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憐子如何不丈夫

聽到敲門聲,正在翻看一本前朝書籍《開元禮》的經略使大人抬起頭,輕輕放下書,整了整衣襟,平靜說道:“進來。”

那個熟悉身影推門而入,對李功德說道:“陵州將軍參見經略使大人。”

李功德神情複雜,這個以曲意諂媚功力爐火純青著稱於世的二品大員起身後,沉聲道:“世子殿下來得好,但是比起李功德心中預想,來晚了。之所以這麽說,證明兩封密信之事,確是殿下秘密策劃,北涼需要這樣的北涼王,故有‘來得好’一說。來晚了,則是不滿殿下的婦人之仁,竟然在李功德僅僅遞出一封密信過,既沒有立即翻臉不認人,也沒有馬上拆信,知曉那封密信才是真信,這意味著這幾天殿下都在猶豫不決,哪怕誤以為李功德已經決心投靠朝廷,仍是不願痛下殺手,這樣的世子殿下,也就是當個陵州將軍陵州刺史之類的,還算綽綽有餘,慈不掌兵,以後如何去驅使三十萬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沒有反駁。李功德笑了笑,搬了兩條椅子出來,兩人對坐,與往常極不相同的經略使大人望著這張愈發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輕聲感慨道:“殿下,你可能要問為何李功德會多此一舉,既然明明沒有投靠朝廷,沒有被張巨鹿引誘,為何卻要故意藏下一封‘假信’。很簡單,殿下此次精心布局,幾乎以假亂真,來試探北涼道文官之首的李功德,而李功德也想知道自己留在北涼,是否明智。殿下……”

說到這裏,李功德停下言語,不同於先前在書房那次,這回是發自肺腑的老淚縱橫,流淚不止,李功德也不去擦拭,緩緩道:“殿下來晚了,說明殿下不是那為了己身功業人人皆可殺的亂世梟雄,李功德心裏有遺憾,但更多的還是感激,翰林被我托付給這樣一個北涼王,便是哪一天真要他戰死沙場,李功德就算咬碎牙齒,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什麽無毒不丈夫,李功德為官三十年,就沒見過有幾人真的喪盡天良,到頭來不遭惡報,哪怕死前尊榮,也都禍及子孫,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古而然。殿下手段陰沉,卻不失心善醇厚,跟大將軍如出一轍,這才是李功德真正想要的那個新涼王。真說起來,殿下可能不信,不是李功德老奸巨猾,一眼看穿了殿下的謀劃,而是李功德認定了大將軍的兒子,不會虧待李家,不會對不住翰林,這才從沒有想過要去朝廷當什麽狗屁的一品權臣,我若去了京城,翰林還不得跟我父子決裂,一輩子不認我這個爹?機關算盡,不過是為子孫謀福,兒子都沒了,李功德已經五十好幾了,當上了權傾朝野的廟堂巨宦,風光不了幾年就得進棺材,一個禦賜諡號,有卵用!再說了,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做官,能比得上在北涼當經略使舒心?李功德一輩子都在琢磨為官之道,鑽研攀附之術,古話都說了薑注定是老的辣,我不至於在這把歲數走出一步大昏招。”

“殿下,你放心,密信之事,李功德一輩子都不會跟翰林說起。這件事情殿下對北涼問心無愧,更不應該跟翰林他為此生出間隙,就當李功德懇請殿下,以免翰林鑽牛角尖,殿下,到時候翰林就隻能死在邊關了啊!如果殿下對李翰林一人問心有愧,李功德也求殿下為了翰林著想,萬萬不要將此事說出!”

從不曾跪過徐鳳年的李功德慢慢下跪,沉聲道:“殿下若不答應,李功德這就辭去經略使!”

徐鳳年將密信交換經略使大人,平靜道:“李叔叔,徐鳳年向你許諾一事,若是將來仍有機會在臨終告知後代遺言,就會承諾隻要有徐家榮華一天,不論之後李家子弟是否忠於徐家,哪怕犯下謀逆大罪,都會保李家一個平安,徐家絕不舉刀殺人。”

李功德身體顫抖,低頭哽咽道:“老臣先行謝過殿下大恩!”

門口李負真看到父親跪地一幕,尖聲道:“徐鳳年!你要做什麽?!”

被世子殿下攙扶起身的李功德喝聲道:“真兒,不得無禮!”

徐鳳年笑道:“李叔叔,要跟你告罪一聲,從今日起徐北枳便是陵州刺史了。”

李功德擦了擦臉龐,嘿嘿笑道:“這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情,不值得殿下親口告知。”

“還有,翰林已經安然返回幽州。”

徐鳳年低聲說完這句話就告辭離去,跟李負真擦肩而過。心中狂喜的李功德小心翼翼藏起密信,對女兒瞪眼道:“不知輕重!”

李負真憤怒道:“爹,你是北涼道經略使,你跪徐伯伯,你對徐伯伯溜須拍馬,女兒何曾廢話半句?可他徐鳳年不過是個陵州將軍,這還沒世襲罔替北涼王,就要讓你下跪,他憑什麽?!口口聲聲李叔叔,嘴上好聽,他何曾真心將你當成長輩對待了?!”

