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不知人亡花落處4

天色已近黃昏,路上風息清涼,樹林裏升起夜霧,倦鳥抖瑟著濕漉漉的翅膀。笛曲便在這寥落景色裏悠旋,一種高曠空靈的氣象卻透出來。龍百靈似又回到古遠年代,站在蒼茫草原上,望著鬼方女子逐漸遠去的背影。

漫漫人生路,她好象走了很長很長。世間的磨折,世人的淩辱,重重壓在肩上,她隻是默默承受,那顆心靈安靜澄澈到何等境地!龍百靈恍惚看到這樣的畫麵:鬼方女子坐在家門口,遠望月光下的雪山,一條小河蜿蜒流過,歲歲年年映照容顏。但她生的不美,穿麻布紮長辮,幾根細繩權作飾物。白天紡毛剝獸皮,夜裏睡在豬牛中間,卑賤辛苦的活著,相比雍容嬌豔的富家小姐,王室公主,簡直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然而,就是這純樸簡單到極致的素色,卻能使普天下無數的春蘭秋菊自慚形穢!

還為蠶娘子的死抱恨麽?還想參與恩仇紛爭麽?龍百靈眼神黯淡,死灰般的心境剛被怒火點燃,此刻漸已煙消雲散,隻剩冷冰冰一片蕭索。正如那鬼方女子所示,塵世仇辱恰似豬屎牛糞;生死界限宛如屋前門檻,還有什麽值得計較的呢?

笛聲悠繞,穿透時空,將古奧的意境傳揚開去。圖抻等瓦喇眾人爬地俯麵,親吻龍百靈踩出的腳印,親吻大地女神遺留的痕跡。這曲子傳自古代薩滿祭司,千百年吹笛頌神,無人演繹的完整,若非“伊都恩絲”降世,誰能將神跡重現於人間?故此衷心祈拜龍百靈。一邊金輪教眾,秘忍長老,道宗掌門也聽呆了。暗覺曲腔起伏,節拍轉折,隱隱契合先天術數,倘若解開蘊藏的玄機,大可印證本派法理,補繕偏頗不足之處,於是各自凝思默記。正當人群肅仰時分,百靈已把木笛從唇邊移開,喃喃道:“身卑量高,麵醜心美,斯韻如斯人…...”恰是當日對鬼方女的評價。

再看那邊站著的唐連璧,臉色依舊冰冷,袖口卻不住打顫。百靈知道他內心激動,輕聲道:“她的心好幹淨,從未看過那麽幹淨的人,她是誰?”

唐連璧笑道:“她是誰?哈,她是給我收埋屍骨的人啊!”首次看他露出笑臉,決然中包含無盡的歡悅,百靈心頭打了個突“這是什麽表情?”一轉眼,唐連璧複歸常態,說道:“去年聽人講,鎮妖塔裏的幽冥江接通今古各朝。你和姓桃的小子落入江內,想必曾經回到過商代。所聞笛曲神韻是有了,但腔調轉接處頗多不同,是何原故?”

龍百靈道:“我記不太細,調子偶爾接不上,就臨時想個過門。”唐連璧點頭道:“這就是了,此曲喚作‘神荒’,隱藏著一個大秘密,細微部分是不能錯的。”走上兩步,續道:“請你仔細回憶,從頭再吹一遍……”忽而身前黃光耀眼,奧野座的土忍法術起效,眼見距龍百靈五六尺,卻象隔著千萬重大山。唐連璧霍地轉過身,喝問:“是誰設下的圈禁術?”

