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眉頭
借著城內青樓林立的東風,飛狐城夜禁寬鬆,甚至這個時分仍有有許多擔貨郎托盤擔架來到街上,歌叫吆喝買賣,陶滿武是個小吃貨,填不飽肚子就睡不安穩,到頭來受罪的還是徐鳳年,於是掏了塊小碎銀一口氣買了兩碗紫頸**瓣熬成的金飯與幾樣糕點,到了客棧,正是李六守夜,以往這個點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來回了趟瓶子巷,興奮得不行,徐鳳年要了張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壯憨厚小夥子說了聲好咧,也不與這位徐公子太過客氣生分,見昵稱桃子的小姑娘捧著顆精美瓷枕,也吃不準什麽來路,不便多問。徐鳳年指了指樓上,陶滿武就停下吃食動作,連忙抹嘴起身,徐鳳年把剩下糕點都送給李六。
到了房中,背對陶滿武,馭出那柄暗殺過閘狨卒的飛劍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飛劍上一抹,看似輕描淡寫,卻玄機重重,十二柄出爐時辰各有不同的飛劍胚子,紋理是也天壤之別,飲血成胎這個細工慢活,鮮血多一絲則滿溢傷劍紋,少一絲則劍氣衰弱,紋理好似通靈飛劍一張嘴,容不得半點疏忽,徐鳳年沒有急著收回蚍蜉入袖,望著眼前那一抹如風吹清水起微漾的風景,輕輕歎息,廣寒樓裏的喜意,最讓他心生感觸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內那些好似離陽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擺設,美人榻,黑釉盞,三腳蟾蜍滴硯,徐鳳年進入龍腰州後一直陰霾的心情,終於好了幾分,青樓花魁尚且如此鍾情中原雅致器物,想必逃竄湧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異鄉,也不改先前膏腴土地千百畝的富貴常態,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會死灰複燃的雅士習氣,終歸會潛移默化,對北莽權貴階層產生巨大而緩慢的影響,就如世子殿下養劍如出一轍,緩緩滲透入這個尚武好戰的蠻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極大度量接納了春秋遺民,大肆提拔士子書生,其利顯著,其弊卻隱蔽,風流不輸南方任何世家子的澹台長安便是一個絕佳例子,一籠龍舌雀能買多少匹戰馬多少甲胄兵器?
徐鳳年悄悄收起蚍蜉,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頭看了眼趴在**托腮幫凝視瓷枕的陶滿武,笑了笑,打趣說道:“小財迷,以後要是出城遠行,你也帶上瓷枕?不怕累?”
陶滿武一臉堅定道:“我可以背著錢囊,捧著瓷枕!”
徐鳳年點頭道:“很好,沒銀子花了,我就可以賣了瓷枕換酒喝。”
陶滿武緊張萬分,仔細瞧了一眼徐鳳年,如釋重負,咧嘴一笑。對於自己的靈犀天賦,小姑娘自打記事起,就一直懷揣著本能的忐忑不安,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沾沾自喜。徐鳳年好奇問道:“你能看穿人心,是連他們心裏言語都知道,還隻是辨別心思好壞與心情轉換?”
陶滿武猶豫了一下,死死閉著嘴巴。
徐鳳年笑道:“聽說飛狐城有曹家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餅,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家烤鵝鴨,段家羊肉飯從食,有很多好吃的,蘇官巷集市廟會上有羊皮影戲,有各種說書,士馬金鼓鐵騎兒,還有佛書參請,有榮國寺撲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術,有弄禽人教老鴉下棋,有這麽多好看的,想不想邊吃邊看?”
陶滿武哼了一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行,那明兒我自己去逛**,你就留在客棧抱著瓷枕數碎銀好了。”
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了兩聲。
徐鳳年忍俊不禁,熄了桌上油燈,在**靠牆盤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了個滾兒,趁機輕輕踢了他一腳,徐鳳年不理睬,凝神入定,一個時辰後還要飼養飛劍黃桐,好在大黃庭能夠讓人似睡非睡,養劍十二,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勞心勞力,不至於太過困乏,事實上就算沒有攤上養劍這樁事,徐鳳年也不敢睡死。過了半響,習慣了在徐鳳年懷裏意味著入睡的小姑娘鬆開冰涼瓷枕,摸摸索索鑽入溫暖懷中,很快就打著細碎微鼾,安穩睡去。徐鳳年依次養劍三把,天色泛起魚肚白,把陶滿武裹入棉被睡覺,拿起就放在床頭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了個神清氣爽的懶腰,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談不上好壞,也就不庸人自擾,酣暢淋漓斬殺謝靈以後,且不論開竅帶來的裨益,整個人的心態與氣質也都渾然一變。
窗外漸起灰幕小雨,淅瀝瀝春雨如酥,輕風潤物細無聲。陶滿武悠悠醒來,看著那個背影,怔怔出神,這個世界在她眼中自然與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來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光華,大多數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發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暈,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則有紫氣纏身,將死之人,則是黑如濃墨,壞人殺氣勃發時,會是猩紅,刺人眼眸,像喜意姨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內外暖黃,世間萬物,在陶滿武眼中分外絢爛,愈是長大,愈發清晰,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深紫透染金黃,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景象。
陶滿武不會知道,她若是被有心人察覺,便會被視作是釋教的活佛轉世,是道門的天人降世,可惜謝靈不知為何不曾識貨,若是將注意力放在她這顆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說不定可以借力一舉重返巔峰時的指玄境界,至於事後是否受到氣數反撲,相信以魔頭謝靈誓殺洛陽的執念,斷然不會在意。
徐鳳年沒有打斷身後小姑娘的審視,等她收回視線,才轉身笑道:“吃過了早飯,帶你去看廟會。”
陶滿武一臉疑惑,約莫是不理解他為何大發慈悲,在她看來,這個不以真麵目示人的壞蛋家夥精明而市儈,讓自己吃足了苦頭,怎麽才一晚上就變了口風?
