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教授的骨子裏,有著濃厚的鄉土情結,七十歲之後,他一直做著一個歸鄉夢,常常念叨著,少小離家老大回,他對喧嘩嘈雜、擁擠不堪的城市,厭惡到了極點。

城市很大,但找不到一個寧靜的角落,每一條街道的每一個店鋪,不論是服裝店,還是食品店、藥店,無一例外地、循環往複地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推銷廣告,店員站在門口,給每一個路過的人散發傳單。

夜晚,則是燈光汙染,不知從何時起,城市之間在攀比上演燈光秀,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遮掩著普通人悲歡離合、柴米油鹽的艱辛,虛造著繁華的盛世景象。

孫教授院子的周圍,都是摩天大樓,天一黑,樓上的燈光就亮了,小院子亮如白晝;孫教授的生物鍾,分辨不清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紊亂了,孫教授無法安眠,他心浮氣躁、坐臥不寧。

秋天的時候,孫教授回了一趟老家,整修了老屋,打算歸園田居。

那個小山村,因為年輕人的遠行,而顯得異常地安寧,即使白天,都很少看見人影;到了夜裏,則是漆黑一團,如一潭幽深安靜的湖水,孫教授往往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清早,叫醒孫教授的不是鬧鍾,而是鳥,各種各樣的鳥兒,在枝頭上、在屋頂、在院子裏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著。

孫教授自然醒,好久好久沒有睡過這樣透徹的覺,他這個前列腺炎患者,甚至連一泡尿都沒撒,就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孫教授興奮地將從北京帶來的安眠藥,扔進了垃圾袋。

還不到午飯時候,這家送菜,那家請吃飯,熱情地拉著手不放,孫教授做了幾次客,發現家家都剩下了老人,大多身體不好,在苦苦地熬著,他們看淡了生死,不怕閻王爺來勾魂,卻最怕的是孤獨,沒有人說話。

孫教授和他們一塊玩大的,在一起便回憶年輕時的往事,一壺茶,從午後喝到傍晚,陽光燦爛、秋風颯颯,遠處是靜默的山,近處是潺潺流淌的小河,孫教授感覺無比地愜意。

孫教授從老家回來,趙波和劉愛雨去看望他,他說:“我打算回老家定居了。”

趙波和劉愛雨說老家條件差,偶爾回去住幾天可以,長期定居會有很多問題。

孫教授問:“有啥問題?”

趙波說:“看病不方便,鄉裏醫療水平差。”

孫教授說:“我今年都78歲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誰都不能違背,活一天算一天,絕不過度治療。”

孫教授對現在的醫院和醫學的過度幹預、過度治療,持反對態度,人體是一個陰陽磁場,內部有它複雜的調節係統,它能自動防禦病毒的攻擊。

現在,藥物改變了一切,人體的免疫係統被破壞,人成了醫生和藥物隨意宰割的奴隸。

孫教授是推崇中醫的,中醫固本、重在調理,符合天人合一原理。

中醫讓人稀裏糊塗地活著,西醫讓人明明白白地死亡,很多人其實是被西醫的診斷活活嚇死的。

人其實不需要活得太長,健健康康的七十多歲就行了,活得再長,就成了累贅。

人生要看厚度和高度,而不是一味地追求長度。

很多人被病魔折磨十幾年二十幾年,躺在病**痛苦不堪,那是罪過。

劉愛雨勸說:“爺,夏天還行,冬天沒暖氣,受不了。”

孫教授卻搖搖手,為他們描述了村裏人貓冬的情景。

現在村裏最不缺的是柴禾,枯死的樹、灌木叢、落葉、雜草,到冬天了,炕洞裏塞滿柴,炕燒得熱熱的。

屋子裏再架上個火爐,幾個老朋友在一塊燒茶溫酒,一盤花生米、兩個燒土豆,就是絕美的下酒菜,窗外漫天大雪、北風呼號,屋子裏談鬼說狐,追憶往事,何等快意。

孫教授憧憬的生活方式,從鄉村出來的劉愛雨和趙波非常熟悉,這也成了他們的回憶,快活自在,令人向往。

孫教授感歎說:“幾十年後,當你們老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一個小村莊,讓你們養老?”

除了這個四合院,孫教授幾乎沒有家產,他的工資,大部分資助了家鄉的孩子,生活簡單清貧,屋子裏的家具用了幾十年,破舊得收廢品的也許都看不在眼裏;他的書很多,各個屋子裏都塞得滿滿的,許多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

孫教授讓趙波和劉愛雨幫他處理藏書,他們喜歡的可以留下,剩下的捐給學校圖書館。

孫教授把房子要買給劉愛雨,說:“你鄉下來的,在北京落腳不容易,眼看著房價一天比一天高,你要不嫌棄,就把我這個破院子買去吧。”

這一年,像孫教授這樣的院子,大概能賣個四五千萬,劉愛雨苦笑,她哪來那麽多錢?孫教授卻硬逼著劉愛雨買下,要求當即簽賣房合同,劉愛雨說:“爺,我沒錢啊。”

孫教授怒了:“一百萬沒有嗎?我隻要一百萬。”

劉愛雨和趙波麵麵相覷,一百萬,這簡直是白菜價啊,孫教授是糊塗了。

劉愛雨說:“爺,先放著,過幾年再說。”

孫教授卻要劉愛雨立馬簽字,劉愛雨了解孫教授脾性,他從來說一不二,看來他是真心實意,要把這個院子送給她了。

劉愛雨給孫教授當了三年多保姆,伺候他一日三餐,給他洗衣做飯,即使海鮮店多忙,她都牽掛著他,寧可把門關了,不做生意,也要給孫教授做飯。

孫教授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兒女,他供他們上學,讓他們留學,不但沒有給他做過一頓飯,好些年了,一句問候都沒有,令孫教授寒心。

劉愛雨說:“爺,給個賬號,我給你轉錢。”

孫教授一會說沒有銀行卡,一會又說找不見了,劉愛雨著急,說:“爺,你這樣,這房子我不要了。”

孫教授狡黠地說:“你叫我啥?你叫我爺!孫女住爺的房子,需要付錢嗎?”

孫教授耍起了無賴。劉愛雨氣惱無奈地搖搖孫教授的肩膀,說:“爺,你咋是這麽個爺?”

孫教授歎口氣說:“傻女子,爺快八十歲了,能活幾年?要錢有啥用?隻求爺死了,你能到爺墳上蓋一把土,磕個頭,爺就知足了。”

孫教授說著,眼睛濕潤了,劉愛雨淚花閃爍,抱著孫教授的肩膀說:“爺,我會常去看你的,你百年了,我給你送終,爺,你放下心。”

三天後,趙波和劉愛雨送孫教授回老家,孫教授說,到機場就行了,但劉愛雨執拗地把孫教授一直送到他的老家板橋村。

七八十戶人家,背山麵水,一條清澈的小河,從村子前潺潺流過,一座古老的石橋,跨在小河上,清靜幽雅,劉愛雨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