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半斤紅妝
爛陀山?
那裏有一種讓人崇敬的極端,入爛陀山前的人物許多俗世身份都高不可攀,可能是甘露飯的國王,興許是師子國的王子,或者是孔雀王朝的皇族,一個比一個煊赫顯貴。隻不過進入爛陀山苦修後,出世後再入世,便跌入塵泥,與普通僧侶無異,爛陀山戒律繁多,不可穿綢緞,袈裟不可褶皺,不能飽腹,睡覺隻可曲腿蜷伏於一米見方的布墊上,規矩之多,足以讓中原人士瞠目結舌。世子殿下聽說了有關爛陀山的傳奇,例如有遊曆僧侶在路旁見到遺失物品,便在物品周圍先劃一圈,然後坐於一邊,往往會苦等幾日都無果,不過一般而言爛陀山和尚畫了圓圈的東西,不會有外人起了貪戀。更有甚者,爛陀山至今還活著一個已經畫地為牢三十四年的老和尚,問題是世人都不知道這位活佛轉世的得道高僧到底在等什麽。
因此前往爛陀山修行過的和尚等於鑲上了一塊金字招牌,到哪裏都吃香。一些剃了頭發裝禿驢的假方丈,都喜歡開口第一句便是“貧僧自爛陀山而來”。
爛陀山修行極苦,收徒極嚴,故而總共三百來人的寺廟,卻能與弟子遍天下的兩禪寺分庭抗禮,一東一西,交相輝映。
這個紅衣和尚說來自爛陀山,徐鳳年相信,一半是他方才的伸手誦經,另一半則是感受到和尚的氣機流淌如大江東去,光看和尚的言行舉止氣度,是不動如山的靜,可內裏,卻是江河奔騰入海。
徐鳳年雖說對爛陀山以及僧人十分好感,可要說強行把他這個世子殿下拐帶去西域,這沒得商量,於是陰氣森森笑問道:“我如果不去?”
繡冬刀即將出鞘。
這下山第一刀,徐鳳年有把握將一整麵牆壁都劈碎。
如何都沒料到那和尚僅僅是不溫不火說道:“貧僧可以等。”
徐鳳年握刀的大拇指習慣性摩挲刀柄,問道:“等?”
麵容肅穆的和尚繞著徐鳳年走了一圈,便安靜退到遠處,沒有任何要綁架或者是阻攔世子殿下的意圖。
不僅徐鳳年感到荒唐,連看戲的小姑娘都覺得無法理解,她覺得還是自己家裏那些蹭吃蹭喝的和尚們更有意思,爛什麽陀什麽的那座山太乏味了。
小姑娘終於回過神,望著徐鳳年小聲問道:“徐鳳年,你是那誰誰的兒子?那你豈不是世子殿下?”
誰誰,想必就是徐驍了。
不論道門佛門,不論男女老幼,隻要身在江湖中,似乎就沒誰敢直呼大柱國徐驍的名字。
暗中留心爛陀山大和尚的氣機流轉,騎牛的所謂,即是如此,
還提著醬牛肉的徐鳳年笑問道:“怕了?後悔認識我?”
小姑娘哈哈哈連笑三聲,可怎麽看都像是在給自己壯膽,徐鳳年瞧著倍感有趣,也不揭破,以前一同行走江湖,遇到狀況,這妮子也從來都是輸人不輸陣,罵人最凶,跑路最快。
小和尚弱聲弱氣說道:“東西,我們走吧,反正人已經見著了。再不回寺裏,師父師娘就又要跟方丈打架了。”
小姑娘看了看徐鳳年,再瞧了瞧小和尚,似乎在綠燕支和回家中艱難抉擇,一雙秋水眸子卻是下意識在香噴噴的醬牛肉上打轉。徐鳳年不想讓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為難,先二話不說把醬肉交到小姑娘手上,轉身便走:“等我片刻,先把牛肉吃了,再讓徐鳳年送你一程,沒理由到了涼州還要餓著肚子出城。”
徐鳳年走向城東胭脂鋪,路經牛肉鋪,看到一位個子竄高不少臉孔依然稚嫩的女孩,拎著一根竹枝,坐在門檻上看自己。
世子殿下急於購買胭脂,沒有打招呼,那綠燕支之所以出名,還是由於二姐徐渭熊的一首詠秋詩,徐鳳年在胭脂鋪裏白拿,掌櫃倒也心甘情願,再說了以往世子殿下帶涼地大小花魁去鋪子裏揀選胭脂,若相中胭脂的花魁們由衷高興,世子殿下都要打賞些銀兩給鋪子,說到底,掛“青梅”牌匾的胭脂鋪還是賺大虧小。徐鳳年到了鋪子,挑了一盒綠燕支和兩盒貴妃桃,揚長而去,鋪子裏大大小小都噤若寒蟬,幾個帶侍妾來一擲千金的富家翁更是低頭不語。
那邊,小和尚看著雙手滿嘴都是油膩的小姑娘,提醒道:“這就是徐鳳年?他可是世子殿下,似乎口碑很不好。”
小姑娘撕咬著醬牛肉,豁達道:“我也不好看,徐鳳年看不上。”
小和尚急了,道:“誰說的?!”
