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章 一位位仙人在前

本朝北地練氣士第一人,晉心安站在謝觀應和陳芝豹身側,俯瞰欽天監大門外的場景,看著那個年輕藩王身陷戰陣依舊極力壓抑的氣勢,突然有些慷慨,何苦來哉?既然你都已經殺到欽天監,為何不肯放手一搏?

晉心安作為白衣扶龍之人和趙勾頭目,這位明麵上的監副大人,知道許多京城卿相都不了解的內幕,比如兩座大陣的存在,才是真正抗衡王仙芝曹長卿之流頂尖武夫的中流砥柱,北莽西京曾有大缸藏蛟龍,可借機尋覓種種人間異象,欽天監的手段一樣不差,甚至猶有過之。晉心安更知道這次為了針對姓徐的年輕人,可謂不擇手段,在謝先生的謀劃中,選中三百禦林軍並非純粹倚重這些侍衛的戰力,而是他們與離陽趙室氣數的戚戚相關,尤其是說服當今天子讓馬祿琅**出來的一千兩百重騎緊急入京,更是希望以此損耗徐鳳年的自身氣數。

晉心安作為首屈一指的望氣宗師,知曉氣數氣運之事,看似虛無縹緲,其實簡而言之,就是人心所向,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相反,就是不再奉天承運,就是運去英雄不自由,萬事皆休。所以謝先生真正的心狠手辣,不僅僅是漠視三千鐵甲的生死,而是要讓北涼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氣數,讓徐鳳年親手打散,當時祁嘉節牽動的赴涼一劍,沒有做到讓徐鳳年動用北涼氣數,年輕藩王拚了性命也要讓那萬裏一劍不入幽州,謝先生這一次正是再度逼迫徐鳳年做出艱難抉擇,是意氣用事,闖入欽天監,不計後果也要力扛兩座大陣?還是給處於離陽北莽夾縫中的北涼,留下一絲逐鹿中原的懸念?

現在看來,比起當初祁嘉節一人一劍先後入涼,徐鳳年心境有所轉變,不再束手束腳有所顧忌了。

雖說站在年輕藩王的敵對陣營,但當晉心安看到門口那一幕,仍是不得不感到由衷佩服,以這個年輕人領銜的離陽新江湖,李玉斧,齊仙俠,軒轅青鋒,一個個都實在是太讓人刮目相看了。

欽天監門外,昨日鄧太阿才在太安城內顯露出一手刹那間千人千劍的壯觀手筆,今天徐鳳年就現學現用,隻見站在門外的一百禦林軍侍衛,每人身前都出現了一位強行借走大業刀的年輕藩王,一百禦林軍幾乎都被一招破甲擊退,紛紛倒撞在外牆之上,整麵厚重牆壁轟然作響,搖搖欲墜。如有體魄彪悍的侍衛不願退縮,試圖誓死奪回禦刀繼續攔路,很快就被一刀捅入身體,連人帶刀釘入牆壁。

楊東坪帶來的三百禦林軍,此時隻有不到百人活著,楊東坪更是第一個戰死。

而那兩輛馬車才剛剛到達街道盡頭的拐角,才剛剛與終於展開衝鋒的重騎擦肩而過。

一輛馬車上,陳漁掀起簾子,透過縫隙看到這支鐵騎最後頭,還有許多正在輜重輔兵幫忙下披甲上馬的高大騎卒,除此之外,還有數百匹不曾被人騎乘的閑散戰馬。

陳漁驚訝道:“我還以為這支兵馬就是以披甲騎軍姿態進入太安城的呢。”

