,哪裏能就論到嬌麗了。你抱進來我瞧瞧,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小可人兒。”雲羅依言進門,隻聽環佩琅然,珠簾掀起又落下,瑩星搖曳生輝。映著紫雲羅雲鬢秀堆,顏色豔濃,如畫的眉目間隱蘊淡淡仙氣,遞上繈褓道:“夫人請看。”揭開錦衾一角,露出一張雪白粉嫩的小臉,睫毛微顫,唇角輕抿,正睡的香甜。雲羅道:“我喂她幾勺蜜乳,吃飽了剛剛安穩。”夫人接到手裏細看一回,高聲道:“好漂亮的小妞兒,天山仙靈之女,果是非同凡類。”讚歎未幾,榻邊搖籃忽起回應,“咿咿”的叫嚷,兩人轉臉看去。

那搖籃中躺著個男嬰,約莫兩個月大,搖手蹬腿的十分活潑。夫人道:“怎麽?你也想看看這個小美人?”將錦衾再拉開些,走近送進籃內。女嬰經涼風一吹,打個噴嚏驚醒了,怯聲怯氣的啼哭起來。男嬰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張小臉蛋,兩隻手高舉搖動,似乎想要竭盡全力的保護她。那情形奇特又動人,紫雲羅看的目瞪口呆。夫人將女嬰也放進搖籃,兩個孩兒齊頭並躺,溫馨暖意圍攏,小女嬰抿嘴重入夢鄉。男嬰側過身,兩手輕輕相擁,嘴裏“嘰裏咕嚕”的念個不休,象是安慰又似聊天。過了一會兒,他也睡著了。兩張小臉正麵相向,氣息從一個孩子鼻子呼出,又從另一個孩子鼻端吸入,這種渾沌無知的親吻,大概能夠連通夢境,粉紅麵龐忽閃著純潔的光采。夫人輕歎道:“還是對難纏難分的小冤家。”

背著手踱了幾步,夫人低聲沉吟:“是女孩兒……嗯,兒女兩邊調換,恐怕很難辦到……”紫雲羅訝然道:“調換?換掉孩子麽!”掉包兩個孩兒的計劃,之前偶顯端倪,紫雲羅對此隱有預測,卻猜不透女主人的真意。夫人回應的語調平緩,仿佛事不關己:“這是很早定下的方略,關係昆侖天文宿興衰,小孩沒出世就定下了…….我原以為兩個男孩互換,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哪知會生女兒,這就萬難隱瞞了,至少瞞不住琰瑤環。唉,我的法力衰微如斯,連男胎女胎都會辨錯。”紫雲羅忍不住道:“調換孩子跟天文宿興衰何幹?小公子出世未滿百日,怎可離開母親,他,他可是夫人親生孩兒啊!”

夫人不答,坐回窗邊出神。良久,輕舒柔荑,長指甲劃過案邊瑤琴,“錚”的一聲輕響,清亮悠遠似龍吟,隨風傳向茫茫蒼穹。架上鸚鵡應聲念道:“

香滿幽園仙姝坐,

弦搖花下高士來。

疏影生風似剪刀,

多少枝節等斷裁。”

紫雲羅知道那瑤琴叫“鳳凰桐”,上附昆侖法咒,彈響可召本派前輩仙客,當即退幾步端容肅立。頃刻間清氣冽然,透入簾縫窗格,屋中角落裏影子朦朦朧朧。遠處曲調轉高,湖上水榭裏的眾仙被琴音所引,縱情放歌,歌曲嘹亮優美,承霄接壤,仿佛是在迎接天神降臨。

夫人道:“這‘迎仙臨塵曲’氣象壯盛,略失文靜韻味,隔幾裏遠聽才有些許意趣,唉,聽多了也覺厭煩。雲羅,你出去叫百洞花仙別唱了,今日我興致已盡,改天再讓她們來唱曲解悶。”這話是以仙宗首領身份講出,紫雲羅口吻隨之改換,應諾道:“弟子謹遵首座法旨。”轉身走出房間。夫人撫mo琴弦,麵沉若止水,慢慢的道:“鳳凰桐彈響多時,迎仙曲也唱了,子虛天師還不顯身?”

架子上的鸚鵡又念起詩句:“

珠璣花魁倚天香,

欲壓瑤台鬥新妝。

奈何蜂蝶多薄幸,

卻將顏色惱人腸。”

詩中滿含譏諷,暗指天文宿仙女的夫君移情別戀,她終日在天香閬苑調弄姿色,依舊無法贏回舊愛。羞惱之餘遷怒旁人,貴客到來隻報以冷冰冰的臉色和言語。其中“花魁”“瑤台”均是雙關語,比喻爭風吃醋的兩個女人。

夫人淡然一哂,手指輕撥七根弦絲,唱詩應對:“

青霄任翩躚,

唏噓吹海瀾,

羽衣拂星瀚,

神府辟泥丸,

瑤華代朝餐,

靜嘯喈鶴鸞,

扶桑斜陽晚,

姹女付華年,

自當天師趨塵濁,

三界憾無此仙賢。”

前八句極言仙客逍遙之樂,極盡頌美之辭,後兩句意蘊陡轉,明指天師奔走凡塵,仙家氣質盡失,多少仙家樂趣俱已不再。而姹女含義兩重,既指紅塵佳麗,又指道家丹藥(與嬰兒相匹配),比喻天師辜負美好事物,在仙凡諸界徒勞忙碌,到頭來終將兩手空空什麽都得不到。這首詩諷對奇崛,華美辭藻之中,隱約帶了幾分女子特有的尖酸。

屋角裏人影凸現,一個文士坐著輛輪椅,緩悠悠的行出,笑道:“這屋裏缺少姹女,卻多出兩個嬰兒。”未等夫人反唇相譏,先道:“世言‘文人相輕’,昆侖天文宿仙客見麵,怎地也染上這種習氣。”頓了一瞬,看著那夫人道:“龍夫人宓文妃,天文宿的首座,昆侖派的文運仙使。嗬嗬,身份各異,仙凡兩難,文妃是否為諸多事端煩惱,急盼前輩來指點迷津?”正說時,“啪嗒”鸚鵡掉落架下,腦袋耷拉蹬腳氣絕,周身沒有半點傷痕。

對詩的閑逸氣氛,隨著這突變倏然消空。宓文妃目視死鳥,道:“天師的馭魂術越煉越霸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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