小姑娘沒理會青梅竹馬的焦急,嘿嘿道:“娘告訴我以後找閨中好友,不能找太漂亮的,會把男人搶走。找相公,也不能找太英俊的,容易招蜂引蝶,我算是半個出家人,殺生太多也不妥。”
小和尚不得不搬出靠山,問道:“東西,你忘了師父師娘是怎麽說寺外男女的了?”
小姑娘一本正經道:“當然記得啊,我爹說寺外的男人,都是手裂虎豹殺人越貨的惡漢。我娘說寺外的女子,都是口蜜腹劍蛇蠍心腸的毒婦。笨南北,你傻啊,我爹娘這麽說,是嚇唬我呢。”
又笨又傻的小和尚默然不語。
小姑娘歪頭問道:“你討厭徐鳳年?”
小和尚搖頭道:“東西喜歡,我便喜歡。”
小姑娘嗯嗯了兩聲,話好聽,就不去計較“東西”這個名字難聽了。
徐鳳年把胭脂帶到,看見小姑娘拿袖子抹臉的俏皮模樣,將東西遞到小姑娘手中,笑道:“送你了。”
小和尚看著小姑娘歡天喜地的神情,他也不惱,隻是老氣橫秋歎息一聲。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徐鳳年,那誰誰在王府上嗎?”
徐鳳年笑道:“得過兩天才能從北邊邊境趕回來。”
她蹦跳了一下,“那去你家瞅瞅唄?”
徐鳳年哭笑不得。
接下來才更讓徐鳳年見識到這位女俠的神經堅韌,到了北涼王府門口,她瞥了瞥兩尊鎮國獅子,煞有其事道:“可惜我家門口沒有。”
進了王府大門,看到一路綿延到清涼山山頂的雄偉建築,她喃喃道:“挺大呦,都有我家一半大小了。”
看到活水湖和聽潮亭,嘻嘻笑道:“喜歡這池子,我家池塘可沒這氣勢。笨南北,你用心些跟我爹學本事,早早學會搬山移海的功夫,把這池子搬回去。”
徐鳳年大度笑道:“搬去好了。”
小和尚輕聲道:“東西,咱們寺是你的家,但不是你家的。”
小姑娘瞪眼道:“有區別?”
小和尚顯然不是能在她麵前堅持己見的家夥,小聲道:“是吧?”
小姑娘問道:“那我問你,白馬是不是馬?”
自認在寺裏誤上賊船才跟了師父學佛法的小和尚就更不確定了,重複道:“是吧?”
徐鳳年把這對孩子安置在梧桐苑附近的一座院子,足見他對小姑娘的重視。這一路,徐鳳年沒敢多看她,生怕嚇壞了這位嘴上總是喜歡神神叨叨的小女俠,不打量小姑娘,那就隻好觀察小和尚了,那身綠儐淺紅色袈裟準確無誤是釋門中講僧的裝束,雖比不上朝廷賜予得道高僧的緋衣紫衣兩種,卻也是相當罕見,披此袈裟者,有三大功德在身,得天龍護佑,眾生禮拜與羅刹恭敬。徐鳳年愈發好奇小姑娘所謂的家是哪座寺廟。
徐鳳年坐在院中,小姑娘對住處歡喜萬分,在屋裏興奮得跑來跑去,袈裟並非偏袒右肩而是左肩的小和尚蹲在一架秋千旁,望著晴朗天空發呆。
紅薯靜悄悄來到世子殿下身後。
下山後徐鳳年便已得知白發老魁敗了使*的豪俠魏北山,雙雙離開北涼。武林中軒轅世家在袁左宗和祿球兒的打壓下已然苟延殘喘。小人屠陳芝豹在邊境上又撈得潑天軍功。
徐驍馬上要回府。
二姐徐渭熊似乎也要回家過年了。
徐鳳年無比肯定,二姐這趟是專程來罵人的,罵徐驍管教不嚴,更罵自己吃飽了撐著去練刀。
徐鳳年揉了揉始終火燙的眉心,自嘲道:“紅薯,可以準備棉花了。”
紅薯笑著答應下來。
王府內,誰不怕徐渭熊?
徐鳳年轉頭看到小姑娘提著衣角,扭扭捏捏走出屋子。
她臉上紅妝該有半斤重吧?
小和尚瞪大眼睛。
紅薯撇過頭,實在有點慘不忍睹呐……
徐鳳年起身笑道:“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