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絕塵妙境覓芳蹤

桃夭夭醒來時,已是紅日偏西。他掙紮著坐起,發覺仍身處原地,跟前站個人影,抖抖索索的,正是茶館的茶博士。

眼見他醒轉,茶博士愁眉稍展,道:“我說客官胳膊肘略動兩下,想是要醒了,果然不假。”

桃夭夭揉搓額角,遊目四顧,街巷空無人跡,地麵好大一灘血汙,破碎的鐵鏈到處散落。他神智尚未恢複,含混道:“女孩在哪裏?”

他問的是紫衣少女,茶博士會錯了意,道:“阿彌陀佛,客官功德無量!你傷了周公子後,那夥賊漢子沒頭蒼蠅似的跑了。童女們趁機逃脫,現今應該平安到家了吧?隔壁老王親眼目睹客官救人的情形——說是周公子舞刀發難,客官放出紫色劍光,當場卸掉他的臂膀,又用劍光斬斷鎖鏈,解救童女…….剛才跟街坊們講得口水橫飛,比評書還熱鬧哩。”

桃夭夭驚道:“你們……以為是我傷了周天歲?你看真切了麽?”

茶博士訕笑道:“小人隻在裏屋念佛,沒敢仔細瞧。”

桃夭夭凝神思索,越想越覺得離奇“百姓們關門避禍,都沒看清紫衣少女的影蹤。她扶危懲惡,又救我性命,果真是位善良的仙子啊!她托夢傳情,想必是青睞我這英雄少年。啊哈哈……”先前擔憂夢中情人僅是幻影,又怕她為妖精所變,此刻香風過處正氣凜然,意中人的形象既美好又善良。桃夭夭欣然神醉,癡勁兒上來手舞足蹈,連右胸內的傷痛都忘記了。

茶博士朝周圍東張西望,摸出三個燒餅,塞給桃夭夭,道:“客官快走罷,和周家作對不是耍處。適才鎮裏趙保長告知各家住戶,休要與你牽扯,免得日後官司追究。看客官要醒,小人才鬥膽近前,奉勸兩句——強龍不鬥地頭蛇,三十六計走為妙。”

桃夭夭道:“我躺了半天,怎地官衙差役不來捉拿?”

茶博士道:“周公子那樣的霸王都被卸了膀子,誰還敢來惹你?如今周家毫無動靜,必定懼怕客官,縣衙的差官們也正看勢頭呢。客官豪氣蓋世,什麽都不怕的,隻是我等庶民小百姓……”

桃夭夭恍然大悟,點頭道:“明白了,街坊們怕受連累,我這就走。”晃悠著站起,再問陸寬下落,卻早已偷偷溜了。他淡淡一笑,將燒餅遞還給茶博士,轉身往城內走去。

茶博士微露疑色,叫道:“您出城罷,拿幾個燒餅作幹糧!”

桃夭夭搖搖手,笑道:“不用啦。我還沒玩盡興,現到周公子家打秋風去也。”他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倔頭。別人若講道理,即使吃虧他也不惱;倘或耍橫動粗,恃強淩弱,他反要占盡對方的便宜。桃夭夭思量自己受傷,周天歲斷臂,兩廂比較也劃算,可臉上挨了一耳光,這個欺頭無論如何要找回來。

少時走完興化街,上了南橋,前麵行人見了他都驚惶失色,紛紛奪路閃避。橋那邊是市集,車水馬龍,桃夭夭大搖大擺隻管前進。這下就象老虎闖入羊群,男女老少號呼奔走,連商鋪,館子也立刻關門歇業。恰如狂風掃落葉,轉眼人去街空,隻剩滿地狼藉。

原來周天歲受重傷的消息,半天內已傳得滿城風雨。好事者危言聳聽,女人們添油加醋,把桃夭夭描述成三頭六臂的魔王。老百姓平素被周家欺壓狠了,又恨又怕,忽聞周家遇到克星,自然視為太歲臨凡。各種驚駭逃奔的情狀,少數是起哄,多半是誇張作態,既表明敬畏之意,無形中又為扶弱懲凶的少年營造了威勢。

桃夭夭傷後乏力,過了南橋腿軟,偏偏身邊空無一人,無從打聽周家的方位。勉強行至江邊,迎麵一座高樓,懸掛匾額“泰和坊”,兩旁柱子鐫刻對聯“玉液瓊釀浮日月,金盆銀骰轉乾坤”,底下落款“青城周公親撰”。樓下喝五喊六,樓上杯盤交響,顯然是賭坊兼酒樓。跑堂夥計穿梭忙活,都穿著周家仆從特有的青色衣服。

