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豆腐北涼
不斷有遊隼在主仆的頭頂飛掠,樂章隻是一介莽夫,並不熟悉行軍布陣,不太清楚這七八隻軍隼遊曳盤旋意味著什麽,隻是清晰感受到一種黑雲壓城的冷冽氣息。樂章蹲下身,一隻手按在驛路地麵上,本想跟折扇公子稟報敵情,有兩百騎奔襲而來,不過樂章很快想起那公子哥境界比他高出一大籌,指玄又有卜卦玄妙,他也就懶得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樂章捏起一顆雪球,掂量了掂量,想著是否砸死一隻礙眼的遊隼,眼角餘光瞥見一騎斥候尤為膽大,其他四麵八方十幾騎探子都遙遙停馬不前,就數這名斥候不知死活,試圖近觀查探,樂章獰笑著站起身,掄開臂膀,惦念著不不擅士卒的吩咐,雪球激射而去,拍砸在戰馬頭顱上,驟然炸起一團猩紅血霧,戰馬瞬間倒斃,那名斥候滾落在地,非但沒有倉惶逃竄,反而迅速摘下短弩,麵朝那殺馬之人奔出十幾步後,終於記起軍令,恨恨然轉身撤退,路徑心愛戰馬陣亡處,年輕斥候紅了眼睛,摘下馬脖所係的楠木馬牌,揣入懷中,飛奔而走。
折扇公子沒有理睬樂章的小打小鬧,視線順著山脊,望向遠處一座不算高聳的山峰,按照他原本的設想,在折桂郡會遇上一支駐紮折桂郡的騎軍攔截,少則三四百,多則無非六七百,讓樂章熱熱手,捏破這支北涼騎軍的膽子,穿透陣型之後,憑借遠勝奔馬的速度,直插潼門雄關,然後在那裏他會親自跟潼門精銳鐵騎來上一場酣戰,不論輸贏,也可一舉成名,名動天下。不到萬不得已,他才懶得亮出身上那張保命符,當然他還沒有自負到以為能夠一人力壓潼門關六千騎的地步,多半不過是且戰且退,不可纏鬥,真要死扛不退,他也就是西蜀劍皇的下場。吳家九劍破萬騎,以及前些年李淳罡在廣陵江上,一人一劍斬殺兩千六百甲,結局可都好不到哪裏去。
在這位單騎犯境的公子哥抬頭望向山峰時,也有人正在舉目遠眺。徐鳳年身邊除了裴南葦,徐偃兵和韓嶗山兩位陵州副將,還有趕來湊熱鬧的潼門關兩位校尉韋殺青和辛飲馬,以及珍珠校尉黃小快,韋辛兩將跟黃小快不同,這趟出關沒有挾帶一兵一卒,珍珠六百輕騎都在山腳待命,樂章察覺到的兩百騎是折桂郡凍野校尉馬金釵的人馬,這次徐鳳年以陵州將軍身份頒令,讓東風折桂在內數郡兵馬離開各自老窩,至於幾座郡衙幸兵兩房的傾巢出動,則是名義上出自新任陵州刺史徐北枳的手筆。以山峰為中心,方圓三十裏的大小驛路,都已嚴密封道,商賈都需繞道而行。近百名斥候散落各地,不論橫豎,皆是力求每隔三裏一斥候。馬金釵的凍野騎軍,一分為三,漸次結陣,兩百騎打頭,用作刺探虛實。此外還有帶來四百兵馬的東風郡北國校尉任春雲,在西南方位原地待命,風裘校尉朱伯瑜親率五百騎在西北方向虎視眈眈,大小官府兵房刑房的人馬,穿插於西北之間的其中縫隙。
北涼校尉一銜十分絮亂,掌兵名額也相差懸殊,像潼門關韋殺青辛飲馬就各領三千人,品秩卻仍是要比同為四品的珍珠校尉黃小快低了一階,凍野校尉馬金釵北國校尉任春雲和風裘校尉朱伯瑜,跟韋辛二人同階同品,隻是麾下士卒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潼門關一名校尉。北涼武官勢壯,壓製得文官抬不起頭,但自身也是派係繁多山頭林立,除了由來已久的邊境地方之爭,地方上又有關隘郡縣之爭,郡縣裏又有實缺勳官之爭,錯綜複雜。身陷其中,如同墜入一張蛛網,稍有動作,便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引來震**反彈,當初徐鳳年著手整肅陵州官場,之所以不被看好,根源就在於此。
韓嶗山提了一杆被命名為“小蠻肩”的棗木長矛,輕聲笑道:“此人肯定沒有想到殿下有如此魄力,直接調動了四名校尉將近三千騎,要在折桂郡內就讓他折戟沉沙,根本不給他去潼門關的機會,更別提進入陵州州城竊取名聲。”
徐鳳年笑道:“他要是能用江湖人的手段,在萬軍叢中取了上將首級,你說朝廷會不會賞賜他一個大將軍當當?”
