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風起梧桐院
道觀,即是那觀道之地。出家人即是那出世之人。道觀老老實實觀道,出家本本分分出世,本都不應該涉世過深。
別忘了,這裏是北涼,那個曾經讓江湖人士變成過街老鼠的罪魁禍首,這些年不是在邊境巡關,就是在北涼那座清涼山上,冷眼望著北涼。
黃楠郡青榮觀以古木參天聞名於北涼,去道觀燒香之路綠蔭覆地,是郡內達官顯貴夏日避暑的絕佳處所,因為北涼王府建於清涼山之上,青榮觀又有小清涼的美譽。青榮觀向來與黃楠郡大小官員關係深厚,像那崇尚黃老的功曹大人王熙樺,雖然沒有度師,卻拜了監院觀主青槐道人做“先生”,而且這位古稀道人跟王熙樺的政敵,太守宋岩亦是相交多年,宋岩不因王熙樺拜了這位道士為先生,就跟青榮觀關係疏離,想來青槐真人自有旁人不及的仙人遺風。如今離陽滅佛,唯有北涼道三州親佛,許多僧人和尚爭相湧入北涼避難,青榮觀也大開“避暑”之門,多是來者不拒,好在青榮觀香火鼎盛,否則恐怕就要給那麽多張嘴硬生生吃垮,借住青榮觀的僧侶中又以江南道名僧黃燈禪師最為著名,這小半年來一僧一道相互切磋,雙方佛道之辯,並不閉門,讓黃楠郡士子趨之若鶩,不管是否聽得懂,好像不去聽上一聽就俗不可耐。
入夜,道觀的夜幕,青色近墨,隻有一處掛起燈籠,燈火依稀,有兩支不避俚俗的陌生曲子交替響起,乍聽之下荒腔走板,傾耳再聽興許就能咂摸出些獨到味道。
老道人鶴發童顏,懷抱一柄拂塵,背靠廊柱席地而坐,正是精於齋礁科儀的青槐道人。身邊有位老僧雙手輕輕拍掌,正哼唱到一句“奪燕子口泥,刮佛麵金妝,削蚊子腿肉……”,他便是滅佛浩劫之中從江南道流落到北涼的黃燈禪師。
曲終不散人猶在,兩位老人相視一笑。
黃燈禪師輕聲問道:“青槐老友,貧僧在江南道上便聽聞青榮觀有一架西蜀雷氏古琴,當初雷氏追隨亡國君主一同赴死,之前家族所藏所斫百餘琴,都盡數搗碎,可謂已成絕響,不知這琴還能操曲否?”
老道人遺憾道:“貧道入手時,那架‘繞殿雷’已經被燒去大半,琴弦一根不剩,每每有西蜀遺民望之泣淚。”
黃燈禪師歎息道:“緣起緣滅。”
老道人抬頭望向高掛燈籠,突然笑道:“佛道兩家何嚐不是青蠅競血,白蟻爭穴。”
老和尚點了點頭,沉默過後,問道:“以為北涼之主如何?”