桃夭夭看了點頭,暗忖“這是周尚義的買賣,不進去搗亂,有悖天理。”當下昂首挺胸,大踏步往門檻裏闖。賭坊的武師待要阻攔,發現來者外貌酷似傳說中的魔頭,急忙倉皇退後。

桃夭夭心想“這麽走太斯文啦,橫行霸道方顯氣概!”側過身子,學螃蟹橫著邁腿。賭客退避不迭,一個個瞠目結舌。桃夭夭站定屋中央,睨視左右,猛地斷喝:“呔!小爺今早和周天歲賭鬥,他欠我三十個大嘴巴。快叫那殺才前來挨打!”

刹那間,樓台上下噤若寒蟬。忽有人喊聲“拿錢快跑”,登時賭客們搶的搶,逃的逃,周家夥計人人抱頭鼠竄。桃夭夭連呼過癮,趁興又登上二樓雅座。此刻滿城士民無不懼他,眾酒客看他上來,如睹瘟神出世,大呼小叫作鳥獸散,連狗兒也夾起尾巴開溜。桃夭夭前後轉了幾圈,泰和坊已是人盡樓空。他耍足威風,旋即端些酒菜憑欄而坐,一邊賞景一邊吃喝,吃飽了躺到賭台中間,攤開四肢呼呼大睡。

一覺睡了大半個時辰,桃夭夭悠悠醒來,看四周依舊無人,笑道:“周氏父子,膽小如鼠。”找清水洗了臉,腦子清醒些,又想“百姓怕事,商販怕禍,他們躲著我情有可原。周家惡仆也跟耗子見貓似的亂竄,必是得了周尚義的命令,不許對我有絲毫冒犯。嗬嗬,真沒想到,周老太爺竟如此畏懼外省人。”

轉念尋思,幡然省悟“他們不是怕我,而是害怕紫衣仙女!周天歲明白誰傷了他,之所以不敢惹我,隻因認定仙子是我同伴。”

他想到這兒,尋找紫衣少女的念頭再難抑製,喃喃道:“周天歲打我耳光,我攪了他家賭場,算是有賺無賠。再瞎纏沒意思,還是找仙女要緊。”記起王半仙的話,寧可信其有,於是出了泰和坊穿街過巷,快步走到城西。隻見城門洞敞開,幸好城門還沒關。

此時夕陽半沉,暮色初現,桃夭夭出了城發足西行,也不管夜裏何處住宿。約走了七八裏,傷勢複發,嘴裏咳出血水。他彎腰喘息良久,再起身頭暈眼花。看四方林影森羅,亂石嶙峋,東西南北混沌難辨。他伸腳試探,一步三搖,順平坦地勢走,不料漸漸進入了密林深處。

蜀中山林多霧,相傳常有精靈妖獸出沒,白天過往客商必結隊同行,夜間便無人敢冒險了。詩仙李白感歎巴蜀惡靈凶殘,曾有“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名句。而桃夭夭做事隻憑感覺,隨遇而安,雖然黑夜裏迷了路,仍狀起膽子摸索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雲稀月現,幽暗的森林光影斑駁。樹葉沙沙,枝椏晃來搖去,仿佛變成了活物。桃夭夭背心生涼,雙手抱肘聳著肩,尋思“都說四川山裏鬼怪多,我若遇到,該如何是好?”

正想著,忽見山石邊物影晃動,現出個白乎乎,圓滾滾,臉盤似的東西,好象正咧嘴怪笑。桃夭夭大驚,暗叫“糟糕!真遇鬼啦!逃命麽?”可四處黑漆漆的,又往哪兒逃?他深吸口氣,壯膽慢慢靠近,看那圓白怪物顫巍巍的抖,一副可怕的怪相。

桃夭夭貓腰躬背,暗暗給自己打氣“我行得端,走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何況陰陽殊途,它難道就不怕我?也罷,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待本法師施展手段驅鬼除魔!”撿起石頭,使盡平生氣力猛擲過去,正中怪物麵部。隻聽“哇哇”大叫,聲音淒慘,有如殺豬。

桃夭夭大喜,笑道:“果然邪不勝正!惡鬼,再嚐嚐我的‘鞋底神功’!”疾步跳過岩石,趕上去掄腳猛踢。那怪物左翻右滾,忽發人聲:“救命,救命啊!厲鬼害人啦!”

桃夭夭愕然倒退兩步,定睛仔細端詳,隱約看地上趴個男子,半截褲子褪到膝蓋,月光照亮他的屁股,白晃晃十分醒目。林深夜靜,怪男亮臀,這情形比遇鬼還詭異。桃夭夭暗自戒備,喝道:“喂!你是誰?”

