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數風流人物

飛狐城初聽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去這個死胖子身上剮下肉來,不過雷聲大雨點小,沒過多久就重新開城,老百姓都想著肯定是澹台長公子與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風,愈發不信澹台長平會在門口被一名女子避退落馬。

徐鳳年沒有急於出城,而是登上城牆遠遠看著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掛劍閣,因為陶滿武,過早與董卓牽扯上關係,已經打亂算盤,匆忙離城自然不妥,但打腫臉硬頭皮逗留城內,更容易雙手送上把柄,徐驍要自己找尋那個北涼軍舊將,隻能暫時擱下,兩害相權取其輕,算是聊以自嘲,到底還是有些遺憾的。

徐鳳年正想轉身走下城頭,一名躺在牆垛上酣睡曬太陽的邋遢漢子呢喃了幾聲,一個側身翻滾就要墜下城牆,所幸是往牆內摔,徐鳳年也就不幫忙,摔醒的醉酒漢子第一時間不是慶幸餘生,而是去小心翼翼撫摸腰間懸掛的酒葫蘆,這才抬頭茫然四顧,見著了陌路相逢的徐鳳年,無動於衷,滿臉絡腮胡子的酒鬼靠著牆頭,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涼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卻傴僂的仆役裝束漢子小跑上城頭,手裏捧了壺酒,見著徐鳳年,擦肩而過時頓了頓腳步,默不作聲給主子空**大半的酒葫蘆舊壺裝新酒,奴仆是個麵目可憐的鬥雞眼,半醉半醒的漢子懷裏掏出一把柄上鑲嵌明珠的匕齤首,自顧自刮起滿臉胡子來,一邊忙碌一邊斜眼看著徐鳳年,騰出手來指了指掛劍閣,罵罵咧咧道:“小後生,瞅啥瞅,老子當年帶了兩柄劍到飛狐城,一柄燭龍掛在閣內,一柄賣給城牧府掙了黃金千兩,你憑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

仆人是個啞巴,看主子口型,就知道又要闖禍,趕忙轉身朝徐鳳年作揖致歉。徐鳳年笑了笑,等酒鬼刮去胡須,細細眯眼,難怪當年賣劍作畫能在風齤波樓樓頂高眠數年,若是衣衫整潔,當年肯定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事出無常必有妖,徐鳳年臉色照舊,悠悠然打量著這個能讓喜意這般出彩女子都念念不忘的青樓狀元郎,酒鬼收回匕齤首,長歎一聲我不負丹青丹青卻誤我,再灌了一口燒酒。徐鳳年沒心情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是在等我?”

好似聽到笑話的酒鬼瞥了一眼奴仆,哈哈大笑道:“小娃兒口氣忒大,老子在這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還差不多。”

徐鳳年死馬當活馬醫,平靜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話,你聽得懂就算,聽不懂就當醉話,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既然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胡子還是皮囊十分優秀的漢子白眼道:“你小子腦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滾滾滾,晦氣。再不滾,老子一身劍術還在,隨手取了掛劍閣的燭龍,一劍就讓你見閻王爺去。”

徐鳳年查探過氣機流轉,主仆二人都稱不上隱士高人,酒鬼勉強超出常人,至於那名鬥雞眼仆役,更是稍遜常人,上不得台麵。徐鳳年笑著走下城頭,牽上劣馬,離開飛狐城。回望一眼,沒有醉鬼,隻有鬥雞眼奴仆傴僂著站在那裏。始終靠牆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臉頰胡茬,自言自語了一番,見沒有搭腔,抬頭看到仆人站著默然遠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聾又啞。當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殺,一路北奔,逃竄邊境,若非見你還有些銀錢,才不樂意互稱主仆。”

酒鬼懶洋洋問道:“為何要我今日睡在這城頭?”

一個沙啞聲音響起:“連我這等廢人都察覺到有劍氣臨近。北莽有這等劍境的劍士,想必應該是棋劍樂府府主這般的人物。”

酒鬼嚇得手腳抖索,瞠目結舌問道:“你能說話?”

