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速之客

民國30年初夏,雷江正是香樟樹換葉的季節,清風怡人,滿樹橙紅的香樟葉隨風而逝,默默地鋪灑成斑斕的地毯,一抹抹嫩綠的新芽在樹梢上綻放,空氣中繚繞著濃鬱的樟腦清香。

隨著時間的推移,瑞萱也漸漸從瑞蕙母女蒙難的傷痛中慢慢拔了出來,正在內室看近來糧鋪的賬目。雷江附近經過戰火**,土地荒蕪,勞力流失,農業生產大受影響,米價連連攀升,而且,無論是鬼子,還是國軍,以及趁亂蜂擁而起的打著“救國軍”、“義勇軍”等等各色武裝,都大量需要糧餉。文明的收買,野蠻的搶奪,魯家的糧食貨源明顯減少。

更為要命的是,戰亂期間,貨幣極不統一:在雷江市場上流通的,既有原國民政府的“法幣”、又有南京汪偽政府的“中儲劵”,還有鬼子的“軍票”, 甚至還有宜城七縣發行的“兌換券”,這就給商品流通帶來極大困難。在這些林林總總的“貨幣”中,最堅挺的硬通貨,就是“袁大頭”,中國人幾千年的銀子情節在戰亂時更是彰顯無遺。

自從雷江淪陷以後,魯家米鋪糧食采購成本翻了幾倍,采購量減少了七成,生意就清淡了很多,基本上隻能保證雷江本地居民的糧食供應。對於鄉裏鄉親,瑞萱不忍心將糧食的高昂成本攤銷在他們頭上,這些年來,魯家米鋪都在虧本經營。

更讓瑞萱心煩的是,收進來的紙幣多,但采購卻隻能用銀元“硬通貨”。所幸的是,日本軍票和“中儲劵”能夠用來繳納各類苛捐雜稅,才給這些劣幣找到了一種出路。即使這樣,幾年下來,麵子上魯家看上去還是龐大繁榮,但裏子裏麵,卻已是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的窘態了。

瑞蕙遇難以後,梅家綢布莊生意完全停止。日本商人乘機占領雷江市場,高價傾銷日本的機製洋布。雷江百姓穿著方麵成本迅速上升,如果魯家糧鋪再垮了話,那麽,肯定雷江糧食也會短缺,鄉親們生活會更加艱難。這也是瑞萱咬緊牙關,將魯家糧鋪維持下去的關鍵原因。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瑞萱再精明能幹,麵對這一樁樁難題,也是一籌莫展。正在思量該如何努力減少成本時,忽然,管家魯寧慌慌張張跑了進來,說:“太太,來了幾個日本人,點名要見您!”

自從瑞蕙葬禮以後,瑞萱就知道日本人肯定會找上門來。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魯寧的通報,她心裏不免還是一沉:該來的終於來了!

她放下賬本,款步來到前廳。前廳裏果然有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中間站著一個矮胖的軍官,是她最不想見的人—“孩太君”犬川次郎!靠著榨取雷江的豐富資源,犬川次郎養尊處優,每天大魚大肉,幾年下來,已經從一個瘦削的特工變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軍官。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孩太君’大駕光臨啊!裏麵請吧!”瑞萱大大方方地說。

武漢戰役後,日本在中國戰場長期直入的攻勢得到了遏製,中日兩國都進入了最為艱苦的抗戰相持階段。作為一個海洋島國,日本的鋼鐵、石油、橡膠等戰爭資源也消耗殆盡,急需開辟新的資源供給來源。日本海軍早已眼紅日本陸軍在中國取得的輝煌戰績,正準備近期在太平洋上躍躍欲試。因此日本大本營極其重視中國作為戰略後方基地的作用。

南京汪偽政權成立後,日本當局特別提出要改變戰爭初期那種“恐怖威嚇”做法,大力宣傳“日中親善”,和中國當地士紳等中產階級、知識精英搞好關係,達到“以華製華”、“以戰養戰”的目的。在這種大背景下,犬川次郎也不得不將自己的殘暴收斂一些。尤其是日本軍隊內部一些平民出生的少壯軍官對平步青雲早就不滿了,已經向南京大本營打過很多小報告,告發山田攻飛機失事真相以及犬川次郎在雷江的各種肆意妄為,他也領受了好幾次申飭,如果不是皇族背景,早已經撤職查辦了。

這還是犬川次郎第一次走進魯家大院。魯家大院是一座典型的江南三重疊進院落,前庭、後院、中天井。前廳影壁、藤蔓、假山、流水,四周風水角都有大荷花缸,寓意著“風水不外泄”。缸裏種著睡蓮,養著各色錦鯉,別有一番靈動。

中間為廳堂,兩側為室,廳堂前方為天井,采光通風,院落相套,造就出縱深自足型家族生存空間。大院為傳統徽式建築風格,民居外觀整體性和美感很強,高牆封閉,馬頭翹角,牆線錯落有致,黑瓦白牆,色彩典雅大方。

在裝飾方麵,徽州宅居的“三雕”之美令人歎為觀止,青磚門罩,石雕漏窗,木雕楹柱與建築物融為一體,使建築精美如詩,尤其是江南水鄉獨有的輕巧花格窗,窗外竹影芊芊,婆娑幔舞,樟樹清香,潺泉汩汩。

後院是主人的私密生活空間,一般外人是不能進入的。後院有小門,直接通向梅家和魯家共用的後花園。

瑞萱的廳堂招待犬川次郎一行。坐在牛骨和貝殼鑲嵌的紅木鏤花太師椅上,犬川暗暗佩服中國精深的文化底蘊和舒適的生活環境。相比而言,日本奈良的古建築雖精巧但不夠大氣,東京的現代建築雖奢華但不夠天然,中國長江沿岸的富饒和舒適讓他羨慕不已。“用日本先進的現代文明改造貧窮落後的中國?”日本軍部的宣傳口號就連他都不相信。

瑞萱這個看似友善的舉動倒令犬川次郎大大意外,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開口了,地道的東北味中國話:“夫人,這次來首先是來向你道歉!對於您妹妹瑞蕙和您外甥女梅霞~”

“犬川先生,梅霞早已是我家媳婦了。”瑞萱打斷他的話,糾正道。

“哦,對不起,對於她們兩個的不幸我深表同情和道歉!夫人和小姐本來是作為‘中日親善使者’,自願去日軍慰勞所表演節目的。但幾個朝鮮兵還有幾個台灣兵喝多了,竟然不顧軍紀,對瑞蕙小姐和梅霞小姐進行非禮,並造成嚴重後果,我謹代表大日本皇軍駐雷江大隊和我本人最誠摯的歉意!”犬川次郎站起身來,對瑞萱微微一鞠躬。

聽著犬川次郎毫不臉紅、行雲流水般的謊話,瑞萱已經平複的傷疤又被狠狠地戳了一刀,頓時湧起一陣酸痛,痛徹肺腑。

“兩條人命,一個典雅端莊的夫人、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那麽慘烈的離開了人世,就隻值你一個歉意!看來你們東洋人的歉意分量很重呀!”瑞萱不無譏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