那人聽見對方問話,反而平靜了些,道:“你……你不是鬼?”

桃夭夭道:“我問你呢,荒郊野嶺的,幹嘛脫褲子露屁股?”

那人緩慢爬起,一麵係褲帶,一麵道:“晚生腸胃失調,五穀積而塞焉。故尋維石岩岩之所,欲求豁然貫通之快。無意衝撞了長兄,失禮,失禮。”

桃夭夭尋思“拉屎便拉屎唄,酸溜溜的掉文,這人書呆子氣好重。”當下也抱拳道歉。請教名諱,那人叫薑顯親,確實是位秀才。說話間樹林裏火把忽閃,又鑽出六個戴方巾的男子。加上薑顯親,同為應考的川東書生。因途中遇雨耽擱了時日,眾書生怕誤了考期,這才翻山越嶺趕往省城。

眾人見薑顯親平安無事,各自撫胸籲氣,感慨“君子人道,鬼神遠之”等語。隨後領桃夭夭來到宿地,隻見大小幾塊青石頭,中間篝火殷紅。眾秀才圍著烤火歇息,相互謙讓許久,才按年齡依次坐下。居中那位長者名叫董致中,頭戴青絹帽,麵似老樹皮,一把山羊胡子迎風飄灑,儼然學究派頭。問及桃夭夭姓氏籍貫,桃夭夭簡要的說了。

書生裏有個叫蔣文卿的,把桃夭夭的名念了兩遍,道:“尊兄夜行荒山,足見膽量。卻為何取個女人名?來日考卷填上尊諱,考官見了豈不笑話?不如改之。”

桃夭夭正色道:“我娘取的名,寧可讓人笑話,也不能改。”

蔣文卿撇嘴搖頭,假意撥弄柴火,鼻子裏哼哼:“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這是《詩經》裏的句子,意指‘象桃花一樣美豔的少女,正好給人家作媳婦’。蔣文卿嘴巴尖酸,素有‘文人相輕’的習氣。念這兩句詩,實是挖苦桃夭夭的名字不男不女。

誰知桃夭夭還未生氣,老先生董致中先變了臉色,怫然道:“文卿兄讀聖賢書的,何以語出**邪,有辱斯文!”

蔣文卿訕然低頭,不敢回嘴。桃夭夭奇道:“詩經裏的詩句,怎會**邪呢?”

董致中瞥他一眼,道:“世上除《四書》外,餘者皆屬邪門歪理!《詩經》雖是五經之首,然朱子曾曰‘凡《詩》之所謂《風》者,裏巷歌謠,男女相與詠對,各言其情也’。作八股文時想那些風情文字,豈能靜心治學?不是**辭是什麽?聖人雲‘賢賢易色’,咱們讀書人舉業為重,女色最髒最壞,斷乎沾不得!”

眾秀才晃身搖肩,大讚老先生品行端正,深悟‘思無邪’之真義。桃夭夭湊近薑顯親耳旁,悄聲道:“董先生好德行,跟家中夫人也這般正經麽?”

薑顯親沒聽出他譏諷的意思,老實答道:“致中先生自幼發奮,立誌不取功名絕不娶妻。考了四十餘次不得中,故此仍是單身。”

桃夭夭點了點頭,暗想“老頭考試考傻了,倒也可憐。”

董致中又問他學業怎樣,拜於那位宗師門下。桃夭夭回答從未參加過科考,小時候隨母親讀‘唐詩’‘宋詞’,稍大點又學釋老經典,至於琴棋書畫,兵書地理,都有所涉獵。董致中聽桃夭夭滿嘴‘歪理’,本身連童生都不是,就再不搭理他了。眾秀才也麵露鄙夷之色。蔣文卿冷哼道:“什麽唐詩宋詞,我們家鄉女子才讀這類閑書。令堂所傳甚博,可曾教過‘女兒經’,‘烈女傳’沒?”

