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滿園風雷

徐鳳年不知碑前人所謂的風雪夜歸是在說誰,但憑借極好的記憶力一眼就認出了老人身份,正是那個臨時成為石匠的清涼山老仆,喜食生薑的吳疆,初次見麵時老人站在匠人隊伍中,身形傴僂,麵容滄桑,並不起眼。如果徐鳳年沒有境界大跌,當時興許可以瞧出點蛛絲馬跡。徐鳳年不退反進,緩緩前行,這才發現腰杆直起不故作畏縮狀的老人,風儀極佳,竟然有一種殿閣中樞元老的強大氣勢。

在徐鳳年印象中,純粹的江湖中人,上了年紀的老一輩高手,除了韓生宣隋斜穀兩位,很容易讓人望而生畏外,老黃,羊皮裘老頭兒,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初看都跟高高在上的武道宗師風馬牛不相及。這就讓徐鳳年肯定了先前的猜測,化名吳疆的老人哪怕不是西楚王朝那位被譽為“篆隸草行楷,皆千年榜眼”的書聖齊練華,也跟書聖有莫大牽連,為人藏拙不難,書法藏拙則不易。豪閥出身的齊練華是公認天資卓絕的書壇巨子,但在大楚朝僅官至翰林編修,隻做些幫薑姓天子書寫誥命文章和碑文祭文的小事,修纂過半部無疾而終前朝史書,因此當時又有“齊半部”和“添花郎”的外號,後者暗諷齊練華隻會錦上添花無法雪中送炭,西楚覆滅後,廣陵齊氏家道就此衰落,齊練華也不知所蹤,愈發坐實了齊添花的說法。那時關於春秋十三甲還有一樁沸沸揚揚的公案,齊練華本是西楚鼎力推出的“書甲”,尤以行書見長,寥寥十四字的《戰國貼》一出世即有天下第二行書的讚譽,而後來被離陽官方欽定為春秋書畫雙甲的納蘭右慈,則有當世行書第一《升觀貼》與之爭鋒,隻不過天下人對這個說法都不怎麽願意買賬,不承認納蘭右慈的雙甲之說,而且隻承認齊練華的書法造詣直追古代聖賢,但對於春秋書甲的歸屬,還是非在草書上“一騎絕塵,無人爭鋒”的黃龍士莫屬。後來離陽又迫不及待推出宋家老夫子作為文甲,一樣被時人嗤之以鼻,你宋老夫子安心做個離陽趙家走狗的文壇魁首也就罷了,有上陰學宮祭酒齊陽龍珠玉在前,如何當得自古便文無第一的春秋“文甲”?離陽朝廷心有不甘,既然文無第一,但不是還有武無第二嘛,於是又想推武帝城王仙芝為武甲,隻是被自稱“天下第二”的王老怪直接拒絕了。因此春秋十三甲就湧現了許多讓人眼花繚亂的版本,其中就有龍虎山趙姓道人的某個數甲,但是流傳最廣和最具說服力的,仍是最早的那個版本。雖然很多人與春秋十三甲失之交臂,但不管如何,隻要能被人提名說及,自然無一不是人中龍鳳。徐鳳年的師父李義山當年就對齊練華的書法推崇備至,稱其行書不愧為古今之冠,所以徐鳳年自然而然被殃及池魚,年少時練習行楷,都是臨摹那幾份真跡傳世極少的“齊貼”,不知罵了齊練華多少次。

徐鳳年很好奇眼前老人如果真是齊練華本人,怎麽就成了清涼山漏網之魚的西楚死士,要想讓高手如雲的北涼王府看走眼,光靠隱忍是不夠的,必然還需要有恐怖實力作為支撐。對於老人蟄伏徐家本身這件事,徐鳳年並不感到驚訝,薑泥作為西楚皇室的唯一血脈,自然能讓“國家養士兩百年,不死不足以報王恩”的西楚士人前赴後繼,但真正讓徐鳳年心生忌憚的事情,是亡國公主薑姒被徐驍接回北涼是一件天大機密,否則曹長卿也不會在離陽朝野暗訪多年卻無果,眼前老人又是如何知曉的?

