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待客之禮

身披舊唐甲胄的校尉咀嚼了下兩個名字的意思,也沒嚼出什麽山珍海味,倒是覺得不太講究,主要是太不能嚇唬人了。有些失望的校尉提起刀尖指了指粗麻男子,二十餘持矛步卒一哄而上。馬上年輕人神情自若,右手食指輕輕叩擊緊握馬韁的右手手背,就在步卒即將出矛將一人一馬戳成刺蝟的時候,有一騎突出皇城,一聲雷鳴大喝試圖阻止步卒的衝殺,不過仍有兩名矯健步卒收手不及,迅猛遞出了鐵矛,然後這兩名守城卒子就砰然一聲,連人帶矛往後倒飛出去,好似胸口被一根巨力羽箭穿透,炸出一大灘血水來,墜地死絕。唐甲校尉有些眼力勁,還算識貨,麻衣遊俠的這一手殺人無形的技藝,若不是一名武道小宗師,他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他撥轉馬頭,對那名皇城大門策馬奔出的將領恭敬低頭抱拳道:“末將見過征東大將軍!”

被尊稱為征東大將軍的中年將領有意無意瞥了眼遊俠的臉色,察覺到那人嘴角有一絲生冷譏誚,這位粗糲漢子竟是老臉一紅。他的這個大將軍,自然是野得不能再野的路數,青蒼之主蔡浚臣給封的官職,封賞功臣,給些什麽二品三品的官職頭銜,反正不要他蔡浚臣半顆銅錢。除了他這個征東大將軍,還有安西鎮北巡南三個,反正湊足了東西南北,青蒼以東,可就是那北涼,所以征東大將軍賀大捷這些年一直沒少被同僚政敵取笑,都說等著他去北涼那邊取得大捷。賀大捷名義上是大將軍,手底下其實也就一千五六的兵馬,披甲士卒不占半數。賀大捷沒有理睬那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守城校尉,神情凝重朝粗麻男子一抱拳,竭力平靜說道:“我王想請公子入宮一敘,公子意下如何?”

遊俠點了點頭,依舊沒有已是涉足龍潭虎穴的覺悟,雙手握住韁繩,望向城門。輕巧馬蹄踩踏在青玉石板上,異常清脆。賀大捷跟在這一騎身後,神情複雜,心中驚濤駭浪,此人才近城時,就有密信傳入龍王府,把他們那位夜夜笙歌不早朝的青蒼王嚇得不輕,趕忙踹飛身畔幾條赤條條的嫩滑胴體,滾落下床,披上一件粗製劣造的龍袍後就要召開朝會,城裏除了賀大捷,還有一位巡南大將軍蔣橫,加上王後和貓狗三兩隻的“文武百官”,對著一幅畫像爭執不休,蔣橫執意要將這位昔日的北涼世子殿下先宰了再談其它,這等機會千載難逢,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反正北涼新王本就有意要拿十幾萬流民陪葬老王,橫豎都是一個死字,殺了畫像上的那廝,退一萬步說,即便惹惱了北涼鐵騎,大不了帶著這顆頭顱和數千精銳逃往北莽南朝。蔡浚臣特地問過了青蒼掌管諜子的心腹,詢問北涼是否大舉陳兵邊境,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畫中男子是單槍匹馬出涼州,隻身一人進入了青蒼城。這讓膽小謹慎的蔡浚臣就有些愈發吃不準了,難道這家夥活膩歪了,真以為靠著北涼王的身份就可以在流民之地“以德服人”,要他蔡浚臣脫了才穿上沒幾年的龍袍,納頭便拜?心甘情願給一個嘴上沒長毛的愣頭青當狗腿子?蔡浚臣禁不住大多數文武臣子的慫恿叫囂,一咬牙,原本已經下定決心讓龍王府上高手盡出,帶上兩千鐵騎,定要叫那小子今日斃命皇城門口。不過王後和賀大捷都不讚同,說那姓徐的放著位列離陽藩王之首的北涼王不做,跑來青蒼城總不會是找死這般簡單,就算沒安好心,單身一人,在劍戟森嚴箭樓林立的龍王府也掀不起風浪,不如見他一麵,且聽他有何打算再做相應權衡,百利而無一害。結果賀大捷被一位老臣子甩臉子罵成婦人之仁,所幸有王後撐腰,才得以騎馬出宮,迎來這位披麻戴孝的新涼王。