薑顯親忙拉蔣文卿的袖子,暗示別得罪人。卻看桃夭夭黯然低頭,似乎被道破了心事。眾秀再無顧忌,搖頭晃腦高談闊論,又把潮濕的裹腳布解開烘烤。登時臭氣與酸氣齊飛,秀才共朽柴一色。桃夭夭被熏得作嘔,胸口痛楚,腦袋又昏,靠著樹墩懨懨打盹。

忽然間,東邊天際電光隱閃,響過幾聲悶雷,雨點淅淅瀝瀝灑下來。眾人忙找大樹蔽身,可恨秋雨綿綿,竟從樹葉間浸落,將大家淋成了落湯雞。桃夭夭頭發濕透,略覺清爽了些,提議趕快尋找鄉村宿歇,否則雨大了難熬。眾秀才齊聲稱善。薑顯親帶著羅盤,指明方位。大家收拾好行囊,相互攙攜著朝嶺外走去。

轉過兩三處山坳,前方燈火閃爍。走近看時,兩間瓦房傍山而建。房前青竹籬笆,屋後桑樹婆娑,簷中懸著個木刻橫匾——“絕塵軒”,顯得十分雅致幽靜。一絲暖香飄來,眾秀才心曠神怡。唯獨桃夭夭犯疑,暗想“荒山野嶺,前後俱無人煙,這房子修的好突兀。”

眾人裏有個叫魯超的,搶先推開竹扉,叫道:“相擾主人家,趕考學生避雨,未知可否?”

話音剛落,屋裏“叮當”釵環悅耳,一陣香風襲麵,房門嘎然而開,隻聽鶯語婉轉:“尊客遠來,奴家失迎,快請進屋罷。”門口站著位妙齡女郎,娉婷的身材,纖柔的腰肢,容貌秀麗宛如畫裏嫦娥。她俏麵低垂,平伸手臂,殷勤的把客人往屋裏讓。

眾人剛跨過門檻,舉目四顧。滿眼都是玉雕金飾,雕梁畫棟,連地板也由綠瑩瑩的竹板砌成,屋中央擺放八仙桌,牆角立著香爐,正嫋嫋升起青煙。眾秀才目光移動,忽地盯著那女郎發愣。隻見她頭戴五鳳金釵,腰係蔥綠綢裙,上半身隻穿了抹胸,露出凝脂般白嫩的肌膚。蓮步輕移時,嬌軀凹凸畢現,兩座玉feng微微顫動,種種豔麗誘人處隻可意會,難以言傳。

外邊淒風冷雨,屋裏秀色可餐,眾書生恍入夢境,講了姓名來曆。女郎喚出兩名白衣童兒,吩咐擺凳抹桌子,道:“寒舍簡陋,各位官人休嫌輕慢。”

魯超作揖道:“深擾娘子,請主人出來好敘話。”

女郎麵露羞色,道:“奴家姓蘇,賤字中玉,年前私聘於成都府楊通判家。夫君公務繁忙,加之正房夫人妒意重,故修此‘絕塵軒’,讓奴日夜守望。通判每月隔三差五的來,今晚並不在家。”

眾秀才聞言點頭,楊通判乃成都顯要,豪名傳遍省內。薑顯親悄聲道:“現今世風liu行,省城官紳都不納妾,專喜在郊外金屋藏嬌,俗稱‘二奶’。此女所言確是實情。”

蔣文卿豔慕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誠不我欺也。”

片刻工夫,白衣童子接連端來酒菜:老參清燉全鵝,鮮筍燴金鯉,櫻桃鴨舌湯,栗子燒雞,蟹黃包,水晶蝦等等,以及幾樣時鮮果品,大盤小碟擺滿八仙桌,猶嫌局促,又搬張檀木桌子拚上,才把酒席安排停當。蘇中玉親自把盞,手持酒壺笑道:“貴客光臨無以為敬,村醪野齏,權當洗塵,諸位請入座罷。”

眾秀才目瞪口呆,誰也沒動彈。老先生董致中麵色沉肅,袖子一甩,轉身往門外走。蔣文卿等人拉住,好言相勸。老頭瞪著眼叫‘女眷獨處,怎能與男客飲酒’‘男女授受不親’等諸般大道理。正拉扯間,忽聽有人讚道:“好酒,好肉啊,色香味俱全!”

大夥兒扭頭望去,卻看桃夭夭已坐到桌邊,左手持杯右手拿筷子,埋頭大吃大喝。蘇中玉喜道:“桃小相公舉止灑脫,好爽利的性子。”

桃夭夭嘴裏塞滿魚肉,含糊道:“可別亂套近乎,咱倆非親非故。這頓飯算我欠蘇小姐的,以後再還席。”說罷大嚼,目不斜視,心想“這女人相貌是漂亮,可惜媚態十足,矯揉造作,與我那紫衣仙子相比,簡直俗氣的掉渣。”

眾秀才湊攏腦袋瓜,嘰嘰咕咕的商議。蔣文卿要留,董致中要走,其餘的人委決難斷。正在這時候,外麵柴扉響,進來個背背篼的小女孩,十一二歲模樣,頭梳小辮兒,滿臉泥點,進屋便叫嚷:“我是嶺前賈郎中的孫女,采藥走累了,借你家歇歇腳。”