道人倒也言談無忌,說道:“自是功勳熛烈。本朝世爵典製,論功有六,開國,靖難,擒反,屏藩,禦夷,征蠻。北涼王徐驍占五,何止功高蓋主。隻是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死,即是不忠。”
老和尚笑容恬淡,雲淡風輕,道人在看大紅燈籠,僧人則是歪頭看向一串無風而啞的鐵馬風鈴。
嗡一聲震響。
雖然聽上去絕對僅有一聲,卻有多達四十餘根弩箭激射向屋簷下。
老道人眉頭一皺,沒有收回視線,僅是拂塵一拂,就將身前幾根弩箭裹在拂塵白絲中,然後抖腕一拋,假借弩箭去敲擊弩箭,竟是將這一大潑水箭雨盡數擋在屋簷之外。
兩名甲士一前一後,從陰影中大步踏來,他們距離外廊還有十步時,就換成一撥羽箭帶著弧度越過甲士頭頂,老道人站起身,一手持拂塵,一手抓住白絲,扯出大半,拋向空中。
擅長望氣的老道人視線更多停留在後麵甲士身上,那名鷹士麵覆鐵甲,身段婀娜好似女子,顯得格外特立獨行。
已經有二品巔峰實力的青槐道人在欲出不得出的境界中逗留多年,修道之人,隻要進入小宗師之後,一旦再度升境,大多一入一品即指玄,這也是為何道門小宗師被譽為小真人。隻是青槐道人對外從不展露實力,偶露鋒芒,也壓在三品左右,故而在黃楠郡隻以精研道術著稱於世。青槐老道踏罡步鬥,就在隱秘符陣即將開啟之時,一聲佛唱響起,仙風道骨的青槐道人臉色一冷,由三品攀至二品,輕喝一聲,鐵馬風鈴叮咚響,大紅燈籠搖晃不止,老僧人再佛唱一聲,符陣仍是無法順利成勢。
此時此地,道高一尺佛高一丈。
青槐道人終於不再有所隱瞞藏拙,整件道袍鼓氣如球,隻是老和尚已經閉上眼睛,老僧入定,側耳傾聽那鈴鐺輕靈天籟。
為首甲士一步踏上外廊,一刀破去罡氣,代價巨大,全身鮮血淋漓,不顧麵目全非,一刀剖開道人腹部,另外一隻手握住刀柄,加重力道,向前一衝,將大敵當頭執意要一心兩用的青槐老人撞到牆壁上,刀尖不光穿透老道身體,甚至已經透出牆壁幾寸。
臨近金剛體魄的甲士吐出一口血水,抬起手臂,擦去滿臉血汙。
後邊那位覆麵甲士開口說話,嗓音清脆,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梧桐院密令,準你將青榮觀改成寺廟。”
老禪師雙手合十,默念佛號,“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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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楠郡有個門派被說成“奇怪”,怪在其它門派取名都往驚天地泣鬼神的說法靠攏,生怕名號不夠響亮嚇人,但這個幫派的名字竟然叫蓮塘,而奇則奇在幫主張冊被譽為陵州第一手,別號潑猴,身材精瘦,出手敏捷如雷,相傳在江湖上成名前曾在驛路上撞上一位將軍的馬隊,將軍逆風縱馬疾馳,貂帽被大風吹走,將軍有緊急軍務在身,顧不得那頂帽子,依舊策馬狂奔,不曾想一個瘦猴年輕人竟是先縱身去接住了那頂飄**在兩樓高空中的貂帽,然後眨眼過後,便已快步追趕上那名將軍,兩者竟然並肩齊驅,將軍有意考校年輕人的內力,依舊奔馬三十裏,而這名遊俠兒也一路跟隨三十裏,不見流露絲毫疲態,將軍視其為異人,準其在他轄境內開宗立派,蓮塘隱約成為當時豐州穩居前三甲的宗門大派,隻是隨著將軍去世,這位幫主性子乖張,公認武品不高,與人技擊,非死即傷,才搬遷到相鄰的黃楠郡內,這些年幾乎靠他一人支撐,到了不惑之年,性情轉變,才開始逐漸站穩腳跟,但蓮塘仍是不複當年盛況,好在這些年收了幾名根骨不差的記名徒弟,這些年輕俊彥大概是有師父這個前車之鑒,善於跟郡內大小官員打交道攀交情,才勉強幫著蓮塘在黃楠郡開枝散葉。