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決戰之殤 3

不太敢把目光從那猙獰的已被觸須擋住的巨口移轉回來,餘光中隻看到陸續伸長在外的手一直沒收回來,連手指都還保持著曲彎,可以想象他這一刻心頭的滋味。

兩個他最親的人,同時在眼前消失再被吞噬,哪怕陸父已死多年,那也是他父親,有誰為人子的願意看到父親死無全屍?而向晚對他的衝擊恐怕更大,畢竟一個死去多年,一個則是活生生的人。

突然腰上一緊,人被從後麵給提了起來,阿蠻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還等什麽?”一個手刀劈下來,臂上一疼,下意識地手一鬆,人就被拖著起了身。但阿蠻傷得太重,光是拉我起身這個動作,都讓他身體晃了一晃,身上是濃濃的血氣。

他要拉我去到之前下來的位置,那處其實很危險,就在雌洞螈的旁邊。隻聽他一邊喘著氣一邊說:“你踩我的背爬上去。”我正想拒絕,但胳膊被身旁一把抓住,是陸續!

視線流轉,心頭巨震,他竟滿麵淚痕,但開口卻隻一字:“走!”與阿蠻一人一邊,提帶著我快步走到了底下,陸續近乎誘哄又帶了點乞求的口吻抵在我耳畔:“小九,乖,你先上去。”

我定視他兩秒,視線劃過那還沒有幹的淚痕,心底某處鈍痛不已,最終點了頭。他與阿蠻同時彎下了腰,我凝著並排的兩個身背,一咬牙跳了上去。半邊肩膀骨裂,整個左手是無法抬起的,我隻能靠右手掰住被自己鑿開的白金石層邊緣,做引體向上。

不過探出了頭到頸部,就覺身側一股勁風襲來,心知那是什麽,可我這時的情形根本沒法避閃,拚著身受一擊也先爬上去,然後才能救他們。

情況與之前我打算下來時已有不同,當初雖知道底下凶險萬分,心念裏隻想到陸續身邊去,與他並肩作戰,哪怕是死!可被拖進後才發現敵手是這樣龐大凶殘的生物,與之對抗根本就是以卵擊石。可也因為它龐大,卻被我抓住了一個可能生還的機會。

這麽小的口子雌洞螈是鑽不出的,隻要我們能在有限時間內都爬出空間,那麽白金石等同於銅牆鐵壁,可以有效隔絕它的淩厲攻擊。這是我們唯一求生機會!

可理想是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

預期中的擊痛沒有來,恍惚聽到一聲悶哼,心口一麻,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強撐了掰住邊沿的手頓時一軟,身體墜落的同時聽到韓冬靈的聲音:“阿續——”

視線在下一瞬穿透而過,看到了讓我心碎的一幕。

陸續像空中柳絮,像離弦的箭,像斷線的風箏,在空中劃過一個標準的弧線,撞在那麵透明的疑似水層氣牆上,然後被彈開,又是一個低矮的弧線,沉沉落地。

外界的聲音我再聽不到,視線裏隻有那個趴伏在地一動不動的身影,似有誰來拉我,被甩脫開,一步、兩步、三步......走到第七步時,我鈍鈍地想:原來離他很近,隻有七步之遙。

伏跪而下,將人翻身了抱在懷裏,眼淚噴湧而出,陸續......

認識他不過數月,連半年都還不到,卻像是過了半生年華。從最初兩看相厭到這時愛入骨髓,感情不是莫名而起,是經曆了一次次的生死劫難之後積存起來的。在黑竹溝那個不見天日的黑夜,瀕臨絕望,我還是抓住最後一絲希望翻盤破局;之後來到這古洞,前前後後有過兩次以為陸續死去,可絕望之後總還有一股信念:他沒死,他不會死,我要救他。

但這一次,隻一眼,我就被打敗了,再無妄念。

我救不了他!