蘇中玉沉了臉,柳眉倒豎,喝道:“哪來的野丫頭!還不攆出去!”白衣童子挽起袖子,凶巴巴的推搡那小女孩。桃夭夭忙起身阻攔,道:“蘇小姐,你不是很好客麽?怎地專喜男客?卻對小孩子橫眉豎眼的。既這麽凶,幹脆把我們都攆了罷。”

蘇中玉麵皮微紅,生怕眾書生離開,使眼色命童子退後,嘟囔道:“村野女童,草芥一般,怎能與讀書人相提並論…..”

桃夭夭不理她,幫小女孩放下背篼,牽著坐到凳上,問道:“小妹妹叫什麽名?怎麽獨自入山采藥?”

小女孩道:“我叫巧兒。我家窮,不采藥沒飯吃。”看見滿桌油葷,伸手扯過雞腿,老實不客氣的張嘴便咬。

桃夭夭笑道:“好,萬事吃為先!填飽肚皮最重要,咱倆脾氣挺象。”

巧兒道:“那當然,有肉不吃,準是大傻瓜!”

眾秀才聽了臊得慌,忍饑受寒還被小孩子奚落,這算哪門子禮法?蔣文卿急了,道:“現在屋裏兩個女子,不算‘女眷獨處’了吧?致中先生,孔夫子能赴南子之約,何況你我?”眾人紛紛附和,都說女主人盛情難卻,我等不應固執。董致中肚子“咕咕”叫,臉上的道德,抵不過腹內的饑火,扭捏一陣,終於不言語了。

秀才們趁機簇擁董先生入席,彼此謙讓座位,又講了許多廢話。蘇中玉喜笑顏開,來回布菜斟酒。少時坐定,眾人道聲“有僭”,一齊落筷,恰似風卷殘雲,盤裏的菜早空了大半。眾秀才酒足飯飽,仍不肯離座,端著酒杯閑談。蔣文卿讚歎畢竟是官宦人家,倉猝間擺的酒宴,竟比大飯館強百倍,可知平時頓頓山珍海味。董致中眯起眼,打嗝掉文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呃,吾輩固所願也。”

蘇中玉抿嘴讚道:“先生好學問,出口成章。”

蔣文卿胡吹道:“致中先生乃川東大才子,文采德望,那是幾百年罕有的。曆來涪州,萬州的地方官兒,到任必先拜訪先生,請教崇禮敦化之道。每年秋末,那些中舉的學生登門謝師,送的牌匾,錦旗,足足能裝三間大屋呢。”

蘇中玉睜著妙目,滿臉驚喜的神情,道:“奴家書隻恨讀書少,平生最欽佩飽學的才子。董先生內秀外篤,氣度非常,果真是位名士俊彥。難怪奴家一看見他,敬愛之情便油然而生呢!”

董致中活了六十歲,首次聽見女人對他提到‘愛’字,興奮得鼻頭發紅,眼睛眯成兩條縫。巧兒緊挨桃夭夭而坐,見狀不解,悄悄問道:“桃大哥,他們嘰哩咕嚕,講些什麽?”

桃夭夭也跟她耳語:“全是瞎扯淡,你小孩子家少管。”忽然驚覺,直直的瞪著巧兒,問道:“你怎知我姓桃?”

巧兒隨口答道:“瞧你樣子就曉得啦。印堂粉紅現桃花,非但姓桃,而且很快要走桃花運哩。”

桃夭夭莫名驚疑,仔細打量巧兒,忽覺她眼神靈動,骨碌碌的轉來轉去。再摸自己額頭,哪有什麽桃花?

那邊蘇中玉已跟秀才們打的火熱,漸漸說出‘才子多情’‘佳人寂寞’等風話。蔣文卿幾人仗著酒勁,尋機近身廝磨挨擦,捏捏碰碰,把蘇中玉弄得嬌笑不止。情濃處,蔣文卿伸個懶腰,愜意道:“唉,俗語說的好啊,‘飽暖思……’”

“*”兩字尚未出口,董致中板起臉“哼”了一聲,手往桌上猛拍,震翻大半碗殘湯。眾秀才悚然發呆,莫明其妙。蘇中玉料知董致中吃醋,近前拉住他手腕,嬌聲道:“董郎何故生氣嘛。嚇得奴家心裏撲通,撲通的跳,不信你摸摸。”就翻過他的手,按到自己胸脯上。董致中何時享過這等豔福,當場兩眼發直,口吐白沫,天靈蓋象開了條縫,三魂七魄全飄走了。