身形傴僂的仆人依舊眺望遠方,伸手撫摸著臉皮,平淡道:“自封竅穴而已,算是我吳家最上乘的枯劍法門,當年與李淳罡一場比劍,偶有所悟,再者憤懣於大將軍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冷,安心練枯劍了。我吳家先祖曾九劍破萬騎,有斷劍四柄遺落北莽,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否則以你不入流的劍術,如何能撿到一柄魚蚨一柄燭龍?你當名劍是銅錢,去了趟鬧市就能撿到好幾顆?”

酒鬼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仆役指甲在臉上刻畫,滲出血絲,似乎厭惡這張麵緩緩說道:“枯劍本無情,吳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著入世幌子,劍意也就不純粹了,她當年在皇宮裏的陸地神仙,隻是偽境,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否則如何會落下不治病根。”

“北涼王妃?!”

“我姐。親生姐姐。不過我從小與她向來不親,關係還不如她與當年那個在劍山上苟活的鄧太阿。就像我與陳芝豹,遠勝那位親外甥的世子殿下,隻不過再不親近,血緣無法否認。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將軍,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親外甥親至飛狐城,大將軍啊大將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吳起此生最是無情無理嗎?你又如何知道陳芝豹不曾找過我?晚了。”

“你,不要殺我!我什麽都不會說的!”

“數風流,都死於風流。”

這一日,狀元郎醉死掛劍閣,滿城青樓盡悲慟,一同出資厚葬了這位讓無數少女春心萌動的傳奇男子。那些兒女已經長大的徐娘半老俏婦人,則悄悄暗自神傷。

武當山,晨鍾響起。

八十一峰朝大頂,主峰道觀前廣場,當年輕師叔祖成為掌教以後,都是他領著練拳,隻是如今掌教不管是飛升還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換了一人來打拳,卻一樣年輕。

隻比洪掌教低了一輩卻更加年輕的李玉斧。

峰頂煙霧繚繞,數百武當道士一同人動拳走,道袍飄搖,風起雲湧。年輕掌教所創一百零八式,被小師叔李玉斧簡化為七十二式,非但沒有失去大道精華,反而愈發陰陽圓潤,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樣打完,毫不吃力。武當封山以後,隻許香客入山燒香,山上道觀,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輩分高低,隻要願意,每天清早晨鍾響,黃昏暮鼓敲,都可以兩次跟隨李玉斧一同練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輩分高如師伯祖宋知命俞興瑞這些老道士,若是遲早一些,也就隨意站在後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論風吹雨打,峰頂練拳一日不歇。

練拳完畢,李玉斧與一些年輕道士耐心解惑後,與一直安靜等待的師父俞興瑞走向小蓮花峰,來到龜駝碑附近,當年內力雄厚隻輸大師兄王重樓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會不會埋怨你洪師叔沒將呂祖遺劍留給你,而是贈送給了山外人的齊仙俠?而且這人還是龍虎山的天師府道士。”

李玉斧雙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師叔傳授我這套拳法時,就已經明白說過會將呂祖遺物轉贈龍虎山齊仙俠,也曾問我心中有沒有掛礙,玉斧不敢欺瞞,就實話實說有些不服氣。小師叔就說不服氣好,以後劍術大成,隻要超過了小王師叔,大可以去齊仙俠那邊討要回來。不過事先與師父說好,我半途練劍歸練劍,以後若是沒有氣候,師父不許笑話。”

俞興瑞走到山崖邊上,踩了踩鬆軟泥土,笑道:“要是練劍不成,還不許我們幾個老頭子笑話你了?當年咱們這幫老家夥,除了修成大黃庭的掌教大師兄和練習閉口劍的王小屏,其餘幾個,都沒甚沒出息,唯一樂趣也就是笑話你小師叔了,咦?被咱們發現偷看**了,就去笑罵調侃一通,咦?騎青牛打盹了,就嗬斥幾句大道理,咦?念想著少年時代那一襲紅衣了,咱們就樂嗬嗬嘲諷幾句,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們老頭兒,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實啊,越是後頭,我與你師伯們,就越是覺著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麽,可到了最後,你小師叔終歸還是下山了。”

俞興瑞感慨萬千,低聲道:“騎牛讀道書,桃木劃瀑布,看那峰間雲起雲落,順其自然,這本該是你小師叔的天道。可騎鶴下江山,劍斬氣運,還自行兵解,讓一名女子飛升,又何來順其自然一說?要是我當時在場,非要拎著他的耳朵痛罵一頓。咱們這些老頭兒不是惋惜什麽武當當興不當興的,隻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發人送黑發人。”

俞興瑞重重歎息一聲,笑道:“所以你小子別再折騰了,也別有什麽負擔。掌教師弟這一事,別看那幾位師伯這些日子表露得雲淡風輕,我估計他們吃飯的時候都在發呆,虧得我那小王師弟沒在山上,否則十有**要出手阻攔洗象的飛劍開天庭。還有你那宋師伯,這一年都靜不下心來煉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輕聲問道:“掌教師叔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齊玄幀轉世?”