遊手好閑的竇陽關就是在這種時候進入的蓮塘,他也算家道殷實,年少便喜歡爭強鬥狠,隻是想要成為貨真價實的高手,照理來說傾家**產都別想,一次蓮塘幫主的嫡傳弟子出門遊曆,被郡內幾大幫派的三十幾人堵截圍毆,被滿腔熱血的竇陽關拚死救下,在黃楠郡邊境一路護送到蓮塘,張冊本是贈送五百兩白銀了事,竇陽關跪了一天一夜,懇求讓他入門,張冊不許,冰冷丟下一句天賦平平,這對江湖兒郎來說無異於被判了死刑,不過竇陽關也是鑽牛角尖的性子,寧願不要那筆尋常百姓豔羨不得的贈銀,隻求讓他在蓮塘外門弟子的校武場上蹲上一個月,一個月後竇陽關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被竇陽關救下的張冊徒弟也義氣,為了報恩,不惜違反幫規私授武功,被張冊一怒之下逐出蓮塘,竇陽關跪在門外接連磕頭近百下,最終被一位登門蓮塘與張冊切磋武學的黃楠郡宗師幫忙說情,張冊也勉為其難收下他做外門弟子,但那名嫡傳徒弟仍是沒有免去厄運,僅是做了一名幫派裏做苦活的雜役,不記在蓮塘門派名下。
江湖就是如此,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也是為什麽那麽多無名小卒削尖腦袋也要拜在幫派門下的根源,有無名師領路至關重要,同樣的資質,幾年後的境界高低,就會是天壤之別。
一間偏屋房頂上,有兩個飲酒賞月的年輕男人,一位穿著寒酸,坐著慢飲,一位衣衫鮮亮,相貌英俊,劍眉銳利,身上大小物件,都是時下黃楠郡郡城最為“時鮮”的昂貴物品,他躺在屋頂上,搖晃著一隻朱紅色小瓷酒壺,酒是綠蟻酒,可換上這種葫蘆造型的酒壺後,價錢甚至不輸給白龍燒太多。英俊男子不笑的時候還有些世家子風度,可一笑就露餡,嘿嘿道:“顏哥,我真是沒想到還能喝上六兩銀子一壺酒的一天。”
那姓顏的寒酸男子轉頭柔聲笑道:“以後便是六十兩一壺,你也喝得起。聽顏哥一句話,你這輩子很難再找到宋小姐這麽好的女子了,你別不當回事。”
馬上可以成為蓮塘內門弟子的英俊男子灑然笑道:“顏哥,練武這輩子拍馬也不及你,可對付女子,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你可就比我差遠嘍。”
坐著飲酒的落拓男子搖頭笑道:“陽關,你習武天賦比我隻好不差,雖說你錯過了淬煉體魄最佳時機,可師父內外兼修,內力深不可測,隻要你由內門弟子升為嫡傳,以後前途不可限量。便是那宋小姐是太守大人的千金,你也配得上。陽關,你不要嫌顏哥死板,遇上好的女子,不管你她如何舍不得你,作為有擔當的男子,終歸是要讓她為你而驕傲的,你不能總覺得她那麽高高在上的一個姑娘,獨獨對你百依百順,就隻顧著把人家當牛馬使喚,你在眾位師兄弟跟前是有麵子了,可以後你與她成了一家人……”
竇陽關突然臉色黯然道:“顏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被師父……”
寒酸男子豁達道:“都是命,而且顏石俊也沒後悔。我從小就被師父收養,這麽多年跟著師父一路走下來,從鳳陽郡來到黃楠郡,我就隻學到了師父的執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大師兄毅力韌性最好,跟師父學到了武功,二師兄天資最好,就算不勤於習武,武功也沒落下,而且到了官老爺那邊也八麵玲瓏,方方麵麵都虧得二師兄打點關係,咱們蓮塘才能在黃楠郡的路子越走越寬。隻不過很多事情,情義難兩全,不論如何取舍都活得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你進了蓮塘是幫你還是害你。以後你可能就會知道了……不過我希望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什麽時候當了太守大人的女婿,就別再混什麽江湖了,混不出頭的。混官場混軍旅,你混什麽都比混咱們這行有出息。”
竇陽關無言以對,坐起身,看到魚塘幾名擔當哨樁子的外門弟子在校武場附近巡夜,有些提不起興致。
竇陽關猛然瞪大眼睛,酒意全無。
一撥撥黑甲人井然有序地翻牆而入,落地後彎腰前奔,提起短弩勁射,秋風掃葉一般殺死了所到之處前方的哨樁子,蓮塘巡夜弟子幾乎都是被兩根以上弩箭射穿腦袋,以保證他們死得無聲無息,死前無法做出任何掙紮,除去北方,黑甲殺手由東西南三個方向漸次向校武場北方的住宅靠攏,接下去就是一場更為陰險的夜襲。等到顏石俊和竇陽關站起身看清大致脈絡,顏石俊立即吼道:“有殺手侵襲!”