桃夭夭忙用手遮住巧兒的臉,道:“危險,小孩不宜看這個。”忽覺頭暈腦脹,想出屋去看雨勢,腿跨軟綿綿的使不出力。

巧兒低聲道:“方才那酒,叫做‘纏絲軟筋露’,人喝了六根混濁,情迷意亂。你假裝睡覺莫亂動。”從背篼裏掏出幾片草葉,送到桃夭夭鼻端。桃夭夭登覺神清氣爽,醉意全消,連胸口傷痛都消失了。他知道巧兒絕非常人,忙依她的叮囑,趴在桌上佯裝打瞌睡。

眾秀才也挪不開腳,卻隻顧嬉鬧發癡,毫無半點戒心。蘇中玉笑道:“喝了我的酒,必喝我的茶,否則出不去這門的。”

舊時俗諺“酒是色媒人,姻緣茶說合”,男女間論‘喝茶’,即是成親的意思。眾人喝過催情的美酒,又得了這露情的話頭,立即爭相獻諂。蘇中玉又道:“茶室狹窄,僅容兩人對坐,董先生德高望重,先跟奴家去醒醒酒罷。”董致中斜眼睨視左右,比中狀元還得意,扶著蘇中玉的肩膀,半倚半摟,轉入裏邊寢室去了。

紅燭燒了半截,蘇中玉回到堂屋。隻見她星眼朦鬆,粉麵含春,呼吸還帶嬌喘,曼聲道:“畢竟是老年人,兩個回合便繳械投降。唉,奴家意猶未盡,那位再來接力?”眾秀才心癢難撓,抓鬮決定次序,薑顯親幸得榜眼之榮,也摟著佳人入內“喝茶醒酒”。

如此往來數回,天色已朦朦發亮。眾秀才依次應卯,個個有去無回。最後隻剩桃夭夭趴桌子假睡,巧兒仍守在身邊。蘇中玉走出來,恨恨的瞪了巧兒幾眼,冷笑數聲,飄然出屋了。

巧兒麵露難色,想了想,壓低嗓子道:“她向我挑戰呢,我且和她過過招。桃大哥,你乖乖待著別亂動,不然性命難保。”由袖子裏掏出個東西,塞進桃夭夭手裏,道“這個送你,隨著帶著可以驅邪,方才那女人忌憚我,全因為這玩意兒。”

桃夭夭接了細看,綠油油的玉牌,形似竹片,重如黃金,中間篆個‘鎮’字。他料定是仙家寶物,忙道:“你給了我,自己怎麽辦?此物既可驅妖,你拿著才是物盡其用。”

巧兒煩了,插腰道:“羅嗦個鬼!又不是值錢東西,我回去讓天機師兄重雕一個就是了。再婆婆媽媽不聽話,我給你貼張‘倒運符’,讓你倒黴晦氣一輩子!哼。”雖是責罵,卻脆生生宛如銀鈴,跟著頓足挫腰,身影飛出房門。

桃夭夭把牌子揣入懷內,思度巧兒稚氣可掬的神態,以及她提到的‘師兄’——既有師兄必有師門,她是那位仙師的徒兒?轉念又記起董致中等人,他們到底有何遭遇?眼下處境怎樣?他少年人好奇心重,經不住左思右想起念頭,忘了巧兒囑咐,站起身活動開腿腳,便悄悄朝後邊摸來。

堂屋連著走廊,兩邊廂房數間,打開門裏麵全部空空如也。桃夭夭納悶“奇怪,幾個大活人無影無蹤。莫非被蘇中玉囫圇吃了?吃人不吐骨頭,那女人是什麽怪物?”

心裏狐疑,再走入房內細察,牆根角落都摸遍了,連秀才們的足印都沒發現。桃夭夭站定房中,屏息靜靜的思索,忽聽“悉悉嗦嗦”的微響,好象雨水澆灑沙地。他循聲尋找,隻見牆角裏立著個木架子,架上掛了幾匹華美綢緞,下邊放著細眼竹篩,揭開篩蓋,裏頭鋪滿桑葉養著蠶,還有幾隻蠶蛾在產卵。那陣灑雨似的怪音,是蠶兒啃食桑葉發出的聲響。

桃夭夭笑道:“種桑養蠶,抽絲織錦,蘇小姐勤事女工,倒有幾分良家主婦的做派。”猛然笑容凝滯,死死盯著竹篩,眼裏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原來篩內蠶蟲不多不少,剛好七條。白胖胖身子扭來扭去,真象秀才搖頭晃腦的樣子。桃夭夭毛骨悚然,暗想“難不成,秀才們都被變成了蟲子?”定睛凝視,有條蠶肉黃皮皺,長得特別醜陋。頭頂戴著塊綠色物事,指甲蓋大小,棱角依稀,竟是董致中的那頂青綢書生帽!