潼門關韋殺青嗤笑道:“就憑這小子的能耐,都上不了山。聽說這家夥長得細皮嫩肉,有一副俊俏女子般的好皮囊,辛兄,你口味雜,等殿下五花大綁了那人,你不妨跟殿下求個情,抱回潼門關當個偏房。”
相貌偏陰柔的潼門關校尉辛飲馬,被老韋一通葷素不忌的嘲笑,也不反駁,低聲道:“卑職倒是有這個念頭,不過哪敢自作主張壞了殿下的謀劃。老韋,既然你勾起了飲馬的心思,要不你把那水水靈靈的小兒子送我,咱倆結成親家算了,以後我喊你老丈人便是,低了一輩分也無妨。”
被將了一軍的韋殺青氣得一腳踢在辛校尉馬腹上,罵罵咧咧。他跟辛飲馬出自北涼軍不同山頭,韋殺青是根正苗紅的大將軍親軍近臣,辛飲馬則輾轉各軍,在鍾洪武陳芝豹等舊北涼巨頭麾下都擔任過軍職,後來又跟步軍統領燕文鸞有了牽連,如今辛飲馬勉強算是半個燕係成員,不過他跟韋殺青這些年在潼門關相處得不錯,在關內自然也是勾心鬥角,委實是要養活各自旗下嗷嗷待哺要官要銀要軍械的三千子弟兵,容不得他們高風亮節,可是對外始終保持一致。辛校尉喜好男風眾所周知,他對於積攢錢財家底一事反而看得很淡,舊部都尉如果孝敬辛飲馬,都是花費重金從江南購置**嫻熟的唇紅齒白小相公送往辛府,這比什麽都管用。好在北涼王從不是那刻薄寡恩的主子,對於這些於北涼軍政無傷大雅的汙垢,從不拎上台麵計較。辛飲馬瞥了眼那名已經卸任陵州將軍的年輕人,聽到他跟韋殺青的言語之後,置若罔聞,笑臉依舊,望向山下驛道,緩緩吐出“開場了”三字。
辛飲馬聚精會神,直起腰遠眺而去,馬金釵的那兩百騎已經衝殺向主仆二人,辛飲馬對凍野校尉馬金釵的部卒一直看不上眼,在他看來,這些將種子弟兵的三條腿都是軟的,據說這次繞後攔截退路,本該是風裘校尉朱伯瑜的軍務,馬金釵死皮賴臉跟殿下求來軍功在即的“美差”,而且不顧既定軍令,跟主仆保持距離依次推進,而是擅自發起衝鋒,顯然是認定那對作亂的江湖草莽好欺負,隻要擒拿下兩人,事後也就不怕殿下責罰,至於搶了珍珠騎軍的頭功,是否會交惡在陵州被孤立起來的黃小快,跟燕大統領親戚有一段姻親關係的馬金釵哪裏會在意。
公子搖扇,閉目養神,耳中傳來身後稀拉零碎的馬蹄聲響,哪有什麽傳聞北涼百騎便震雷的氣勢,他在薊州以東的邊境,已經領教過顧劍棠大將軍的治軍手腕,曾被顧家六百騎在遼闊平原上長途追殺,那才是真的金戈鐵馬,假若北涼都是身後兩百騎的騎戰水準,那北涼鐵騎甲天下就真是個天大笑話了,這樣的兩千騎,都能被那顧家六百騎一衝而散。無需主子眼神示意,樂章轉身麵對那兩百隻繡花枕頭,深呼吸一口,腳尖廝磨了一下驛路冷硬如鐵的凍土,瞬間踩出一個坑,身形飄掠而出,短弩灑下一撥不痛不癢的黑雨,落在內行眼中,就有些滑稽可笑,看著氣勢洶洶,實則離樂章還有六七丈射程,給兩百騎墊底的馬金釵倒是不覺得有何不妥,身邊有十幾騎衣甲鮮亮護駕,其中竟是有位眉目嫵媚的嬌小扈從,身披一件華美輕甲,分明是位身段婀娜的女子,敢情咱們馬校尉除了要搶功勞,還要在寵溺美嬌娘麵前顯擺一下他的治軍有方。不過很快馬金釵就心知不妙,短弩第一波攢射不曾建功,這不打緊,弩機攜帶輕便不說,而且遠比挽弓來得發射急促迅捷,隻是馬金釵臉色劇變,隻見兩百騎光顧著傾力衝鋒,那江湖漢子奔速遠勝戰馬馳騁,第二波短弩當頭潑墨而下,倒也稱不上落空,隻是那漢子都不屑伸手去遮擋弩箭,任由敲打在身,如蘆葦杆子拍鐵石,折斷的折斷,滑落的滑落,不給騎卒繼續“嬉戲”的機會,已經跟為首三騎打了照麵,那三騎嚇了一大跳,直接就丟棄了弩機,倉促提槍,樂章如豺狼入羊群,闖入馳騁兩騎的寬裕空隙,高高跳起,身形橫平,一拳砸馬,一腳踢馬,左側最靠外的一騎也被殃及池魚,兩匹戰馬疊著往驛道外橫摔出去,右側戰馬更是被漢子一拳砸出五六丈外,轟然砸地,雪屑如柳絮,肆意飛揚。