九九館老板娘忍不住笑道:“傻閨女,這可是春秋戰事中都沒出現過幾次的重騎軍,他們在行軍途中,是絕不會披甲的,臨敵陷陣之前,所騎乘的戰馬,也一定是輔馬,否則人馬俱甲,時間一久,騎卒和戰馬都吃不消,別說到了戰場上摧枯拉朽、發揮出一錘定音的關鍵作用,恐怕還沒怎麽衝刺,就已經自己把自己累趴下了。臨陣掛甲,是重騎軍的規矩,隻有這樣,才有足夠的體力撕裂敵方最密集最重要的陣型,但即便如此珍惜戰馬腳力,在戰場上,能夠保持陣型齊整的前提下展開兩次長途來回衝鋒,就很了不起了。至於說把一支千人重騎軍玩出迂回的花樣,那根本就是演義小說,當不得真。”

陳漁戀戀不舍收回視線,放下簾子,感歎道:“洪姨,原來是這樣啊,我以前還覺得鐵騎鐵騎,就是說他們能夠一路披甲奔襲千裏。”

老板娘眼神恍惚,輕聲道:“真正的鐵騎是如何驍勇,得去了北涼親眼看過了他們的廝殺,才能知道,我其實也就是當年聽我男人隨口說的,不過那時候徐驍就借著酒勁,拍胸脯說過一些豪氣幹雲的言語,說他這輩子總有一天會領著十多萬的精銳騎軍,打得一百萬北莽蠻子當縮頭烏龜,連家門口都不敢出。當年我男人荀平和徐驍,一個囊中羞澀的窮書生,一個還要看兵部臉色的大老粗,竟然能喝到一塊去,還能吹牛皮不打草稿,已經夠奇怪的了。我和吳素兩個女人,每次看著他們在酒桌上擺出天下英雄舍我其誰的臭屁模樣,其實都挺無奈的。”

謝觀應突然打趣道:“真不跟徐偃兵打一架?還是說等你們分別熬到走出那一步和半步,才來一場類似徐鳳年和王仙芝的生死一戰?不過我先把話說前頭,這樣的機會未必有,對你對他都一樣。”

陳芝豹探出手,一抹光華猛然間從天而降,落在通天台之上。

陳芝豹握住那杆梅子酒,輕輕拔出,身形一閃而逝。

晉心安饒是一舉躋身了大天象境界,在那杆長槍落地之際,仍是不由自主向後退了退。那一刻,練氣士宗師明白了一個道理,他晉心安的境界,在徐鳳年陳芝豹徐偃兵等人眼中,也許如同螻蟻雜耍。

謝觀應轉頭對晉心安拋出一個淩厲眼神,後者穩了穩心緒,點點頭,白衣一掠下樓。

欽天監一座隱蔽閣樓內,離陽王朝的北方羽衣卿相,身穿紫金道袍的大真人吳靈素在晉心安入樓後,兩人一起正了正衣襟,分別從兩位守樓多年的古稀道人手中接過一炷香,走向一張紫檀大料雕成的幾案,案上擺放有一尊仙氣嫋嫋的古樸香爐,爐中常年插有稚童手臂粗細的一炷大香,這炷香的香火,一日不可斷。晉心安來此之前,不但穿上了欽天監監副官服,還借來了監正腰牌懸掛在腰間,而吳靈素更是興師動眾帶上了朝廷頒布給他的金敕,敕文上蓋有“皇帝三璽”和“天子三璽”總計六大璽中、專門用作祭祀天地百神的“天子之璽”朱紅印文。

晉心安和吳靈素畢恭畢敬將手中香插在香爐左右兩側。

兩人一起出聲。

晉心安雙手疊放,平視前方,沉聲說道:“替天行道。”

吳靈素視線低斂,作揖道:“以鎮四夷。”

香爐之後的牆壁上,籠罩在層層煙霧之中。

依稀可見懸掛有一幅幅與真人等高的莊嚴畫像。

隨著晉心安和吳靈素各自說完四字,濃鬱煙霧逐漸消散,那些原本不顯山不露水的畫像開始露出真容。

不是真人不露相。

牆上所掛畫像,正是龍虎山天師府曆代飛升大真人。

晉心安神情複雜,就像先前謝觀應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莫問世間有無神,古今多少上升人。那麽眼前這些畫像所繪真人,便是真正的飛升人啊,或騎龍,或乘鶴,或扶鸞。