徐鳳年沒有從這座陵墓立即撤退,而跟一位舊楚遺臣相對而視,其實是冒著很大風險。徐驍雖然擅自主張為西楚留下了一位彌足珍貴的薑姓“餘孽”,但畢竟西壘壁是徐驍親自打下來的,西楚皇宮大門也是他親自帶兵撞開的,皇帝皇後更是就死在他徐驍的眼前,徐驍對西楚可謂隻有私恩而有國恨。何況如今廣陵道硝煙四起,離陽戰事不利,在世人看來北涼鐵騎就算扛不住北莽百萬大軍的南侵,可要是說大範圍撤退出貧瘠西北,跑去中原收拾西楚叛軍,絕對是綽綽有餘,當今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覺得這無疑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的退路選擇,離陽可以不死一兵一卒,北涼也有足夠軍功來安置將領後路,皆大歡喜,至於那三十萬邊軍大不了拆散就拆散了,反正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線就可以一口氣吸納十餘萬。因此西楚朝堂上對北涼邊軍尤其是徐鳳年的動向那是十分留心,就怕年輕藩王哪天腦子一抽,就帶著大軍一路跑到中原腹地,拿他們大楚作為投名狀遞給離陽新君。

此時此刻徐鳳年身邊拿得出手的高手,就隻有糜奉節樊小釵兩人,而且都在陵墓外不得擅入禁地。吃劍老祖宗隋斜穀和吳家百騎都在涼州北線,以防北莽不計代價地刺殺北涼都護府內的褚祿山。徐偃兵還在單槍匹馬追殺那夥聯袂滲入幽州的北莽頂尖高手,澹台平靜和觀音宗弟子也在配合徐偃兵,務必要將那位小念頭和大樂府留在幽州。

要是在以往,這天下徐鳳年何處去不得?

老人仔細打量著這個有些失神的年輕人,眼神複雜,也許他的存在本身就讓四周氣氛中多了幾分劍拔弩張,但是遲暮老人不知為何似乎並沒有任何敵意。徐鳳年的巔峰境界暫時已不複有,但敏銳直覺仍在,所以當意識到陵墓內有變故的糜奉節樊小釵急入園內,徐鳳年隻是抬起手,示意兩人退出去。糜奉節默默離去,樊小釵猶豫了一下,依舊站在遠處原地,徐鳳年也沒有計較這名女死士的僭越舉止。

衣衫簡樸的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徐驍那輩子就沒做過一件讓我喜歡的事情,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聽到這句口氣奇大的不敬言語,徐鳳年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釋然,老輩文人本就講究風骨,否則如何有底氣做到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再說此人極有可能是隱姓埋名的西楚孤臣,對北涼對徐驍有滔天怨氣也就在情理之中。徐鳳年笑問道:“敢問老先生可是西楚齊書聖?”

老人的臉色有些古怪,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就那麽直直看著徐鳳年。若說麵容與王妃吳素相似的徐鳳年是玉樹臨風,是世間女子眼中風流倜儻正值年輕的公子哥,那麽依稀可見年輕時風采絕妙的老人,其姿容最不濟也當得“老玉樹”的說法。徐鳳年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他,以前在北涼多是那種這位世子殿下浪費了好皮囊的視線,後來在太-安城則是看待人屠之子的鄙棄眼光,等他跟王仙芝一戰的結果水落石出後,就出現巨大轉變,哪怕是以桀驁著稱於世的北涼邊將,如李陌蕃王靈寶之流,眼中也有了發自肺腑的敬畏欽佩,唯獨沒有眼前老人這種莫名其妙的眼神。

老人輕聲道:“先前見你書丹於碑,看得出下過一番苦功夫,你自武當練刀起能夠在武道上一路勇猛精進,需要感謝李義山。練字和下棋兩事,到了境界,一法通萬法通,雖然不是每個書法大家和棋壇國手都可以成為治世能臣,或者成為李密弟子那樣的武道宗師,但對於一個人的心性塑造,大有裨益。性子燥然的徐驍在封王就藩之後,心性變化很大,跟他晚年學棋關係不小。”