奧野座道:“吾等乃秘忍宗……”嗓音忽啞,前胸猛然爆炸,仿佛地氣衝開土石一般。唐連璧懶得與他爭論,強解禁術恐傷百靈,索性幹掉施法者了事。隻聽轟轟悶響不絕,奧野座胸膛透入雷炎,身軀登時四分五裂。蓬萊派苦行成仙,秘忍更擅此道,肉體受損習以為常,元神潛入泥土石塊間,聚土氣重塑形體。哪知唐連璧的雷炎較前又有改進,威力可顯可隱,顯著時震裂乾坤,隱斂時旋繞方寸。任憑奧野座鑽土入地,總也擺不脫雷炎的後勁,哪怕剛塑成根小指頭,都立即被雷火炸碎。反反複複無休止,大約百年內無法消此餘威。隨著驚叫聲漸消,奧野座的元神順地脈遠遁,至海底地層隱修,所經丘陵山川無不搖撼震**。

水忍,木忍兩長老仰天長嘯,霎時東南方,東北方黑綠兩種光團紛起,飛入兩長老後背。那是各處水木忍者的元神,奉首領召喚快速飛臨,集結抗敵。兩部聯合氣勢何等雄厚,卻仍擋不住雷炎流的衝擊。一道強光照徹夜空,雙方法力相激,磐空與薩摩炎左右退步,結成的防線震裂了。所幸未遭雷炎侵體,勉強還能反擊。近旁一株大樹揮枝劈打,磐空的元神附入其內,樹爪如手爪,尖端發出碧綠毒氣。唐連璧展開北辰玄星應對,幾丈範圍趨退如神,於毒煙縫隙間從容穿行。秘忍長老遭遇前所未見的強敵,先設下的禁錮法圈散的散,收的收,龍百靈重獲自由,因吹神荒曲極是費思,倦怠中走不動,隻得倚著騾車暫歇。那轎子裏“咿哩嗚嚕”響起殊勝佛的呼喝,似在傳布龍百靈關乎緊要,務必全力捉獲等口令。

眾番僧凶性發作,趁著高手鬥法之際,分幾路從後方包圍上來。堪堪逼近車邊,忽然唐連璧斷喝:“滾開!”白光亂閃,風紋破月流揮出,金輪教眾慘叫著四散翻滾。饒是常生子施亂性訣錯開攻勢,也隻救得兩護法活命,餘者盡皆筋骨寸斷而死。風紋勢道極猛,瞬間又將幾名道宗弟子切碎,連帶殊勝佛的轎子也被切開飛灑。唐連璧忽象察覺到什麽異樣,猛轉頭向那破轎裏望去。

激鬥之中,他要回護龍百靈,又被殊勝佛引開注意力,北辰玄星未免稍有滯隙。水忍長老覓得戰機,聚水氣化作“月英”利刃,倏地刺向唐連璧腹部。這“月英”是取明月照水所留的精華煉成,近身隻須三尺,神佛也難抵禦。薩摩炎一擊眼見得手,暗道“這人死了!”卻似緊握鐵棍撞擊銅牆,震的周身筋肉幾乎撕裂,大叫聲裏向後摔出。磐空驚道:“玄水神劍!”轟隆一聲響,唐連璧腳底裂開水窪,轉瞬化為波光粼粼的小湖。以玄水劍硬擋敵方強攻,就會導致實地化水的災變。二長老暗自咋舌,既為神劍威勢震撼,更驚訝唐連璧的篤定氣勢。須知秘忍對敵常伴隨攻心之術,把各種慘酷的苦感傳入敵人心間。如峨嵋山大戰之時,熾厲魅刺痛李鳳歧,桃夭夭。水木二長老鬥法之際,也能將水蝕,木腐等苦楚傳附敵身,卻看唐連璧動如風,站如鬆,絲毫未露受苦的亂態。莫非他真是神佛化身,感覺不到半點痛苦麽?

唐連璧眉尖微顫,收住雷炎風紋,懸空站於水麵上,雙眼緊盯著破轎,似乎那裏的物事比戰局更能吸引目光。眾人也向彼處尋望,忽然祝蕾叫道:“死人,轎裏是死人!”

月光下,骨節嶙峋,枯皮起皺,轎中坐的形體全無活氣。威震西域百餘載,馭使萬千教眾的金輪教主,竟然是一具風蠟幹屍!倒在旁邊的奧波耶說道:“若不是這副臭皮囊不堪用,區區峨嵋風雷術,焉得與我無上神功相抗!”