隨後並排三騎顯然膽寒至極,就想要避開此人勢不可擋的鋒芒,卻來不及躲閃,其中一騎馬術還算精湛,無奈之下,浮起一股暴戾性子,直接策馬直至撞向這江湖莽夫,馬校尉早已發話,誰能斬殺一寇,賞銀六百兩,官升三級!樂章輕輕一跳,抬起一肘向下砸在馬頭上,一匹急速前奔的高頭大馬竟是被一肘砸趴下,身體前撲的騎卒手中一槍也順勢刺在悍勇無匹的樂章胸口,隻是不等他驚喜,就發現握槍的虎口傳來一陣刺骨疼痛,長槍脫手,樂章一手拿過長槍,一手扯住這名騎卒的領口,抓小雞一般高高拋出,然後左手抖腕抬槍,身形倒退而走,追上先前僥幸擦肩而過的兩騎,然後將那杆長槍橫放,擋住去路,兩騎戰馬撞在槍身上,竟是尺寸都不得前行,後邊幾排騎卒馬擁馬,槍擠槍,先前的衝鋒陣勢瞬間七零八落。
樂章雙手內力灌注長槍,大笑著往前踏步推移,前方十幾騎簇擁在一起,人仰馬翻。樂章不顧這些孱弱螻蟻,雙手橫槍變作單手握槍,有伶俐機巧的幾名騎卒在馬背上一槍擲出,其中一根長槍刺向樂章腦門,在搖扇公子麵前溫馴如家養貓狗的漢子腦袋向前一撞,直接將長槍撞得寸寸碎裂,手中奪來一槍向上斜掃而出,掃那名騎卒腰間,身軀彎曲著橫向飛**出去,在雪地上滾出一個略顯“俏皮”的大雪球。樂章一躍向前,也不管什麽槍法矛術,隻把手中長槍當棍子使喚,一棍子揮下,將一匹戰馬從背脊劃拉到馬腳,分屍兩半,騎卒坐在倒地的半隻戰馬屍體上,目光呆滯。
馬金釵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不去看花容失色的寵妾,自言自語道:“賊子生猛,咱們可以徐徐退之,再殺他一個回馬槍!”
然後凍野校尉馬金釵便掉轉馬頭,一溜煙跑路了。
山頂這邊,徐鳳年轉頭對韋殺青和辛飲馬微笑道:“看來咱們馬校尉迎來了一個新年開門紅啊。”
然後望向一臉冷笑的珍珠校尉,語氣平淡道:“黃小快,馬金釵哪裏是想跟你爭搶軍功,顯然是用心良苦,示敵以弱,想要誘敵深入嘛。”
黃小快嘴角翹起,輕聲道:“馬校尉的人情,黃小快心領了。殿下?”
徐鳳年點了點頭。
黃小快獨自一騎往山下奔去。
山腳三百騎按兵不動,其餘三百騎自成左右中三軍,衝向那慢搖桃花扇的公子哥。
樂章回首一望,譏笑著呦了一聲,不去追擊那幫潰敗的凍野騎軍,當初朝他展開衝鋒的時候跟饑漢子見著了娘們一般急不可耐,這會兒還沒等他熱手,就哭爹喊娘回家了。樂章丟了手中那根紅纓浸透戰馬鮮血的長槍,打算去領教領教北涼陵州下一支騎軍的能耐。
在這位金剛境高手看來,什麽狗屁北涼鐵騎,都他娘的是豆腐做的啊。
樂章呸一聲吐了口濃痰在地上。
就這樣的蝦兵蟹將,他樂章都能當個北涼王耍耍。
山頂上,一直冷眼旁觀的徐鳳年雙手插袖,袖內雙指撚動,好似在抽絲剝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