過了城門,還有一道宮門,徐鳳年突然笑道:“賀大捷,聽說你,還有方才那個守門校尉楊潤玉,他的爹楊遊學,以前在南唐,都是北涼步軍副統領顧大祖的部下。”

賀大捷如臨大敵,小心措辭,冷硬說道:“陳年往事不值一提,顧老將軍當上了北涼的大官,自是好事,卻也輪不到本將去道賀。”

徐鳳年輕聲笑道:“北涼的步軍副統帥,不過是從二品而已,隻有燕文鸞跟袁左宗,才跟你的征東大將軍品秩相同。說到慶賀,該是顧大祖來給你慶賀才對。”

被挖苦至極的賀大捷冷哼一聲。

宮門大開,走出十幾號人,官補子所繪不是仙鶴錦雞就是麒麟獅子,居中的竟然不是蔡浚臣,而是位鳳冠霞帔的貴婦人,什麽母儀天下的風範不好說,那些全身掛滿的拇指大小珍珠,總讓覺得很值錢。這一夥氣勢洶洶的家夥,要是在離陽,僅憑這一身僭越服飾,就該被抄家滅族了。宮牆內建有兩棟箭樓,很快就有人彎弓射箭,給徐鳳年來了一記下馬威,是失傳多年的西蜀連珠箭,母子連心箭,兩箭長短不一,激射徐鳳年麵門。母子箭在西蜀連珠中不過是入門箭技,徐鳳年拂袖先後接下兩根羽箭,橫在胸前,一寸一寸折斷隨手丟在地上,看見號稱青蒼第一號高手的巡南大將軍蔣橫抽出刀,走下台階,往自己大搖大擺走來。徐鳳年轉頭對賀大捷笑道:“這就是你們青蒼的待客之禮?”

賀大捷板著臉說道:“是敬酒是罰酒,得看本事而定。”

徐鳳年笑了笑,翻身下馬,蔣橫如同一匹脫韁野馬,滾刀直撞而來,氣勢不可謂不淩人,隻是當他相距年輕北涼王三丈之時,眾人就見著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蔣大將軍刀法如虹,既好看又殺氣滾滾,分明先聲奪人占了上風,可這還沒把刀子往那粗麻客人身上招呼呢,咋就身上開始冒出一條條湧泉似的猩紅血柱子了?這可是形如戰馬撞入陌刀陣的淒慘場景啊,旁人覺著莫名其妙,巡南大將軍自己

最是如墜雲霧,叫苦不迭,趕忙刹住了無異於自殺的刀勢,就要果斷後撤避其鋒芒,身上被無影無蹤的尖銳利器戳出了六個窟窿,他都不知道跟誰喊冤訴苦去,莫非眼前雙手插袖分明離腰間雙刀還有兩尺距離的年輕人,是一位精通袖裏乾坤的暗器高手?蔣橫本來想著給龍王府掙取一些顏麵光彩,青蒼才好跟那北涼討價還價,這下子絕了這份念頭,就想著先退回去止血才是頭等大事。不過眼前一花複一黑,巡南大將軍這輩子就徹底沒下文了,徐鳳年一手提著蔣橫滴血地麵的腦袋,一手扯住無頭屍體的衣領,斜向上重重一拋,砸向了射箭之人所在的箭樓頓時圍欄碎裂。徐鳳年身後的征東大將軍賀大捷咽了咽一口唾沫,難免兔死狐悲,他與蔣橫向來不對付,隻是蔣橫就這麽一照麵便橫死了,難保下一個就是他還沒有小宗師境界的賀大捷了。

徐鳳年丟出頭顱,恰好一路滾到台階底,微笑道:“敬酒不吃,偏偏喜歡吃罰酒。”

賀大捷臉色難看,默默下馬。

徐鳳年提了提嗓音,緩緩向前走去,“讓蔡浚臣滾出來,本王這趟入城,已算給足你們青蒼麵子,給臉不要臉的話,蔣橫就是下場。”

做一國皇後裝束的狐媚婦人抬起手臂,身後宮門甲士湧出不下兩百,在台階下結陣而站,宮牆之上幾乎同時冒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也有十幾位江湖氣味很濃的老者漢子守在婦人身旁,龍王府精銳傾巢盡出。徐鳳年環視一周,皇城城門已經關閉,城門外也有數百甲士持矛蜂擁入城,看來是打定主意擺好陣仗來一出興師動眾的“關門打狗”了。那婦人推開一名小心護在身前的高手扈從,瞥了眼抵在台階底部的頭顱,抬起頭,嬌媚笑道:“北涼王,青蒼的待客之禮不算小了吧?你要是還能接下,奴家最敬重英雄豪傑,親自侍候你沐浴更衣又何妨?”