李功德眯眼死死盯著女兒,微笑道:“憑什麽?就憑世子殿下在陵州翻雲覆雨,就已經讓爹這個經略使大人捉襟見肘,手忙腳亂。就憑他敢在北涼軍中拿鍾洪武這塊硬骨頭第一個下刀子,而不是撿軟柿子捏徒增笑柄!就憑他活到了今天!”

李功德看到女兒委屈得淚流滿麵,有些心疼,放低嗓音,走近到她跟前,幫她擦拭淚水,被李負真撇頭躲過,經略使大人歎息道:“爹何嚐不知他以前沒把爹真心當長輩,再者爹當初一樣沒有將他當作世子殿下,不過以後都會不一樣。你啊,就別跟爹賭氣了。天底下女子做得最蠢事情,就是賭氣二字。”

李功德似乎還是覺著說話說重了,輕聲笑道:“真兒,今天對李家來說是雙福臨門,比爹當上經略使還來得高興,跟爹喝一杯?”

李負真默不作聲。

老狐狸李功德漫不經心道:“爹新近知曉了些殿下去北莽的細節,唉,可惜翰林那孩子不在,爹無人可以訴說啊,要不真兒你勉為其難聽聽爹的絮叨?否則爹一個人喝酒也著實無趣。”

李負真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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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治中周大人打道回府,走下馬車的時候仍是紅光滿麵,周建樹那個坐騎白蹄烏被世子殿下一掌拍死的兒子周聰文,生怕老爹在將軍府邸慘遭不測,在門口翹首以盼了半個時辰,見到父親一臉喜氣後,吊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算放下,正要開口詢問,周建樹笑眯眯道:“回府裏說話。”

父子二人落座後,揮手驅散幾名善於服侍的水靈奴婢,周建樹扯了扯官服領口,周聰文匆忙問道:“爹,這趟入府,那人怎麽說?咱們周家會不會被記恨?”

周建樹皺了皺眉頭,不過既然當下隻有父子二人秘密私語,也就懶得在世子殿下的稱呼上跟兒子上綱上線,慢悠悠說道:“怎麽如此沉不住氣,爹往日是如何跟你說的,笑臉笑言,靜心靜氣,才能做成大事當上大官。爹不跟你賣關子,文泉街一事,陵州將軍府邸那邊根本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殿下所謀甚大,沒功夫跟這幫不知好歹的軍伍莽夫勾心鬥角。酒宴上,殿下隆重推出了黃楠郡宋岩和龍晴郡徐北枳兩人,分別擔任令人乍舌的陵州別駕和陵州刺史,這是好事也是壞事,爹考校你一番,你說說看好壞在哪裏?”

對官場傾軋並不陌生的周聰文開始仔細斟酌,沉默許久,說道:“好事在於爹是最早一批走入將軍官邸的官員,新任刺史別駕兩人不看僧麵看佛麵,想要拿捏爹這個陵州治中,也得掂量掂量殿下的眼色,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怎麽都燒不到爹頭上了。壞事是殿下不跟董越騎那幫老匹夫秋後算賬,那他們的位置就還暫時牢固,爹在陵州軍方裏拉攏培植起來的人脈關係,在這場陵州風波裏按照爹的授意,大多數都尉一直隱忍著當縮頭烏龜,看來是沒機會趁勢上位了。恐怕回頭爹還得跟他們做些彌補,以便安撫他們,少說就是幾百兩上千兩銀子,這回過年收禮不少,可原本送出就占了七八成,如此一來,咱們家算是徹底沒有收成了。爹當官以來,過年不掙錢,可是頭一遭啊。”

周建樹撚須微笑道:“不錯不錯。銀子什麽的,爹向來不太在乎,隻要繼續當官,該落入囊中的,怎麽都不會少。很多蠢貨哪怕家底不薄,可一旦見著白花花銀子,就跟饑漢子見著俏娘們一樣,吃相太差,無異於舍本逐末,在官場上走不長遠。”

周聰文憤憤譏諷道:“那董越騎三人還真是可笑,那人不過是說了一句話,就一個跪一個哭一個打,這幫沒讀過書的將種,也不嫌丟人現眼。不過總算知曉見風使舵,可就是太過生硬,遠不如爹這麽沒有煙火氣啊。”

被兒子拍了一記馬屁的周大人愈發笑臉燦爛,嘴角勾起,“這些匹夫仗著積攢下軍功就成天鼻孔朝天,別看爹往日裏與他們和和氣氣,其實哪裏看得起他們半點,別人不說,就講那個兵曹從事黃鍾,到今兒翻來覆去,也才知道寫姓名在內那十來個字,就這老兒能治理好陵州政事?他四個兒子,一堆孫子,就沒一個有出息的,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關鍵是做壞事也就罷了,還做得那般明目張膽,這不是伸著脖子去求徐家砍腦袋嗎?也虧得是殿下還念著舊情,懶得計較,換了別家主子,早給剁掉頭顱串成糖葫蘆來立威了。”