桃夭夭駭然,叫道:“哎呀,蠶兒也裝老學究,好厲害的妖法!”手臂猛甩,將竹篩掀翻。那蠶蛾立即飛起,噴出白花花的細絲,射中桃夭夭的臂膀。絲線遇風即長,繞著他身子纏裹。他連蹦帶跳掙脫不得,連雙臂也被纏緊,情急呼叫:“巧兒小神仙,快救桃大哥……”嘴剛張開,白絲粘住上下唇,封了個嚴嚴實實。這下隻剩兩條腿還能動。桃夭夭奪門而逃,匆忙間暈頭轉向,竄進屋子後的廚房。那白絲迅速延伸,從大腿直纏到足踝,不防腳尖踢著後跟,頭朝前一跤摔倒。

相比前麵的堂屋,廚房粗陋而淩亂,滿地木柴散落,牆壁熏得黃黑。桃夭夭倒下時腦袋緊挨泔水桶,酸腐氣直撲鼻子,急忙掉頭朝向牆壁。看牆根有個小洞,大概是用來排汙水的通道。他顧不得髒,湊近小洞透氣,忽見屋外空地裏站著個白衣女子,相貌是蘇中玉,但氣色陰森,和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蘇中玉雙眼直視,凝立許久,忽冷笑道:“賈郎中的孫女,想藏到什麽時候?快給我現身!”

對麵空無人影,隻響起巧兒的笑語:“我是假郎中孫女呀!有本事找我啊!蠶娘子,咱們玩捉迷藏。”聲音倏忽飄**,時遠時近,沒有確切的方位。

蘇中玉冷笑道:“小小障眼法,敢在老娘麵前顯擺。哼,赤蝗,激筒準備好了嗎?”話音剛落,絕塵軒內跑出個白衣童子,手拿竹筒道:“無根水已裝入激筒,請娘娘使用法寶!”

激筒就是水槍,舊時防火的器具。無根水就是沒落地的雨水,以符咒催煉後,能破解諸多幻象。桃夭夭雜學旁收,讀過幾本道家的典籍,對道術略有所知,暗忖“那樣小巧的激筒有何用處?無根水噴不出三尺遠,如何破隱身幻術?……巧兒稱蘇中玉為‘蠶娘子’,看來是她真名。”

蠶娘子接過激筒,目運妖光,口念魔咒。巧兒好象很害怕,哀聲道:“好娘娘,慈悲娘娘,千萬千萬別噴呀。你那麽漂亮好看,怎能用激筒那種凶器呢?”

蠶娘子獰笑道:“臭丫頭,壞我好事,求饒已經晚了!”真氣凝沉丹田,手推筒杆,水霧激射騰空,急速向四麵八方擴散。桃夭夭見狀暗叫“糟啦,水珠被她用真氣逼住,散而不落,巧兒粘上一點就得現形。”

這時蠶娘子眉尖微皺,忽覺臭味衝鼻,象是由那片水霧發出。她生**潔,不禁生疑,一起雜念真氣就亂了,水霧凝成水珠,“嘩啦”灑落,猶如當頭下了場急雨。蠶娘子嗅了嗅濕透的衣服,一股尿騷味熏人欲嘔,厲聲道:“赤蝗,你裝的什麽水?”

白衣童子慌了,抓耳撓腮道:“……盛無根水的罐子緊挨馬桶。娘娘喚得急,我……我手忙腳亂,可能錯裝了馬桶裏有根水。”

蠶娘子大怒,罵道:“扯你娘的臊!什麽有根水?敢糊弄老娘,回頭拿你喂蜈蚣!”抬手一個耳刮子,打得赤蝗滿天閃星星。

巧兒“咯咯咯”笑個不住,道:“我早告訴你了嘛,千萬別噴,你偏不聽,結果香娘子變成臭娘子的。唉,不聽巧兒言,吃虧在眼前。”

蠶娘子鐵青著臉,森然道:“臭丫頭,你是自尋死路,作了鬼可別怪我心狠!青蚨,拿金錢收魂瓶來,待我收了死丫頭的魂魄!”