竇陽關有些發懵,正想轉頭跟顏石俊詢問蓮塘惹上了什麽仇家,竟然如此手段淩厲,當他轉頭後,嗖嗖嗖幾聲箭矢破空的輕微聲響,然後就看到血腥一幕,才出聲示警的顏哥才躲過一根無羽之箭的襲擊,就給第二根繞出一個大弧的無羽箭從側麵斜穿腹部,顏石俊踉蹌後退,又給一根箭矢當麵射來,除去尤為霸道的第二根箭矢躲無可躲,其餘兩箭都不在話下,顏石俊側過頭,一手握住那根箭矢,倒提箭矢,竭力道:“是北涼持弩甲士!”
才說完,一名身材雄偉的黑甲殺手就一跨輕鬆登樓,臉上有幾分惱火屋頂顏石俊的多事,一手提弩,一手抽刀劈向顏石俊,竇陽關哪裏經曆過這種生死隻在一瞬的搏殺,以往那幾場幫派之間的鬥毆,雖說也有相互殺人,也有鮮血四濺的辛辣場麵,可連生手竇陽關都有一戰之力,到底遠不如今晚這場偷襲來得恐怖殘酷,別說他竇陽關成了看戲的人,就連在他眼中一流高手的顏石俊,也就是在那一刀之下被連胳膊帶整片肩頭,都給嘩啦一下劈斷,身披黑甲的魁梧男子一刀才下,一刀又迅猛撩起,又將顏石俊的頭顱挑落,同時抬臂一根勁弩射向竇陽關,大概是竇陽關命不該絕,這一刻竟然福至心靈,千斤墜,堪堪躲過那根弩,踏破屋頂瓦片,落入武械房內,隨手抄起一柄刀就後撤,竇陽關仗著熟悉地形,亡命遊走,每次挪步,都有從屋頂潑灑而下的弩箭如影隨形,那黑甲殺手輕輕咦了一聲,顯然沒有想到這小子如此靈活,正想要跳到屋中追殺,一名同樣披甲的男子躍上屋頂,手持一張牛角大弓,朝一棟驟然亮起燈火的宅子,一箭而去,破窗而入,那宅子主人才點燃燈火,就被一箭釘掛在牆壁上。這名箭術驚人的男子冷聲道:“今晚隻抓大魚。我在此看守,你下樓,這次要是輸給了梧桐苑那幫才出窩的雛鷹,你知曉後果。”
魁梧甲士眼中露出一抹驚懼,趕忙應諾一聲,向前奔跑,如同一頭山林靈猿輕盈跳下屋頂,跟其他甲士匯合,向前迅速推移,直撲一棟主宅,那是蓮塘幫主張冊所在的院落。
甲士一路奔襲,勢如破竹,技藝不精的外門弟子都隻有被割稻穀般宰殺的下場,一些個內門弟子並非全無一戰之力,隻是這幫甲士殺神沒有什麽江湖講究,小範圍內的短兵相接,都是轉瞬過後便成就以多欺少的優勢局麵,兩三柄涼刀突進,輔以短弩見縫插針的陰險偷襲,又有堅實軟甲披身,江湖幫派內的兵刃器械本就稱不上如何鋒銳,隻要不是致命傷,這些甲士根本就不去理會,任由你刺劈一劍兩刀,他們就能趁機一刀重傷甚至殺敵對麵的蓮塘弟子。要知道遊隼本就是來自離陽江湖五花八門的高手,單對單的技擊廝殺是行家老手,這些年在浸染精通了許多軍伍戰陣,就成了成群結隊的豺狼,與單獨刺殺相比,造成的殺傷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屋頂那名發號施令的弓箭手眼神一凜,從背後箭囊拈出一根精製羽箭。
黃楠郡第一手“潑猴”張冊,算是能跟王府扈從呂錢塘之流旗鼓相當的棘手角色。遊隼和鷹士此次並行,能摘下此人的項上頭顱,無疑是大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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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山雨身形飄落,生死未卜。
徐鳳年眼神平靜,“遊隼?”
然後說道:“那家夥應該就是跟韓商捉對的大魚了。”
徐偃兵點了點頭,然後草稕和雪衣就發現屋中隻剩下那位頭發灰白的公子哥。
柴扉院,一擊得手的“富家老爺”正準備悄然離去,緊接著就悄然死去,老人連自己怎麽死,死在誰手上,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