俞興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興瑞拍了拍這個親自從東海領上武當山的徒弟肩膀,柔聲道:“你小子隨掌教師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氣。”

李玉斧撓撓頭,尷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師叔還能夠鎮著這位公子,我恐怕就隻有被打的份了。”

俞興瑞哈哈笑道:“你別聽那些小道童們瞎吹牛,你師叔當年一樣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罵,世子上山練刀那會兒,你師叔沒少受氣,不過也就虧得他能苦中作樂,咱們幾位那可就是幸災樂禍了。”

李玉斧愕然。

俞興瑞指了指峰外風景,由衷笑道:“掌教師弟就是在這裏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這裏入的陸地神仙。都隻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過神,心生神往,輕聲道:“看似一步,卻早已是千萬步了。”

俞興瑞欣慰點頭:“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時,不知腳下走了幾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機會一步入大道。至於如何才算忘我,師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誤人子弟,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每日辛苦修行,卻不忘算計著到底走了幾步,絕不是走在大道上。這也是小師弟比我們幾位師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李玉斧點頭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興瑞緩緩離開小蓮花峰頂,回頭瞥了一眼與臥倒青牛笑著說話的徒弟,會心笑了笑。

既然小師弟是呂祖,那有一句遺言便等於是呂祖親言了。

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

—京城。

女子嫁入帝王家,任你以前是何種身份,就都要身不由己了。

當嚴東吳看到弟弟嚴池集和孔武癡一同造訪,再壞的心情也要好轉,再者嫁給了儒雅內斂的四皇子,雖說這位貴為皇帝兒子的夫君玩物喪誌了一些,癡迷於詩畫樂器,但對女子而言,已經是不可以去絲毫抱怨的潑天富貴了。兩人成為夫妻以後,相敬如賓,嚴東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理由去不開心,所以府上管事婢女仆役,每次見到皇子妃,總是覺得親近和善,暗讚一聲不愧是大家閨秀,原先對於女主子出身北涼的那點芥蒂也就一掃而空。嚴東吳腹有詩書,顯然四皇子也十分滿意這樁婚事,以往與那幫動輒便是二三品大員子孫的狐朋狗友也少了許多應酬交際,今日更是與嚴東吳一起接待了小舅子嚴池集以及那名在京城小有名氣的孔武癡,四皇子素來以沒有架子著稱,今日招待兩名同齡人更是給足了顏麵,親自端茶送水,與那書呆小舅子更是不見外的嬉笑打趣,尤為難得的是挑不出毛病的客套以後,主動找了個借口請辭,留下皇子妃與兩人私聊。

嚴東吳以往愛屋及烏和同理的憎烏及烏,對孔武癡的印象不算太好,家族搬遷到京城以後,與身材健碩卻心地單純的孔武癡幾次相談,就有些討厭不起來,尤其是親弟弟起先與京城那幫公子哥不對路,經常吃了暗虧,都是與二皇子關係不淺的孔武癡帶人出頭找回場子,加上嚴孔兩家都是北涼難得一見的書香世族,到了排外嚴重的京城難免要相互幫襯。嚴東吳與弟弟說著一些體己話,說些在京城衙門當差就要心思玲瓏剔透的淺顯道理,孔武癡言語不多,隻是正襟危坐在一旁傻乎乎樂嗬。

從頭到尾,三人都沒有提及那個名字。

離開富貴堂皇的府邸,依然是四皇子殷勤相送到門口,有始有終。嚴池集與孔武癡一同坐上馬車,孔武癡憨憨問道:“嚴吃雞,你姐兒現在好像還討厭咱們世子殿下,你看都不樂意提起。”

嚴池集臉色黯淡,輕聲道:“現在這些都無關緊要了。”

孔武癡直話直說道:“嘿,以前還以為鳳哥兒能成為你姐夫呢,那時候我天天後悔自己沒姐姐,嫉妒你嫉妒得很。”

經過一段時日的公門修行,書生意氣逐漸磨去棱角的嚴池集轉移了話題,苦笑道:“聽說翰林去了北涼軍,這家夥真是喜歡做傻事。”

孔武癡不樂意道:“這咋就是傻事了,爺們不去沙場殺敵,還算爺們?”