另外那名童子應聲跑出,腳步趔趄,懷裏抱著個黑乎乎的東西,頂上開了圓孔,看起來三分似酒壇,七分象皮袋。

巧兒道:“喂喂,你弄錯了吧?從來隻有神仙收妖怪,哪有妖怪收神仙的道理?”

蠶娘子冷笑道:“青蚨乃金錢靈氣化成的異蟲,最擅煉製盜魂的法寶。金錢瓶勾魂攝魄,別說你個黃毛丫頭,真仙也難逃……”一邊危言恐嚇,一邊回手取法寶。不意右手伸進那東西的圓洞內,刹時猶如萬針刺骨,蠶娘子“啊喲”驚跳呼痛,皮囊“嗚嗚”震響,飛出密密麻麻幾十隻馬蜂。

赤蝗挨了打正委屈,見青蚨也犯錯,當即斥責道:“叫你拿收魂的法寶,你卻拿個馬蜂窩來。膽敢糊弄娘娘,待會讓蜈蚣吃了你!”

青蚨道行比他低,剛煉成人形,人話講得不利索,結結巴巴申辯:“瓶……瓶子小,又溜滑,娘娘叫的時候,我正摘桑葉,失手掉落……瓶子掉在蜂窩裏。”趕忙扔掉蜂巢,恰巧有隻馬蜂飛過,揮掌用力扇去,卻扇中了蠶娘子的後臀,又語無倫次的賠罪:“我,娘娘,該死…..是我該死,娘娘不該死……”

兩個小妖一邊拌嘴,一邊亂扯亂打。蠶娘子衣裙撕得稀爛,**嬌軀臨風抖瑟,真是說不出的狼狽。當下強忍羞憤,張嘴噴出真氣,將馬蜂吹散,把兩個童兒掉轉過身,看他們背後貼有黃紙片,各寫著‘時乖’‘運蹇’幾個朱砂字。

蠶娘子道:“哼,不出所料。你們做事錯漏百出,原是黴運附體,中了小丫頭的暗算!”兩把撕碎符紙,麵朝漆黑林蔭,緩緩的道:“丫頭,你是峨嵋派卜籌門弟子,對不對?我眼拙了,竟小瞧了你。”

青蚨眼瞅那碎紙片,道:“我明白啦!我們推她出門的時候,她偷偷貼,黃紙,貼到我們背後……我們就倒黴,好厲害的法,法術,峨嵋不臭門,哪裏不臭?我不明白。”

赤蝗道:“大笨蛋!是卜籌門哪!峨嵋派是玄門正宗,其中分為九門玄術。卜籌門會控製運勢,大到一國的運數,小到一人的運氣,均可扭轉改變。咱們剛才處處晦氣,就是讓那小丫頭轉了運啦!”

巧兒見法術被識破,暗自心驚,道:“既然認得我,幹麽還敢跟我鬥法?快快逃命罷,峨嵋弟子饒了你們!”

蠶娘子冷笑道:“早三年,遇到峨嵋弟子我定然回避。哼,而今東瀛神道與海外妖皇結盟,已率部侵入中原,峨嵋派滅亡在即,誰還怕你們?小丫頭,老娘耗盡法力,也要將你抓出來生吞活剝!”說完鼓腮凝氣,額頭青筋畢露,雙唇間白光閃現。那是蠶娘子多年修煉的內丹。她使出護身法寶,顯然要舍命相搏。

隨著內丹升騰,方圓裏許烏雲翻滾,飛沙走石,聲勢尤為驚人。蠶娘子的頭發猛然披灑,隨風向四麵伸長,如同撒開巨網。桃夭夭焦灼萬分,隻盼巧兒快些逃走。怎料幾根發絲觸及巧兒小腿,將她扯翻倒地。隱形幻術就此消退,巧兒身子暴露,被頭發絲拉著拖向蠶娘子。

巧兒奮力掙紮,仰頭叫喊:“雪姐姐!雪姐姐!再不出手,巧兒要變蠶寶寶啦!”

一語未幾,樹林中劍光疾閃,如流星般橫空掠過。隻聽“劈啪”聲如撕裂絹帛,千萬根頭發絲齊齊斷開,蠶娘子頹然癱倒。兩名童子也被劍光照出原形,分別化為青色螟蛉和紅色螞蚱,戰戰兢兢的爬蹉。

不知何時,空地中已多了一人。隻見紫衫飄飄,倩影窈窕,清麗堪比天仙,素潔宛若傲梅,纖纖玉指輕柔舒展,伸到巧兒身前。

桃夭夭唇幹舌燥,一顆心幾乎衝破胸膛。他嘴裏不能講話,心內喜極大呼“是她!是她!她的名字裏,原來有個‘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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