陸續還有氣息,甚至眼睛都還微睜著,就是......嘴裏的血如泉湧。探手在他身上遊移,指下清晰摸測到他左右兩邊肋骨分別斷了兩根,這麽多血,當是刺穿了肺葉。

“小九......”他一張口血湧得更多,即使已經是輕到不能再輕。

視線模糊了眨去淚,短暫清晰又變模糊,依稀聽到斷斷續續的聲音在那唇間呢喃:“別哭啊......小九,我有......說過......我愛你嗎?”

你沒有!你從沒說過!你說過隻喜歡我一個,但從沒提過一個“愛”字。

“是我過得......太渾了,這麽......晚才遇見你,如果早些遇上,那麽......”

如果早些遇上,那麽陸續會更早愛上許玖,沒有韓冬靈,沒有向晚,誰都沒有,是這意思嗎?

“小九,你愛......我嗎?”

愛!我堅定地點頭,想想覺得不好,湊近到他耳旁,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我愛你,陸續。”他聽到了,眼角彎起笑得很開心,如果忽略那刺目的鮮紅,這樣笑著的他真的很好看。

眯著的眸子越來越黯淡,他似十分疲憊了,隨時可能在下一刻闔上。看到他嘴一張一合,卻再沒聲出來,將耳朵湊近,“小九,對.....不起,我愛你......”

時間終止在這刻,他的眼角有一滴淚滑落,順著麵頰流淌到我捧著他臉的手上,溫度從炙熱到冰涼。若愛是彼此眼中唯一浩**的產物,那麽我是盯著那不再黑亮的星眸直到完全闔上的。

混蛋,“對不起”與“我愛你”怎麽能放在一起說呢?你陸續對不起我的事多著去了,可你愛我這件事直到這刻才告訴我。

懷抱緊了又緊,恨不得將人揉進身體裏去。因為,在那黑眸閉上的一刻,身體裏就空了,需要被填滿。我發現最愛陸續這雙眼睛,腦中一幕幕閃過的,是初見時沉默的,黑竹溝裏烏黑幽亮的,昆侖山外焦慮的,還有古洞中溫情脈脈的,總是那麽的深深吸引我。如果可以,真想就此住進他眼裏,然後跟著他一起睜開、闔上。

抬起手掌,將那早已冰涼的水滴送到唇下,苦澀的滋味,我搖搖頭,不是他的味道。俯下身,將唇印下,終於綿軟溫存,這才是他的味道,哪怕含著血腥。

身旁又重重落下了什麽,我連轉一下視角都沒有,以為這時再無任何能引我注意了,可當一隻手伸來握住陸續垂在一側的手時,我還是抬起了眼皮。

是......韓冬靈。她的嘴角是在笑的,目光專注停在陸續的臉上,開口出來的話卻是對我說的:“許玖,你到底沒贏過我,還是我與阿續在一起了,黃泉路上,我陪他走。”說完她就閉上了眼,臉輕靠在陸續的掌間,依存而滿足。

直直盯著她看了足有半分鍾,腦中反反複複都是她最後那句話:黃泉路上,我陪他走。

不,上窮碧落下黃泉,陸續都是我的!

終於,我抬起了頭,目光流轉,阿蠻與瘋子分別倒在不遠處,即使活著,也離死不遠了。而那條雌體洞螈,已經狂囂著再次張開了巨口,那空中抽搐搖擺的長須像一條條索命繩。既然我的力量渺小到無法驅使駕馭你,那麽就毀滅吧。

心底深處的某個被塵封角落,我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印象中有人說過這是玉石俱焚的笨辦法,除非求死。說這話的人我想不起來了,也不重要了,因為我就是在求死。

默念了一句:陸續,等我。就沉心而定,積氣於腹,氣流緩緩上升,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得胸腔時一股腥甜味已經躍躍欲出,深吸一口氣,忽略心口撕裂般的疼,默數一、二、三,血箭射出,伴隨的是融合了氣血,毀滅的音!血箭有多久,絕音就有多長。