徐鳳年勾了勾手,示意龍王府盡管出招。

頭一批三十幾名甲士圍殺而來,徐鳳年雙手環胸,無動於衷。

嘩啦一下,隻見頭一個圓圈的三十幾顆頭顱就高高拋起。第二撥甲士來不及停頓,又是頭顱騰空飛起,這兩撥人,就像是被頑童打旋揮刀割稻穀般,都給從肩膀上割下了。

那瞧著如青樓花魁的美豔婦人也是真的心狠手辣,俏臉上沒有半點驚懼,發號施令道:“繼續衝殺,所有校尉各自抽刀督陣。擅自後退者,格殺勿論,事後滅族!今日摘得首功之人,可得巡南大將軍蔣橫一半家產。”

徐鳳年閉目凝神。

三撥甲士悉數屍首分離後,也學聰明了些,圍殺之陣越來越稀疏,隻是仍逃不掉掉腦袋的命。好在陣亡的人數,很快就被宮城內的甲士補上,宮城皇城之間的廣場,目前還是甲士越來越多的趨勢。

一名蓄了山羊胡須的老劍客湊近了婦人,輕聲稟告道:“王後,應該是江湖上極為罕見的飛劍術,老朽若是沒有看錯,與那吳家劍塚有幾分形似神似。”

婦人皺了皺眉頭,“不管什麽飛劍不飛劍的,本宮隻想知道這樣的送死,何時是個盡頭!”

山羊須劍客眼角餘光瞥了下婦人胸口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肥膩光景,喉結微動,嘴上言語仍舊畢恭畢敬,“此子內力修為比之上乘飛劍術,並不算如何驚世駭俗,老朽猜測,戰死個兩三百人,也就是這廝的強弩之末了,屆時王後娘娘讓外家高手一頓蠻橫衝殺,約莫就能建功了。”

王後嗤笑道:“僅是外家高手未必夠看吧,本宮覺著還得你毛老爺子這樣的劍術名家幫忙掠陣才行。”

身形矮小幹瘦的年邁劍客訕訕笑道:“王後所言甚是,為王後排憂解難,毛碧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一名背負長劍的魁梧男子跨過宮門門檻,走到婦人身邊,跟同被龍王府依為重用的毛碧山一左一右,沉聲道:“王後娘娘,吳家劍塚的飛劍術通神入玄之後,無需太多內力支撐,心念一起飛劍便至,如此送死並不明智。”

毛碧山嘖嘖道:“呦,顧飛卿,何時對那密不外傳的吳家飛劍術都如此知根知底了?莫不是這些年你藏了拙,其實不姓顧,姓吳?與桃花劍神身世相同,是劍塚某位劍仙的私生子?”

顧飛卿都沒有正眼看待這個當年被一座道教名山驅逐出宗門的老頭子,平靜道:“顧某隻是傳達宮中唐大供奉的原話。”

一聽到唐大供奉這個稱呼,毛碧山立即噤若寒蟬。

青蒼當下掌權的,都清楚蔡浚臣能夠小人得誌,歸功於那位善於自薦枕席的王後虞柔柔,蔡浚臣這二十年裏從一名無依無靠的流民做起,先後給四任豪強當過手下,靠著虞柔柔的“夫人邦交”,每次都深受器重,然後每一次在羽翼豐滿後,果斷反骨背叛,在言語無忌的流民之地,一直流傳著“千霜萬雪梨花劍,四姓家奴賣妻漢”的說法。不過若是隻有一個腰肢柔軟的虞柔柔,劍術平平的蔡浚臣也做不到今天的成就,多年以前他遇上了一位貴人,姓唐,所學駁雜,武道境界更是深不可測,原先的青蒼城主阮山東,如果不是姓唐的悍然出手,在最後關頭將其擒拿,蔡浚臣差點就反叛不成反被宰,這尊大菩薩被這對夫婦尊為老供奉,最近幾年已經不再出手。除此之外,龍王府還有另外兩尊供奉,修為深不見底,例如毛碧山已是臨近二品小宗師,每次見著三尊年歲相差懸殊的供奉,都要心生畏懼。

徐鳳年睜開眼睛,伸手一探,馭氣抓過一根鐵矛,他已經沒了耐心,要闖宮了。

在流民之地,隻會殺人幹不成什麽大事,但不會殺人,則是什麽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