嚴池集瞪了一眼。

孔武癡撇嘴嘀咕道:“你就不是個爺們。”

嚴池集踹了一腳。不怕疼的孔武癡連拍都懶得拍,望向窗外,歎氣道:“真的是想鳳哥兒了,喝再多的綠蟻酒都不管用,就是覺得無趣,根本不是當年那個味兒。”

嚴池集無奈道:“你這就算爺們了?”

孔武癡摟過嚴池集的脖子,打打鬧鬧。

府中,都知道皇子妃養了一隻學舌拙劣的名貴鸚鵡,掛在書房窗口上。

嚴東吳站在窗口,心事隻敢說與鸚鵡聽。

四皇子在走廊遙遙見到這一幕,靠著廊柱,雙手交疊枕在後腦勺,自言自語。

徽山牯牛大崗,兩位大客卿黃放佛和洪驃在大殿內親眼看著那名一山之主的女子,單手放在一名跪在地上內力不俗的客卿頭顱,將一刻前還是雄壯武夫的男人汲取氣機,一滴不剩,她鬆手後,那名客卿體格精血並無變化,生機卻已是滅絕,兩名暗中擄來此人助紂為虐的客卿相視一笑,滿是苦澀與驚駭,雖說這幅場景已經看過很多次,但每次她的汲取速度愈發迅猛,山上客卿死得越快,他們便是越發膽戰心驚。

成為軒轅家主的女子微笑問道:“黃叔叔,洪叔叔,這是第幾位了?”

黃放佛穩了穩心神,盡量平聲靜氣說道:“第三十九位。”

正是在大雪坪動**中悍然上位的軒轅青鋒彎下纖腰,望著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笑容天真爛漫如少女,微笑道:“兩位叔叔放心,青鋒再蛇蠍心腸,也不會對你們這兩位我爹好友下手。”

黃放佛輕聲道:“唯願小姐早日登頂武道。”

軒轅青鋒收回視線,伸了個懶腰,不僅臉上容光煥發,更有肉眼可見的絲絲紫氣縈繞身軀,散淡說道:“我爹若是在世,可絕說不出這番話。指不定會將我這親生女兒視作可以誅殺的魔頭,再不肯每年為我放一壇女兒紅桂子酒了。”

黃放佛再不敢言語。

洪驃雙手抱胸,開始閉目養神。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問道:“袁廷山這家夥不出意外應該不知如何得到了軒轅大磐的武學心得,刀法境界暴漲,否則以他的心性,決計不會去與顧劍棠比試。而咱們徽山鄰居,龍虎山上一名凝字輩的天師府年輕道士,能擋下桃花劍神鄧太阿一劍,我與這兩個男人相比,誰高誰低?還有,蓮花金頂佛道辯論,一個姓趙的男子帶了名光頭女子,她不但與李當心說禪機,還被說成是除了白衣僧人以外大金剛境的第二人,我何時能與她媲美?”

黃放佛不敢胡言妄語,搖頭道:“不好說。”

軒轅青鋒突然笑道:“不管這些煩心事。對了,古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總對山上客卿出手也不妥,勞煩兩位叔叔去江湖上抓些武林中人,如何?”

不等黃放佛出聲,洪驃睜眼躬身道:“洪某今日下山。”

軒轅青鋒擺擺手,這名赤腳女子獨自走到空曠大殿左側臨崖的地方,山風呼嘯,衣袖飄搖。

她慢慢走回閨房,對鏡貼花黃。

畫眉描妝後,她一手持銅鏡,一手伸出指對鏡中人,莫名其妙笑出了眼淚,哭笑著說了一句:“好醜的女子。”

————

北涼王府,悄無聲息少了兩名看似都可有可無的女子。

一位是戴上一張入神麵皮的慕容桐皇,往北而去。

一位是舒羞,往南而去。

而單刀匹馬的徐鳳年,離開飛狐城後,再次孤身緩緩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