世人隻知龍虎山天師與離陽趙室同姓,但是其中淵源之深,可以追溯到離陽的開國皇帝。

因為武當山,出身天潢貴胄的趙黃巢甚至不得不龍虎山隱姓埋名,修孤隱,在地肺山豢養惡龍,以此牽製西北玄武。

香爐中原本火光微淡的三炷香,瞬間綻放出三朵絢爛火苗,尤其是正中那炷香,以肉眼可見的飛快速度燃燒殆盡。

當香燒完,牆上那一幅幅掛像無風而動。

樓內如同響起一陣翻書聲。

懸在左右兩端的兩幅嶄新畫像最先出現搖晃,也最早出現異象,畫像外的三寸空中,出現玄妙漣漪的“水花鏡麵”。

兩位身穿黃紫道袍的真人破鏡而出。

身形虛幻,從畫像和鏡麵中走出,飄落在地,走向樓外。

一位位仙風道骨的大真人陸續落在地麵,紛紛向門外飄逸走出。

有仙人負古劍,有仙人手持紫金寶冊,有仙人手捧拂塵,甚至最後出現的三位仙人中,其中一位騎著祥瑞白鹿,慷慨而歌。

在白鹿仙人之後,兩位仙人並肩出現,一位麵容清奇,頭頂蓮花冠,大袖鶴氅羽衣,不同於先前諸位仙人的,無論是氣態還是眼神,都有幾絲“天地憐我,我憐眾生”的人情味,與之同行的另外一位仙人,則極為年輕,三十左右的容貌,眉宇間盡是殺伐氣,他落地後隨手一抬,便將數百年來始終供奉在樓內的一柄符劍“鬱壘”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嘴角翹起。

晉心安保持雙手疊放的恭謹姿勢,目不斜視。

離陽朝野上下都公認是撞大運而竊踞高位的吳靈素戰戰兢兢,早已大汗淋漓。

一位位天上仙人出現在了凡間的欽天監,絕大多數就那麽直接“穿過”了李家甲士的步軍大陣,來到欽天監大門口,除了兩名甲士突然先是眼神渙散、然後渾身驟然散發出紫金光芒,變得眼眸金黃,氣勢雄渾,其餘仙人都在門口依次排開,所站位置與樓內掛像如出一轍,絲毫不差。

頂替了三百禦林軍侍衛的仙人們神態各異,右側一位腳下紫氣升騰的仙人,轉頭望向身邊那位龍虎山最新飛升的上任掌教“趙丹霞”,笑問道:“就是此子?”

每吐一字,欽天監大門附近便如同得聞天籟。

趙丹霞輕輕點頭,“正是此人,在此世棄了玄武大帝真身,自絕仙路。”

紫氣縈繞的仙人微微皺眉,怒視那個身穿告縞素的年輕人,出聲斥道:“大逆不道!”

而在最左側,與趙丹霞聯袂飛升的老真人趙希夷也在與身旁一位祖師爺言談,後者聽到正是這人阻斷了趙黃巢的飛升之路後,勃然大怒,身體四周飛劍成陣,輕聲喝道:“放肆!”

當這位仙人說出兩字後,京城所有道觀的鍾鼓都驀然作響。

長鳴太安城。

一名站位更為居中的仙人,寬大道袍內隱約可見披掛有金甲,仙人瞥了眼街道左側的衝鋒騎軍,微微一笑。

隻見一團金光炸開,掠向其中為首一名騎將。

那名騎軍一瞬間仙人附體,整個人大放光明,熠熠生輝。

金甲仙人,策馬而衝。

一位位仙人在前。

徐鳳年麵無表情看著這些高高在上的成仙之人,沒有說話,隻是提了提手中涼刀。

僅此而已。