徐鳳年沒有說話。徐驍在遼東錦州發跡時就隻是個目不識丁的遊俠兒,可以說徐鳳年祖輩跟什麽書香門第什麽耕讀傳家八竿子都打不著,徐驍到北涼後之所以成了個大大的臭棋簍子,能跟二姐徐渭熊的師父王祭酒,兩大臭棋簍子能夠殺得酣暢淋漓天昏地暗,不是沒有原因的,起先是徐鳳年的娘親想要徐驍多下棋,磨一磨急躁性子,到了歲數,也該是時候修生養性了。起先徐驍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逃是逃,久而久之,王妃也就不再多說,後來是徐鳳年喜歡上了下棋,大概王妃逝世後,作為嫡長子的少年徐鳳年跟徐驍關係鬧僵,徐驍應該想著多跟兒子有些相處時分,終於開始認真學棋,隻是很快就被天資聰穎的世子殿下拉開十八條大街的差距,那以後徐鳳年和李義山就都不愛跟徐驍下棋,再怎麽讓棋也能殺得徐驍丟盔棄甲,徐驍哪怕就是想要自尋其辱,那也得看當今天下世上唯一可以不賣他臉麵的師徒二人有沒有心情不是?徐渭熊倒是始終能耐著性子跟徐驍下棋,但也許在從不掩飾自己重男輕女的徐驍心中,仍是跟兒子下棋更有意思些吧,哪怕被徐鳳年在棋盤上殺得空空落落沒剩下幾顆棋子,馬踏春秋戰功彪炳的老涼王,那位公認離陽朝內勝負心最重的徐瘸子,也會覺得很開心。

平定春秋的不世之功,讓徐驍跟先帝趙惇的父親都是君臣見麵時平起平坐,以後上朝更是得以佩刀入殿,但是在清涼山,許多幕場景總是讓人尤其是外人感到荒誕,徐驍在梧桐院被人追殺得雞飛狗跳,在王府宴客主位上坐著的竟然是年輕世子。這不說在鍾鳴鼎食的公候將相之家,就是小戶人家,當老子的也不該如此寵溺兒子,兒子也不該如此忤逆才對。到最後,離陽那邊就順勢找到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來攻擊北涼,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鳳年輕輕晃了晃腦袋,讓開小差的自己趕緊凝神,眼前這位老人雖無絲毫殺機流露,但終歸是一等一的隱藏高手。涼莽大戰一觸即發,要是自己死在這裏,死的地方還湊合,可時間就大錯特錯了,別的不說,北莽恐怕至少可以少死十幾萬人。

老人笑問道:“你以為我是那西楚齊練華?”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人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提筆之時,當聚精會神,有如前朝先賢書聖書仙百人同席而坐,心正氣和,方能契於玄妙,近於大道。其道如國廟重器,虛則攲滿則覆,唯中則平。”

老人手勢一變,“古人雲腕中伏鬼,下筆有如神助,故而鋒正則四麵勢全,次重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再次虛掌,掌虛則運用如意……”

“合勒處勒,士字是也。大楚養士兩百年,國破二十年,猶有一股士氣不可辱。”

“為環必鬱,為波必磔。”

“磔須戰筆發外,得意徐乃出之。”

隨著老人娓娓道來,滿園風雷!

陵墓外的糜奉節臉色蒼白,背後匣中劍顫鳴不止,如遭雷擊,嗚咽哀嚎。

園中樊小釵麵無血色,搖搖欲墜,但仍是咬牙倔強地不後退一步。

老人手掌緩緩翻覆,看似不過是提筆徐徐勾勒,像是個迂腐老夫子在傳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筆一劃寫字,但是在徐鳳年眼中卻是驚濤駭浪,甚至讓他想起了當年在太-安城大殿外,顧劍棠以天下第一符刀“南華”,以一式方寸雷還禮曹長卿的手法,兩者殊途同歸,都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妙,臻於化境。風雪飄搖,徐鳳年神情沉重,先前他跟劍道宗師糜奉節都認為石碑殘留是手指刻畫出的劍氣,現在看來是差之毫厘而謬以千裏了。

這位老人,用刀。

徐鳳年不去看如遭刀割的漫天絮亂風雪,問道:“齊老先生原來是春秋十三甲之中的刀甲?”

老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五指微微彎曲做了個合攏姿勢,反問道:“合策處策?”

以站立位置為圓心,四周數丈內無一片雪花的徐鳳年無奈回答道:“‘年’字是也。”

老人收手後唏噓道:“是啊,年字。徐鳳年。”

滿園風雪終於歸於正常,又有雪花簌簌落在徐鳳年頭頂和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