盡管陸續已經沒了氣息,但我還是用雙手捂住了他的耳朵,那邊瘋子與阿蠻也本能地捂上耳朵,驚駭地看著我。想也知道他們為什麽如此驚駭,因為當絕音不斷從嘴裏出來時,我的七竅就開始流血,耳、眼、鼻,以及嘴,樣子一定十分恐怖。

雌體洞螈的叫聲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尖銳如針紮,它身體也開始大幅度的蠕動,它本能地想要求生,腦袋直往頂上那口子鑽。當真是可笑,別說那裏它出不去,就算出去,我的絕音在發動那一刻,就代表不至毀滅不罷休,專門用來對付人之外的所有生物,代價是,我的命。

前一刻硝煙彌漫,這一刻是至死方休。那龐大而又惡心的白色軀體掙紮蠕動變慢了下來,開始變成抽搐,嘶鳴聲我是聽不到了,這時連我自己吹出的音也感知不到。但我知道,快了,眼皮沉重不堪,心說再堅持一會,等它死透了,那麽我就可以閉眼去找陸續了。

正兀自想著,突然一股重力襲來,身體衝飛了出去,唯一能做的反應就是將原本捂住陸續耳朵的手改為抱住他人,所以飛出去時也成功將他與韓冬靈分開了。沒有預期裏的沉重著地,隻覺身體在飄搖,翻了翻眼皮才發現居然是那麵水牆的氣流破了,盤遊在外的那幾條洞螈也都紛湧了進來,但都翻了肚子,全死了。

嗬,原來威力真這麽大啊,連氣流都能穿破,將隔絕在外的它們也一並殺了。

不止,周圍的白金石牆在扭曲,在一寸寸崩裂,隨後脫落。

是了,洞螈是微生物的締造者,雌體洞螈在這空間待了不知道多少個年頭長成那般巨大,這空間又怎可能不滋生微生物呢?那些細菌早就淹沒進白金石裏,與它同生同長,這時自然也一起同死。

突然一道勁浪撲來,是一麵白金石牆徹底跨了,牆外竟是洶湧無窮的水層。另一麵又被衝破,宛如洪水猛獸湧來般,我死死抱著陸續被拋上了浪頂,又被沉入水下。

麵對死亡一刻來臨,完全沒有掙紮,腦中隻剩一個信念:我與陸續不要分開。

說不掙紮,其實屬於身體的本能還在,就像人沉在水中,隻要會遊泳,還是會不自覺地浮上去。等頭探出水麵後,又會本能地大口呼吸空氣。可以感覺到兩人的身體在水中衝流而下,水流十分湍急。視線裏不見光亮,我眨了眨沉重的眼皮,還是沒有,看來在聽覺消失後,我的視覺也沒了,離死隻差一步了吧。

不要緊,我有陸續呢,等到了那邊,看不見,他就當我的眼,聽不見,他就當我的耳,想想就不覺笑了,這樣依賴著他的感覺,真好。

身體飄啊飄,也不知飄到了何處,任由思緒停頓,但至始至終都睜著迷離的眼,當終於停下來時,依稀仿佛看到了光亮。一點點移轉目光,想要去看陸續,可是視線低轉,意念碎成一片片。

以為一直抱在懷中的人呢?兩手空空如也。

不,我明明一直緊緊的,死都不鬆手的,為什麽會這樣?現在我下了黃泉要到哪裏去找他?

眼睛幹裂撕疼,如垂死哀鳴的獸,一聲一聲的從嘴裏溢出:陸續、陸續、陸續......

悲鳴終止,我安靜地躺著,明明已經看不見的眼睛,似乎看到了逆流的光,一道頎長的身影就站在那光景裏,像及了我第一次見的陸續。果然,他低了頭,輕輕呢喃:小九。

我笑著闔上了眼,原來,他沒舍下我,他來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