徐鳳年輕笑道:“我已經想好,到時候獨自離開飛狐城,就不帶你這個拖油瓶出城了,放心,不耽誤你吃穿,肯定比跟著我要舒服愜意。這不趁著還在一起,假扮幾天好人,省得被你記恨。我可是聽說你這種可以看透人心的家夥,每當念念不忘,老天爺必有回聲。我還想好好活著,整天提心吊膽,不好受。”
小姑娘咬著嘴唇,死死盯著他,估計是確定了他沒有說謊,是真打算將她留在飛狐城,本該慶幸逃離水生火熱的小妮子,不懂什麽城府掩飾,一臉黯然。
徐鳳年也不火上澆油,牽著她下樓,吃過了暖胃的早點,一同走向城西的蘇官巷,一路上小姑娘都冰冷著小臉蛋,沒個好臉色給新加上冷漠無情印象的徐鳳年。不過孩子湊巧感觸的悲歡離合,像一壺新酒,味道都在那上邊飄著,不像成人的老酒滋味,都沉澱在了酒壇子底部,不喝光便搖勺不幹淨。徐鳳年用一串糖葫蘆和一隻裝有結網蜘蛛的小漆盒,就讓陶滿武陰轉多晴,盒子取名“奇巧”,也是中原傳入北莽的精致玩件,將小蜘蛛貯藏入盒,次幾日便可觀察結網疏密,本是春秋諸國七夕節女子多半要購買的相思小物品,在盒內放小紙寫上愛慕男子的姓名,蛛絲意味著月老紅繩,算是祈求一個好兆頭,若是結網緊密繁盛,女子自然要見之暗自慶幸喜悅。
徐鳳年步子大,兩次遊曆後,對這類廟會種種表演販賣見怪不怪,嫌棄瞪大眼睛走顧右盼的小妮子走得慢,就幹脆讓她騎在脖子上,陶滿武正跟這家夥生悶氣呢,才不管淑女體統,當仁不讓騎了上去,小腦袋擱在大腦袋上,一顆糖葫蘆都不給他吃,饞死他才好。
看了會兒素紙雕鑒的簡陋皮影戲,是講述涼莽兩地的邊境戰事,北莽黃宋濮在內幾位將軍當然是情理之中的雕琢以堂堂正貌,而北涼王徐驍以及小人屠陳芝豹則刻以猙獰醜形,對飛狐城百姓來說很討喜,徐鳳年一笑置之,沒冤枉徐驍,倒是陳芝豹那般風流鼎盛的白衣兵仙,給雕刻成如此不堪入目的醜角形容,有失公道。提弄傀儡的藝人扮演著說書人的角色,紙雕人物既然是兩朝邊境首屈一指的軍界權臣,也就離不開戰火紛飛,這與酒肆茶樓說書講史的征前之事略有區別,說到刻意渲染的激烈戰事時,觀眾們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十分入戲。
徐鳳年才走開,就看到澹台長安與妹妹澹台箜篌帶著幾名扈從走在熙攘人流中,澹台箜篌手裏也提著一隻奇巧蛛盒,不過是紫檀盒子,所耗銀兩遠不是陶滿武手中木盒能夠媲美的,盒中吐網蜘蛛更有差異,想必城牧三公子的蜘蛛也會理所應當的吐網更密,大概是銀子多了,便會奇巧更奇巧。雙方對視後,澹台長安笑容燦爛,率先走來,扭頭對妹妹得意道:“怎樣,被我說中了吧,徐奇肯定會來廟會。”
澹台箜篌瞪了一眼徐奇,無奈道:“不就是打賭輸你一兩銀子嘛,得意什麽。”
澹台長安大笑道:“二哥賺別人百兩黃金那也不見得如何高興,指不定還是他們偷著樂,不過賺你一顆銅板兒都值得開心。”
徐鳳年比澹台箜篌還要無可奈何,這飛狐城頭號紈絝的二公子真是神機妙算,不知為何,徐鳳年是真相信澹台長安在這兒守株待兔,而非讓人盯梢,一來以徐鳳年如今的玄妙五感,能夠輕易探知周遭的特殊視線,再者對這位誌向是做鄉野教書匠的無良子弟並不惡感,這不能叫英雄相惜,可以算作是紈絝相惜。尤其是陶滿武並無異樣後,徐鳳年更是鬆了口氣,澹台長安是個有話直說的爽快性子,見陶滿武長相可愛,伸手去捏小臉頰,被躲過以後,也不以為意,就拿自家妹妹開涮,“我這妹妹口口聲聲要嫁給我做媳婦,其實暗地裏對赫連家一位俊彥思慕得緊,這不就買了奇巧,回頭肯定就要偷偷摸摸做賊一般寫下那名英俊公子哥的姓名,若今天見不著徐奇兄弟,我也不說破她心事,撐死了深夜爬牆,去偷出那張紙條丟掉,讓她第二天對著蛛網第哭死。”
漲紅臉的澹台箜篌一腳猛踩在澹台長安腳背上,後者一陣吃痛,倒抽冷氣,對這個寵溺慣了的妹妹,隻能敢怒不敢言。
一起逛了半個時辰,澹台長安便被按耐不住的澹台箜篌拉走,二公子與徐鳳年約好晚上在廣寒樓喝酒,被妹妹強行拖著離開。望著這對關係融洽的兄妹,徐鳳年站在原地,久久沒有挪動腳步。
陶滿武伸出小手揉了揉他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