周聰文冷笑道:“這個陵州將軍也太心慈手軟了,換成是我,早就在陵州殺雞儆猴,死他幾個將種家族幾百號人,反正都是死有餘辜的貨色,到時候看滿城驚懼,誰不服氣!還能在愚昧百姓那邊弄個好名聲。”

周建樹朗聲大笑,隨即收斂笑意,沉聲道:“這段時日,你不要出府露麵了,殿下馬上就要離開陵州,然後你再去跟那幫將種子弟相聚時,記住,隻許說殿下的好話,誰若跟你反駁,你就跟他們當場翻臉!”

周聰文猶豫了一下,笑道:“就聽爹的,那群跟我稱兄道弟的將種子弟,以前還能有些用處,越往後就越是值不了幾個錢,遲早都是要跟他們翻臉的。”

周建樹一臉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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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府,在文泉街上丟盡顏麵的董越騎閉門謝客,董貞就眼睜睜看著她這個在鍾大將軍麵前都能談笑風生的父親,意誌消沉,穿上了衣衫不再袒胸露背,卻始終對著那身越騎校尉的甲胄發呆。董貞幾次勸爹吃飯,都不聽,飯食隻得熱了一遍又一遍。

原本還有些倔強不願認錯的董貞,哭著跪在父親腳下。

董鴻丘重重歎息一聲,伸出一隻布滿老繭傷疤的右手,當年哪怕睡覺,也要雙手抱著那柄北涼刀才能睡安穩。董鴻丘摸了摸女兒的腦袋,輕聲道:“你以為六百老卒恭送世子殿下出北涼入京城,爹是睜眼瞎?是爹不願承認而已。你以為市井傳言世子殿下獨身闖**過北莽,是爹打死都不會信?隻是爹不願意相信而已。不光是陵州,整個北涼跟爹一樣的舊將武官,都差不多。可爹今日下跪,仍然不是跪那年輕世子,是跪大將軍,跪那些已經戰死的北涼袍澤。如果不是今日卸甲,連爹自己都忘了身上有多少箭傷刀疤了。還記得爹以前是怎麽跟你說的嗎?爹之所以投軍,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跟人拚命,不是爹吃飽了撐著,爹的祖上也是當官的,官還不小,你太爺爺是北漢的禦史中丞,你爺爺也當過縣令,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清官,後來全家都給趁著局勢動**而作亂的匪寇殺光了,他們殺紅了眼,見著當官的就殺,根本不管是好官壞官,像是隻要殺了當官的他們就是好人。剛投軍那會兒,爹也隻是覺得投了賞罰分明軍律嚴苛的徐家軍,有盼頭,多殺些濫殺無辜的匪人,既能報仇,說不定還能重新讓董家揚名青史。可能有些事情爹從沒有跟你說過,以前是覺得沒有必要,女兒家的,連大將軍當年都說過子要窮養女要富養,既然你有個當官的老爹,那生下來就好好享福的命,爹也就不跟你嘮叨那些言語,今天這場變故,爹才知道自己是錯了,爹年少時家規仍在,小時候就知道瞧不起那些仗勢淩人的權貴子弟,為什麽一眨眼,自己的女兒,就變成了爹不喜歡的人物?你記得在咱家長大的孟雅吧,是你孟伯伯的遺孤,本來訂了娃娃親的,可你死活不願意,嫌他沒有功名沒有家世,爹哪怕背信棄義,為了你也認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孟伯伯替爹擋下西蜀春山關那背後一刀,恐怕就是換成你寄人籬下二十年了。說這個,不是勸你嫁給孟雅,而是想告訴你,市井出身的孟伯伯在沒死那會兒,就跟我常說以後他要是當了大官,一定要當個不欺負百姓的好官,誰敢在他轄境內為非作歹,他見一個殺一個,如果大將軍不答應,他都敢罵大將軍,嘿,有一次他跟爹這幫老部下吹噓得正帶勁,被巡視軍營的大將軍逮了個正著,你孟伯伯那時還是個小都尉,差點嚇得尿褲子,你猜怎麽著,大將軍非但沒有教訓這個口無遮攔心比天高的小都尉,還蹲下來跟咱們一起嘮叨家常,說你孟伯伯以後當官了,肯定是好官,大將軍還說他不舍得罵。貞兒,你說說看,你爹怎麽就變成了隻要你孟伯伯活著,肯定是他第一個要殺的王八蛋?”

在陵州驕縱刁蠻慣了的董貞隻是哭,好似天塌下來,泣不成聲。

董鴻丘走到那具斑駁縱橫的老舊甲胄前,眼神落寞,低聲道:“貞兒,別哭了。爹帶你去那座衣冠塚,你給孟伯伯敬幾杯酒,如果爹沒有記錯,你十一歲以後,就再沒有去過了。這些年你瞧不上孟雅,他哪裏就瞧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