眾人駭然,耳聞奧波耶出言發聲,非但口吻與殊勝佛相同,連那低沉的嗓子都一模一樣。磐空等高手隨即想到,金輪教主擅施傳神之法,附身教徒當屬常情,怪的是屍體怎可作為魂魄長久的居所?常生子也精通靈魂之學,聯係前邊殊勝佛的言辭,心下豁然醒悟“是了,一定是妖皇奪占殊勝佛肉身,用來當作縱欲享樂的受體。殊勝佛雖然天生特異,仍承受不了放縱狂欲的折騰,精氣耗光成了僵屍之相,但養護內丹的部位應當還存有活血。”

他心頭怦怦直跳,久存的疑團一點點解開,進而想起“金輪教專修‘觀想’一法,忘卻自我存在,想象‘本尊神’凶殘**的法象,逐步與自身融合,以達‘神我如一’的妙境。此法行到深處,正好給妖皇入體打開方便之門。金輪教召納千千萬萬教徒,日夜觀想修持,原來是為妖皇挑選合用的人體!”

殊勝佛被風紋割的遍體鱗傷,魂魄離竅避禍,待唐連璧收勢站定了,方從奧波耶體內回到原處,說道:“秘忍宗二位長老,對付這人不能蠻幹。”口唇不開,聲已發出,夜裏看來活象僵屍回魂。水忍長老道:“教主有話明講。”

殊勝佛道:“神主的願望是占有世界,沒叫你們毀掉這世界。如此不計毀損的狠鬥,造成後果誰承擔的起!”道理原也不差,倘若激起玄水劍神威,將大地化成澤國,占盡九州也是枉然。可金輪教主語含訓斥,二長老怎肯伏低。薩摩炎道:“教主好大口氣,依你該怎樣?”

殊勝佛輕輕“嘿”了聲,頭頂升起一條白虹,升入高空盤旋,倏然旋成圓盤狀光暈,森然道:“要比高低,到我神影圈裏來比。”二長老驚駭齊呼:“執念結!”思量此術惟東瀛神主會使,當年號稱東海妖皇,設執念結大敗峨嵋派,何以眼下由金輪教主設成?二長老隻當神主顯聖,忙念頌詞朝上禮拜。道宗眾人更為惶恐,趴地撅臀磕頭不止。殊勝佛道:“早說神主與我如頭腦手足,不分彼此,現下該相信了吧。”忽而執念結光華綻放,照射二長老頂上,登時精力暴漲欲瀉。磐空躍起道:“峨嵋逆賊,可敢上天再鬥過!”隔空揮臂劈擊,樹影橫掠呐喊陣陣,木忍部數百忍者法力齊施,隻突到唐連璧身外兩丈便停住,正麵為風雷少陽真氣所阻,恰似鐵錘砸進了泥潭。這一擊意在示威,場麵看似均衡,但木忍長老的實力已增加不止十倍。

唐連璧早覺出殊勝佛有異,執念結也曾見過,明知魔道王者在前,秘忍敵勢倍增,竟無半分退避之意,冷然道:“想找死,我成全你們。”略微側頭,向龍百靈道:“你走開。”卻看百靈斜靠車座,半昏半醒的打盹。薩滿“轉生術”補充給她的活力,究竟撐不住連番勞神。若是飛入九霄作戰,單剩她在處困睡,不免又遭金輪教的侵害。唐連璧當即道:“快走!”袖子一甩霜風乍起,將百靈卷起放入車中,攜騾車祝蕾神獸一並升入雲端,飄飄****飛向東北方。

隻聞風聲呼嘯,一去足有三百餘裏,接著止勢放騾車降落,車輪輕觸地麵,略無些許震**。此舉原意是讓祝蕾護持龍百靈,可匆忙間未及細察。祝蕾中的是木忍毒氣,霜風屬水性,木遇水則生,本已壓製的毒性漸又複發,連神獸一起倒臥在草叢裏,好半天動彈不得。那騾子雲裏霧裏飛了一遭,早已受驚發性,一沾著平地撒開蹄子瘋跑。祝蕾口裏念叨:“龍姑娘,快回來……”哪有氣力追趕。

隨後左顛右晃,直至夜深方停。龍百靈顛的頭暈眼花,躺了許久才定神,揭開車簾向外往,卻不知到了什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